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来到张春华的院子,但见伏夫人张夫人柏夫人等妾室,以及司马亮司马干等诸子女皆至,侍立于张春华的病房外。
不管心中是否当真悲伤,但每人脸上,皆是露出悲切的神色。
看到这个情景,司马懿眉头微微一皱,心底下意识地一沉。
就算再怎么厌恶张春华,但终究是多年夫妻,更别说年轻时亦曾恩爱过。
此时张春华病重不豫,司马懿未免也有些感同身受的悲切之意:
这几年来,自己的身体又何尝不是日见衰老,精力已大不如前?
岁月不饶人啊……
看到司马懿过来,众妾室与儿女皆是行礼。
司马懿摆了摆手,径自向着内屋走去。
大概这世上当真有夫妻连心这等事情吧,虽说司马懿与张春华早已是形同仇人,但司马懿刚一进屋,原本已经躺在榻上如同枯木一般的张春华,就猛地张开了眼。
看到司马懿一身邋遢,衣冠不整,面容憔悴,张春华眼中露出欣慰而又有些幸灾乐祸的目光,甚至连声音也变得有力气起来:
“你来了?”
司马懿在离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点了点头:
“是的,我来了。”
司马懿很不喜欢屋内那股浓重无比的药味,更别说张春华身上和榻上,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恶骚味不断散发出来。
让司马懿更是心里犯恶。
大约是感受到了司马懿对自己毫不掩饰的深深厌恶,张春华几无生机的脸上,又露出一丝自嘲和怨恨:
“如果你不愿意,其实你大可不必来。”
“但我已经来了。”司马懿神情漠然,说道,“战事紧急,若非吾儿恳求,你当吾愿意过来?”
张春华闻言,讥讽道:
“是啊,若非我要死了,恐怕想见你一面都不容易。”
司马懿皱眉:
“你这是病糊涂了?你我不相见,本就是当初你要绝食,才导致家宅不宁,儿女不安,故而这才让我们夫妻不和,相看互厌。”
张春华听到这个话,久病的残躯差点就要从榻上蹦起来。
都这个时候了,老贼居然还当面说出这等畜生不如的话来?
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绝食,难道他不知道?
如同破风箱般地呼哧呼哧几下,张春华干瘪的胸口起伏不停,好一会她才重新平静下来。
算了,都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好争的?
她的目光,重新落到司马懿身上:
“吾将死矣!君任大事,妾不敢多耽误阿郎,唯有心里放不下一事,故而想问个清楚。”
“何事?”
“吾儿在许昌可安否?”
张春华口里的“吾儿”,自然指的就是前去许昌搬救兵的司马昭。
司马懿点头:
“自然是平安无事。”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子上不是每月都会从许昌写信回来给你报平安么?为何还要这般问我?”
张春华语气里的讥讽不变,说道:
“阿郎乃是绝顶聪慧之人,难道是因为战事不顺,心思不宁,所以连妾问的什么都没有听出来?”
“阿郎敢说,当初派子上前去许昌,当真就是让他去寻找救兵?”
当初司马昭前去许昌前,张春华以对司马懿的了解,就曾对自己的儿子说过:
若是事不得已,司马懿未必不会以自己儿子的性命作为代价,给司马氏一族谋求一条生路。
司马懿沉默。
看到司马懿站在那里不回答,张春华的怨恨越发浓烈。
只是司马懿沉默的时候越久,张春华眼中的怨恨反而变成了哀求:
“妾与阿郎,好歹是夫妻一场,吾为阿郎生了三个儿子。子元(即司马师)为阿郎守洛阳,已然在阵前受伤不治先我而去。”
“三子子良(即司马干)年幼,又时发癔病(即有间歇性精神病),也不知何时会恶化,到时亦恐难有善终。”
“偏偏二子子上,又被阿郎派往许昌,如今安危难料,阿郎厌我也就罢了,难道连自己的儿子也要厌恶吗?”
司马懿终于开口道:
“子元已去,子上便是诸子之长,更是诸子之嫡,吾岂会不顾其安危?”
“他若是不多些历练,日后又如何接掌司马氏一族?汝勿复言!”
听到司马懿这番话,张春华定定地看着他,终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也罢,我就且再信你一回。”
司马懿没有再说话,而是直接转身走了出去。
他没有看到,身后的张春华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他的身影。
她的目光,由怨恨变得复杂,然后渐渐黯淡,直至最后一丝神采也消失了。
同时,呼吸亦停止。
——
太傅夫人病亡得很不是时候,因为此时的太傅府上下,都笼罩在战事的阴云中。
汉军兵临苇泽关下,冯某人亲自领军攻城的消息传过来,让整个邺城都有些躁动不安。
冯某人的善战之名,丝毫不弱于其赫赫凶名。
井陉是从晋地穿越太行山,进入河北的最重要道路之一。
而苇泽关又是井陉最重要的门户,一但有失,则汉军就能源源不断地通过井陉进入河北。
所以在太傅夫人病亡治丧的时候,太傅府门前车水马龙,人人如丧考妣。
在不知情人的眼里,只道太傅夫人当真是彼之亲生阿母一般。
但来吊唁的这些人,大部分却是别有目的:
贼首势大,苇泽关的守将究竟能不能挡得住那冯某人?
若是不能,那太傅何时亲自领军前往?
在这种紧张中又带着些许恐慌的气氛中,张春华的葬礼一切从简。
仅用三天就处理完张春华后事的司马懿,脸上的倦容更甚,身子越发地佝偻起来。
若是换上一身农人的衣裳,远远看去,和一个常年挑着重担,最终被担子压弯了腰的老农人没什么区别。
根本看不出半点养尊处优的模样。
上半个身子几乎都伏到案上司马懿,眯着眼睛,有些吃力地看着下面送上来的公文。
看得稍微有些久了,他就觉得眼睛干涩,不得不用手不断揉上一阵。
直至把眼泪都揉出来了,让眼睛感觉舒服了一些,然后这才能接着继续看。
事实上,这些公文大多都算不上很重要的事情。
眼下最重要之事,自然是前方的战事。
无论发生什么事,战报都必须第一时间送到自己手上,这是司马懿定下的规矩。
至于司马懿手里现在处理的公事,换成以前,至少有大半是用不着亲自翻阅。
什么某个县又有十几户农人弃耕而逃,不知所踪。
什么某个屯田客府的屯田客又造反了,然后被镇压了下去。
什么哪个县的赋税又没能按时交上来……
林林总总,大事没有,但小麻烦不断。
作为四朝元老,司马懿深知一个事实:
大魏在文帝在位时就已经出问题了。
现在自己现在所遇到这些问题,在文帝时就已经不断出现。
归根结底,这类问题,绝大多数时候,都可以追溯到一个根源,那就是地方豪强和世家大族。
当然,现在可能还要加上一个汉国。
农人逃耕,可能是被大户藏起来了,也可能是逃到西边的汉国去了。
屯田客造反,十有八九是屯田客府与大族相互勾结,造成屯田流失,屯田客不堪重负。
赋税收不上来,这个是最致命的,同时原因也是最简单的:
地方大户把耕地都占完了,又把人口都藏匿起来,到哪里收税去?
早年八牛犁从蜀地流传出来的时候,无论先帝还是朝中有识之士,皆道这是天佑大魏。
因为大魏从此不用再担忧粮食问题。
甚至还有人借机嘲笑蜀地诸葛亮愚昧,冯明文无知,如此国之重器,却不知保密。
只待大魏粮食富足,区区蜀地,指日可平矣。
八牛犁的出现,确实是在最初几年帮助大魏多收了不少粮食。
所以大魏这才能在西边连连失利的情况下,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组织大军对抗汉军。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大魏在得到八牛犁以后,仅仅是过了几年好日子,就开始付出沉重的代价:
八牛犁极大地助长了豪强世家的贪婪。
有了八牛犁,他们可以越发轻松地侵吞下早年因为人手不足而无法侵吞的田地。
大魏的土地兼并之风,在八牛犁出现后,反而是越发激烈起来。
而这一切,又反过来让世家大族的实力越发快速膨胀。
以先帝之能,屡次欲加遏制,最终却是不了了之。
想到这里,司马懿面色愈发沉重,他放下公文,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呆呆地站在那里,思绪万千。
八牛犁本就是冯永制作出来的,他不可能不知道此物对耕种作用之大。
但以诸葛之智,以冯永之谋,却仅仅是保密了两三年,就主动送至吴国,然后再流传至大魏。
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八牛犁更适合中原,但仍是放任八牛犁流传开来,难道他们就真的一点不担心?
还是……
其实是有意为之?
世家大族,如同一个饕餮,吞食着所能吞食的一切。
就算大魏偶有所得,最终亦不过是成为这头饕餮的养料。
所以冯明文在未至弱冠时,就已经看到了大魏的最大弱点所在?
一念至此,司马懿的心情已经快要抑郁了。
诸葛亮虽多智,行事仍有迹可循。
冯明文之多谋,其法却是前所未闻,可谓近乎妖耶?
和这样的妖人做对手,委实让人身心憔悴。
“冯明文……冯明文……深谋远虑……”
喃喃地念叨着某人的名字,最后发出一声哀叹:
“汉前有诸葛亮,后有冯明文,难道炎汉当真不该绝?”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下人的声音:
“太傅,从事郎中求见。”
司马懿一听,连忙转过身来,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就连声音都变得有些亢奋起来:
“快,快有请!”
很快,同样是满面疲倦的傅嘏风尘仆仆地进入屋内。
“兰石,你可回来了!”司马懿快步上前,“辛苦了!”
看到太傅满怀希冀的目光,傅嘏脚步一顿,面泛惭色,躬身行礼:
“嘏,拜见太傅。”
“起,快起!”司马懿不等傅嘏行完礼,就连忙扶起他,有些迫不及待地低声问道,“如何了?”
傅嘏站直身来,不敢直视司马懿,低下头苦笑:
“嘏惭愧,有负太傅重托。”
司马懿神色一滞,动作也跟着缓了一缓,扶住傅嘏的手这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叹了一口气:
“无妨,本就吾的意料之中。来,先坐下,与我仔细说说,他们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傅嘏依言坐下。
司马懿又让人上了一杯茶。
大约是真的口渴了,傅嘏不顾茶水滚烫,举杯喝了一大口。
看得出来,他这一路赶得很急。
借喝茶的机会理了一下思路,傅嘏这才开口道:
“嘏奉太傅之命,前往平原及周围诸郡,找那清河崔氏等大族,商议钱粮之事……”
顿了一下,这才又继续说道,“那崔氏答应地倒是爽快,只是所给数量却是甚少,不过万石。”
司马懿一听,闷哼道:
“万石够用来干什么?”
万石对普通人家来说,可能算得上是一辈子都见不到的数量,但司马懿知道,对于那些世家大族来说,百倍都能拿得出来。
而对于军中的消耗来说,更不过是万人的一个月所需。
再加上现在还多了五万骑兵……
司马懿想起那五万胡骑人吃马嚼,直接就是让河北大军的粮食消耗翻了一番,顿时就是心痛得差点无法呼吸。
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了按了自己的心口,声音有些嘶哑:
“简直就是短视无知鼠辈!难道他们不知道,若是军粮不足,军士哗变,守不住太行山,冯某人进入河北,会有他们的好日子过?”
一边说着,怒火顿起,猛地把案上的茶杯砸到地上。
闭上眼,靠到凭几上,只觉得身心俱疲。
本以为自己提前向拓跋氏求援,能提前安排在冯某人前面,没想到对手仍是比自己更快一步。
汉军竟然能在冬日里出兵塞外?!
这入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妖人,才能干出这么离谱的事?
更重要的是,居然让他干成了!
干成了!
这让自己的提前安排彻底成了一个笑话。
更可笑的是,自己在大军压境之下,竟是被这五万精骑冲昏了头,以为手底能多出五万骑兵。
一时却是没有想到,这五万骑兵,对河北是多大的负担。
司马懿睁开眼,盯着屋顶,没有焦距,只有茫然。
冯明文,这一切,是不是又在你的算计之中?
入你阿母的老夫大你这么多岁数,却一直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司马懿已经不止一次有想要哭的感觉。
傅嘏自然不知道司马懿此时在想什么。
他看到太傅如此失神,有心安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只能是继续前面的话题:
“太傅,依嘏所见,崔氏这些世家大族,并非不愿意出钱粮,也不是没有钱粮,他们亦知河北若是有失,自家会落个什么境地。”
“他们之所以这般态度,怕不是有所图谋……”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司马太傅喃喃地说着,然后突然暴怒起来,“不就是想要我给他们开出更高的价格吗!”
只见他坐直了身子,大声骂道:
“不就是想要让河北成为世家的河北?汉军都打到家门口了,不思齐心协力,如此贪得无厌,不是短视鼠辈是什么?”
“一群鼠辈!鼠辈!活该被冯永吊死在树上!”
把天下成为世家的天下,千秋不变,这是世家大族这些年来的最大追求。
作为世家推出来的代表,司马懿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世家大族的心思?
现在在河北看到这个可能,这些人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思,打算强行逼迫自己加快步伐。
入他阿母的!
他们这是临死前也要爽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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