部队里的离别是一种极其奇特的场景。
李正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
起初他还有些懵懂。
甚至可以说有些拘谨。
可是魏胖子一哭,这哭声就像传染病一样,立即一个个传开来了。
其他人先是有红了眼的,然后有人开始偷偷转身抹眼睛,再到后来,旁边人说了句什么话,就像扎穿了眼窝子里藏着的泪腺,大家都开始嚎哭起来。
最后,连早已经尝试过生离死别认为自己心如钢铁的李正也忍不住开始掉眼泪了。
这是一场加餐会,其实也是离别的欢送会。酒愁加离情,四连的欢送会最后发展成不分官阶,不分班排的胡乱拥抱。
一个已经被宣布提前退伍的老兵忽然跳到了桌子上,扯着嗓子狼嚎一样吼着——我会想你们的!我保证我会想你们!
结果还没有等他喊完,其他兵就把他掀了下来了,几个人上去就抱作一团,哭成一堆。
随着酒精起了作用,大家开始毫无保留地倾吐这心声。
平时相处里的小摩擦,憋在心里不能发作的邪火,一直想问又不敢问的秘密,这会儿都不兜着都不装着了,开门见山就问。
一定要问个清楚,问个明白,生怕这一别从今往后山长水远天各一方,再也没机会问,再也没有机会化解了。
七班长曾经顶撞过指导员彭立钦。
七班长是个直人,训练好,人脾气爆,看不得指导员老彭平时跑到训练场上装内行。有一回老彭看到七班的兵在练60迫,过去本想不痛不痒指点几下,听听兵们的夸奖和崇拜。
结果老七直接给他出了个难题,说请指导员对1号高地3号目标赋予射向,给我们做个示范!
其实老彭哪学过60迫专业,他也就是以前在师部当干事的时候下连队见人伺弄过那玩意,说点皮毛喊几句口令啥的还懂,搞什么赋予射向,那是要计算外加指挥的,他懂个屁!
结果这一尴尬,就被老七冷笑着调侃了一句,说看来指导员在师部机关待久了,专业都忘了。
其实他是话中有话。
谁都知道老彭这人不是步兵专业出身,不是陆院毕业,他只是政治学院的毕业生,搞政工他可以,搞军事可是门外汉。
就这一次,把老彭直接憋成了内伤,当众又不能发作,只能往后一背,像头被提了一脚蛋蛋的驴一样哼哼着落荒而逃。
后来七班长申请入党,当年名单上没他,这一耽误,现在改编了,入党梦想直接泡汤。
这次,老七端着酒,直接就去干部桌上找指导员老彭,要敬酒。
老彭吓了一跳,看着面前喝得满脸通红的七班长,硬着头皮碰了碗,又硬着头皮喝了个精光,喝完了,七班长没走,老彭居然也没敢坐下。
最后还是七班长先开口了:“指导员,这碗酒里装的是你我相处一年的情分,但有些事我憋在心里不痛快,我得说!”
他一张嘴,旁边的几个连长排长们就猜到他要说啥了。
二排长站起来挡了一下七班长,说老七你是不是喝多了?喝多了回去你的桌上喝点水,清醒下。
七班长梗着脖子硬是不肯离开,嘴里兀自说道:“我去年申请入党,咱自问条件也够,为什么不在预备党员的名单上?之前我都作为入党积极分子考察了一年,月月思想汇报,隔三差五又谈心,那时候咋不说我不够格?”
指导员老彭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说:“七班长,你别冲动,这事……”
七班长兴许是火在头上,见老彭没有直接回答,直接一挥手:“别扯没用的!入不了党,我不够格,我认,我问你不是要你答应,是要你给我个明白!”
彭——
话音未落,连长谢东一掌拍在桌上。
“王大牛你耍什么酒疯!”
七班长平时怕连长。
其实连里除了侯军,就没谁不怕谢东的。
这一拍,把七班长的酒劲惊掉了大半,全成了冷汗从嵴梁骨处冒了出去。
“胡闹!”
彭!
又是一掌。
谢东指着指导员,对七班长说:“向指导员道歉!”
下面的兵也静下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了老七和指导员身上。
七班长王大牛也觉得自己过分了,想道歉,但又在众人面前抹不下面子,于是支棱在那里像根木杆子,一动没动。
谢东怒道:“你还以为你有理了!你还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小鸡肚肠了!?你以为上次训练场那事,指导员就放心上了是不是?”
一连串发问,王大牛都没法回答,嘴皮子动了几下,最后半个字没吐出来。
“混账!”
彭!
谢东又拍了一掌桌子。
“去年是直属队党委要求党员发展的事情延期,因为知道没多久就要军改,想将去年下半年和今年上半年的指标合并一起,向上级多要几个名额,照顾那些要提早复原的老兵……”
说着,手指一戳,几乎戳到了王大牛的额头上。
“就包括你这种老兵!前天,指导员已经按照上级要求,将我们连队去年下半年和今年上半年发展的党员名单都报送上去了,在你离开部队之前,会开支部会议通过!你牛什么牛呀?!你火什么火呀!还自以为有理了?!”
这一说,王大牛原本绷着的脸顿时堆满了惊愕。
他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指导员老彭在一旁挥手示意谢东别说了:“老谢,你就别骂他了,他是不清楚,不怪他。”
啪——
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王大牛突然反手给自己甩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接着左右开弓,不断抽在自己的脸上。
“指导员,我就是个傻逼,你别见怪!”
一边抽,他还一边骂自己。
排长们上来拦,谢东却吼道:“别拦,让他好好抽自己几下,清醒清醒!王大牛,我可告诉你了,这次你复员回家,改改你那冲动暴躁的臭毛病,地方上可不是部队上,咱们这里都是坦荡的大男人,没人跟你计较,回地方你还是这副熊样,你头上撞开一百个包都不够使!”
王大牛愣住了。
眼红了。
良久,他走到指导员面前,敬了个礼,大声道:“指导员,我王大牛向你诚恳道歉,我就是个傻逼!”
老彭素来脾气好,手一伸,将那只敬礼的手压下,然后微微笑道:“王大牛啊,你可是个好兵,今晚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这个人啊,有不少臭毛病,在机关待久了,喜欢听人说好话,下个连队,听人家彭干事前,彭干事后地各种逢迎,我还真染上了喜欢听好话的坏习惯,下了咱们四连……”
他看看周围,目光在谢东几人身上划过。
忽然长叹一声。
“其实我羡慕你们,都是陆院装甲步兵专业出身,搞训练带兵都是行家里手,我算个啥?我就是在机关里虚度了十几年的一个所谓的笔杆子,我也想让战士们高看我一眼,所以我就去训练场,不懂装懂,大家夸我,我其实知道那不是真话,可我还是享受呀,甘之如饴啊……可是,直到那天七班长你算是给我敲了一记响钟,当场确实把我差点气死了,可回到连部,我想了又想,我这是怎么了?难道你说我的说错了?我连一个60炮赋予射向都不懂,更别说什么炮手专业了……惭愧……”
他拿起一瓶啤酒,分别给自己和王大牛倒上。
然后举碗说道:“分别在即,今晚这碗酒,不论上下级,只论战友情,一切都在酒里,干了!”
言罢,仰头喝干。
王大牛早已经感动得泪水直流,人端起碗喝酒,喝完了牛高马大的他抽泣着一头趴在指导员老彭的肩膀上,哭得像个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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