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如飞默然了一会儿,道:“我爷爷还时,青龙教主便从没将我们放眼里过,如今爷爷没了,顾家与青龙教越发远了,怕是……呵呵,那青龙教主连我们顾家还有我这么一号人儿都未必记着,谈什么重回青龙教。嘿,反正我也不稀罕。”
“如飞公子这就过谦了。顾家徽州怎么也是数得着的头面,拓跋教主面前,就算不是太老爷的威风,顾家和青龙教单先锋的姻亲总断不了,和程左使一家的交情也不是盖的,公子现是顾家的当家人,过两日去了青龙谷,总是能与拓跋教主说两句话的。”
顾如飞含混应了一声,听不出是不是带了得意高兴。夏琝便又道:“不知如飞公子后日入谷时可得便带上我同往?受了太子殿下之托,我也想要往顾老爷子坟头上个香。
顾如飞好像愣了一下:“拓跋教主不是你表哥吗?你想进谷难道还进不得?”
夏琝嘿嘿冷笑了一声,“表哥?”
顾如飞缓过神来,“哦,对了……”便不再有下文。
夏琝离开夏家庄、投奔太子一事本不是什么秘密,顾如飞自然也是听说过的,他还听闻,夏琝之所以作出此举,是因为——他并非夏铮的亲生儿子。
虽然真相是——夏琝离开夏家庄时并不知道自己身世的这个秘密,可江湖传闻本不顾及什么细节真假,既然抓住了那一条风言,自是要将之说得极尽轰动。也亏得夏铮夫妇一直远梅州,才避开了风传最旺时的种种讥嘲尴尬,但是这一段“丑闻”已是足堪江湖上下茶余饭后谈笑玩味了。如此一来,夏琝倒反成了这一段故事的受害者,投奔他人也有了极为顺理成章的解释,反赚得了听者不少同情。
君黎回到临安这十天,当然也听说过此事。他并不愿相信那是事实——他绝不信自己的母亲也曾背叛过自己的父亲。只是,那一时想着夏琝听到这般传闻时的心情,竟也对他升出一丝怜悯来。于一个俗世之人来说,“身世”二字所背负的分量何等沉重,不要说是姓了二十多年夏、做了二十多年大公子的夏琝,就是他这个原不乎俗世称谓的道士,得知自己身世时的难以平复,也足以令他对夏琝的心情感同身受。
论那个传闻是不是真的——论夏琝的父亲到底是不是夏铮,他和自己总是一母所生——他到底是自己的亲弟弟。君黎甚至有些后悔往日里曾与他恶言结怨——那些稀薄的亲情之会是他求而不得的,所有那些旧怨为了这兄弟之系,也足该一笔勾销。
只是,夏琝今日来者不善,于此君黎也只能叹息。夏琝是替太子来的,那么今日这番话只意味着太子依旧将黑竹会视为眼中钉而欲除之后快。细细想来,任谁处太子的位子上都会不安——黑竹会虽然已不再是内城的附庸,却依旧没有离开临安,也就随时可能为这临安城中任何一处势力利用。如果黑竹会的首领不是君黎,或许太子会先下手来收买——但现,太子一定知道此路不通——东宫眼中,君黎永远是朱雀的心腹。
君黎忆起那时关默伯侄自太子处投奔青龙教而来之事,暗暗皱了皱眉。太子想拉拢这些江湖教派看来是疑的。当初自己不曾关注宫中利害,是以浑然不觉,现想来,他早是布局已久了。
“所以如飞公子也不必提什么表哥不表哥。”已听夏琝冷笑着道,“留着这个姓也不过是让我记得这段屈辱罢了。”
“……说哪里话。”顾如飞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为好了。“去年夏庄主遇险,我记得还是公子来青龙谷报的讯,拓跋教主总不会将此事忘了的。公子先放宽心这里小住一日,后日进谷时,我总会为公子安排。”
夏琝欣然而应。说话间前面有人来报,道:“老爷,阿同回来了。”
那阿同是顾家一名家丁,已经随着走入。顾如飞道:“怎么样?”
阿同道:“口信送了,但是……但是小姐说,姑爷不青龙谷,还不知道几时回来,她一个人不便来……”
君黎闻言已知是顾如飞久等顾笑梦不至,派人去青龙谷问话了。果然顾如飞冷笑起来:“她‘不便来’?爷爷的事儿她是不准备管了?”
“小姐说……说后日谷中拜祭太老爷的事情,她都准备好了,会候着老爷过去。”
顾如飞鼻中重重哼了一声。夏琝已一边道:“我是想着怎么没见到单先锋、单夫人。敢情这些都是如飞公子一个人张罗了?”
“是啊,”顾如飞道,“我哪知道他们不来,平日里我又去不得青龙谷,这两日只好把顾家的铺子都歇了,叫几个老把式都来帮忙。呵,姑父不,她带了意、刺刺、一衡、一飞——哪里又是一个人了?连自己出身的娘家都‘不便来’,还有哪里是她‘便来’的!”
“毕竟嫁走了,就不是顾姓的人了啊……”一旁夏琝挑拨了一句。
“一个个的都走吧!反正顾家也不指着他们!”顾如飞哼道,“想爷爷还世的时候,她可不敢怠慢我们家,还说——一个儿子要改成顾姓呢。我们家不好的时候,提也不听提起;见了好了,便都要姓顾——我看也就是想来顾家分杯羹。现下爷爷没了,才头一年,这就不见人影!”
君黎听得暗暗摇头。他知道顾家这一辈是“飞”字辈,而单家这一辈是“一”字辈。意因为出生时不单家,名字是母亲所取,所以不曾照了这个规矩,但后来的两个儿子一衡、一飞却是遵从了这个辈分的——之所以一开始就给第三子起名“一飞”,想必最初就是作了或要让给顾家的打算,所以从两家辈分之中各取了一字。君黎去年顾世忠的寿筵上见过那个孩子,十二三岁的光景,算来出生时顾如飞也不过五六岁。因为那时顾世忠见顾如飞一直健康恙,滕莹独自照顾一个也已经够辛苦,所以一飞的改姓过继一事才暂且放下了——论如何,此事是两家长辈孩子出生之前就已商定的,绝非临时起意、“想分一杯羹”。
顾如飞忿忿又发了几句牢骚,夏琝则一旁宽慰,说了一会儿,似是前厅有事要定夺,顾如飞才令人引夏琝去了客房,自己转回了前面去。
君黎细听着声息散去。如今的顾如飞年轻轻支撑家业,已不是去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子了,只是那脾气却没变几分。以他想来,顾如飞固然易受挑唆,可一个顾家已经够他忙的了,夏琝再是撺掇他分身去担负上青龙教的什么事,恐怕眼下也不甚可能。自然了,夏琝会挑唆顾如飞,后日进了青龙谷,也必会拓跋孤面前说些什么,但他也想象不出拓跋孤纵然依旧对黑竹会旧嫌难释,这么久之后,又能以什么借口来出手呢?
眼下——还是以眼下的事为要吧。君黎收敛心神,待要闪身出了房间,转念间却回头看了一眼。这一间屋子里已堆满了杂物,桌椅被推至角落,床铺上也放着许多箱笼,显然顾如飞是不打算着他再回来的了。而那窗边甚至还立着一柄白色的常招魂幡,说不定是去年顾世忠新丧时超度的道具,早已废弃了的,君黎如今看来,真不知该啼笑皆非,还是睹物伤情。
顾世忠的尚道一多半当是因为当年遇上了自己和师父逢云,可多年后这一段记忆终究要随着他的逝去被埋没的。他叹息一声,离了屋子。
适才那个叫阿同的,君黎记得他的脚步声是往仆从休息的大铺房方向去的,当下悄然蹑去,果见有个人正坐屋子里歇脚。这会儿众人都去忙了,也唯有他趁着刚回来能得偷个懒,于君黎来说倒是正中下怀。更正中下怀的是,这个阿同他去年没见过,想必是新来的——也就该不认得他。
屋门没关。君黎察得四周人,上前道:“可是阿同哥么?”
阿同见一个陌生人突然出现屋子门口,顿然一凛站起,可看他装束神态只觉此人极为温然可亲,一见之下竟生不出喝问之心,反而有些自惭形秽地暗生退畏。
“你是谁他只好将信将疑地道。
君黎向他一礼,“下是跟随着夏大公子前来贵府的。适才公子吩咐,让我来向阿同哥打听一下今日去青龙谷送信之事——不知阿同哥适才说到单先锋和单夫人明日都不会前来,这消息可确么?”
“哦,问这事儿啊。”阿同不疑有他,咧嘴一笑,便答道:“小姐既然说不来,那就是不来了,有什么确不确的。姑爷不青龙谷好多天了,我们都知道。我今日就是去问个确信儿的,果然小姐也不知他何时回来。”
“嗯……不知是否是单夫人亲口与阿同哥说的?”
“那倒不是。”阿同讪讪起来,“哎哟,还不是今日谷口当值的都不是熟面孔,往日里若是姑爷的人,认识的,就算不让我进去,小姐至少也派个家里人出来回话。”
“今天不是‘家里人’么?”
“今天啊,今天的人我却不认得了,就只是叫我等着,隔一会儿带了话出来,我也只好回来了。”一顿,才想起狐疑,“——夏大公子要问这个干什么?”
“是这样的,公子与单先锋家里旧有交情,这次来本也想早些见面,哪知竟见不着,看来只好等后日了。”君黎微笑着道,“听阿同哥说来——阿同哥常去青龙谷带信?”
阿同噙了笑,不骄傲却又故作谦虚:“去过几次,不多。”想见跑青龙谷也算是个体面差使。
“上次去是什么时候?”
“那也好久了……”阿同搔搔头,“六月里的事情了,是去……”
君黎本来也不是想问他去做什么,却见他忽然抬头看了君黎一眼,欲言又止,反倒好奇起来,道:“是去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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