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一五八 云淡风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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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了门,就见虎视眈眈的众人仍然聚在走廊里。君黎反觉有些好笑,只跟着沈凤鸣走过廊边,寻了间屋子安置。

“你此来究竟是何目的?”还是有人忍不住,尾随过去,堵在他房间门口盘问。“张弓长、黑竹会那些人,是不是与你有关?”

“啰嗦不啰嗦?”沈凤鸣有些不悦,“要有什么,庄主早问了,还用你问!”

他关门将众人关在外头,回头却见君黎顾自在笑,不觉诧异:“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我记得那个人。”君黎笑道,“上次在驿站里从他手上,抢了好多杯盘碗勺,所以他恨我。”

沈凤鸣原以为他必要郁抑一晌,却没料他看起来反心情不坏,不觉一呆,也笑起来。“他们啊,他们都是你爹的心腹之士,担心你爹的安危,紧张些不足为奇,也不必这般嘲笑。”

“我爹……”君黎下意识地重复着。沈凤鸣如今这般说法似乎想也没想,就像早就以这样的关系来看待两人了。被君黎这般一重复,他才觉得或许仍有不妥,忙扯开话道:“你伤还好吧?”

“没事,多谢你了。”君黎摇着头。“我也习惯了……”

沈凤鸣看着他肩头隐隐约约的血。亏得这是件黑衣,那染透了大半幅上衣的血迹才凝结在暗色里,若非知情,恐难以辨清。夏铮夫妇见了他,激动之下,只顾仔细打量他的脸、他的表情,就算看到颈上敷着的创药,怕也没想过是曾那样危险的伤。否则,恐怕要更激动。

沈凤鸣也就慨然坐下来。“想不到张弓长非但自己来了,还带了这帮手一起来,难怪这么有恃无恐。”他说道,“差一点要折在他手里。”

“那人是谁?用的似乎是‘阑珊派’的功夫吧?”君黎还不明所谓“帮手”身份。

“阑珊派掌门,娄千杉的师父,叫谢峰德。”沈凤鸣只道。“他功力深厚,我处处被他压了一头。”

“阑珊派的掌门——唔,那再怎么说,也是‘三支’之一,该受你压制的才对?三支武学你都会点,只要你自己不用他这一支,他不就没法破你,只能为你所破了?”

“我身上既没有蛊也没有琴,还真的只能用阑珊派的‘形’之惑。”沈凤鸣喟然。“单论这一门,我是远远不及他。”

“可你最后的魔音……”君黎话音拖了一拖,“那魔音,与我以往所知,完全不同。看来魔音也非必要有琴?”

“是,从源来说,魔音只要有音,便可施出,只是从来没人愿意也没人想过这般大庭广众发声露丑而已。我是一心想着不能再用阑珊派武学,非要用另两门不可,没办法才这样。”

君黎笑起来。“怎么能叫露丑?迎敌长歌,原是理所当然,叫什么露丑?再说,能退敌就是最好。”

“露丑倒也罢了,可单靠歌声,终究不如琴音、笛音的繁复、绵长。若不是你那一口气憋得久,力量那般猛,我怕也退不了他——不知他们何时还会卷土重来——张弓长被你伤了左手,想是没那么快好,至少这段日子靠他自己要拉弓放箭定是不行了。”

“那谢峰德呢?”君黎接话,“看起来他的武功还高过张弓长,可便是对付一个张弓长,我都受了这般伤。他虽然要养伤,可我们也要养,我——呃,夏大人、夏夫人还有他们几个受了火伤的,都要养,大家都差不多。我想着张弓长如今定也看透了我的路数,以他弓箭之远,再次交手,定更不让我近身,还真不知遇到这般情形要怎么办好。”

沈凤鸣沉吟了下。“要不我们换换。”

“换换?”

“谢峰德那里,我功力不逮,惑术也难以伤他,可张弓长却说不定就受‘阴阳易位’之惑,那时不就由我玩了?下回若再交手,我来对付张弓长,你去对付谢峰德——他心法虽厉害,可我看你反不怎么受那惑术摆布,那岂不是比我费功夫破除还要轻易?只要惑术对你没用,你要对付他,就容易多了。”

君黎沉吟:“可我……我不敢肯定。至少我看他那以气为针的功夫,我就很难脱逃。”

“那也是惑术,你没看出来?”沈凤鸣道,“确切来说,是惑术与真正的凝气针并用,若看不透,当然就只能面面俱到、处处皆防,难免手忙脚乱。”

他说着往君黎肩上一拍。“放心,你只是对这门功夫所知太少。正好,要对付张弓长,我也只好将‘阴阳易位’多学练些——你这段日子便陪我练练,也便知晓惑术使出来,究竟都是什么样子了。”

君黎嘴却咧了一下,道:“……陪你练是没问题,可你——下次能不能不要往我伤口上拍?”

沈凤鸣手忙一抬,眼睛却看着他。“你算是答应了?”

“是啊,怎么?”

“也就是说你想好后面这一段要与我们同行了?”

君黎沉默了一下。“是。”

“怎么突然便开了窍了”沈凤鸣笑。

君黎似苦笑似轻叹。“只是发现……无论我选择怎么样,最终都是要追悔莫及的,就像……就像被那么诅咒着,怎么都逃不脱。既然这样,我为何还要选择让我、让大家都难过的那一种?如今已经这样见面、已经这样相近了,那么留在他们身边,至少下一次若有事情发生的时候,还可抵挡些什么。”

“你今日已为他们抵挡了很多了。”沈凤鸣道,“其实,夏夫人受伤的时候,我也曾有些悲观,不过既然你来了,你救了他们性命,足证你的存在非但并非厄运,还是他们的好运。你没见么,你一来,你爹开心得跟什么似。若没有你在,我都不敢想象如今是什么情境。”

顿了一下:“寻个机会,早些与他们相认吧?他们也知你是他们什么人,你也知他们是你什么人,可偏要这般见外地说话,岂不是很怪?”

君黎摇摇头。“如今这样就很好了。强要相认,我怕往后反而尴尬吧,因为——再怎么样,我与他们也只有这去往梅州的一段路而已。归根到底,我是个游方道士,永不可能再回去夏家,回复这个俗世的身份了。”

他看了沈凤鸣一眼。“你该能明白吧?就好像是你,虽然你是魔教的后人,但你必也——”

“好了好了,我知道。”沈凤鸣只好挥手打断他。“好吧,你肯与他们一路同行,已经难得了——这事反正你自己决定,我不言语。”

君黎才点了点头,道:“多谢。”

不知这该算他活到今日,心情最最平静的一个晚上,还是最最不平静的一个晚上。沈凤鸣离开后,他在桌边稍坐,瞥见桌上有先前众人给夏铮擦洗创口时多余的白布,心念微动,撕了几条下来,要往上写些什么记号来作卦,可又寻不到笔墨,只能这样罢了。

静默下来,身体的疲累忽然上来,他不知不觉打了轻盹。这样的轻盹最是易梦,朦胧间,像有很多往事浮出。徽州城的种种;临安城的种种;那个内城里的种种。忽然醒来,一切皆如浮云已忘,最后还残留在脑海里的,是离开临安前最后所见的夏琛那一张微笑着的脸。

就连那张脸也渐渐散去。已是三更,他睁眼,望着一室黑暗,只觉得若这一觉醒来就是新生一次有多好?自己是新的自己,厄运烟散,便如个普通人般没有那许多顾忌压在身上心头。

那样的生活,真的永远无望吗?

所有这些萦绕在心头的亲近的人,真的都永远遥不可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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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次日换回了一身道袍,束起了头发。云疏日朗,总算是个好天。

他独自出去在附近走了走,回来时,客栈外正围了二十多人,有几个探头探脑地在向里望。他原是心头一凛,可看到其中一人衣着,倒明白了。

那人该是这家的掌柜。想来毕竟是自己家,这掌柜叫了些人,还是大着胆子回了来。君黎便上前到他边上,轻轻咳了一声,“掌柜的。”

那掌柜一听不是当地口音,已下意识地一缩,一回头,却见是个没见过的道士。

“今日没生意!”掌柜的苦着脸瞪了他一眼,便回头继续往里看着,倒不知他的意思是不做生意,还是告诉他此地没有道士的生意可做。

“掌柜的,别看了,他们还在的。”君黎只道。

那掌柜的才又回过头来,“你怎么知道?你——你跟他们是一伙的?”他又怕又怒,这般一喊,好几个人已将君黎围了。

君黎知道他心中忌惮夏铮这一行人,也愤他们昨日动手打人,心中并不生气,反笑一笑道:“我是算命的,我当然知道你在看谁。”

说话时,他已见有夏家庄的谁在楼梯口出现,想是听见外面声响出了来,见有人围了君黎,还未决定要不要下来管,却被一只手一拉拦了。

拦他的是夏铮——没了须发,虽然戴了冠帽,可样子看起来还是有点滑稽。他也出了屋子,目光远远与君黎一交,就如知道君黎不会解决不得这点麻烦而偏生不加援手。君黎知他意思,亦只对他微微笑笑,转头对那掌柜的道:“你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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