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旭,敢应否?
铿锵的声音在森林上空扩散,天目众人听来无异于静寂荷塘上响彻的炸雷。
连玉枢也悄悄打望着首领背影,夜叉这种挑衅行为无异于是锊虎须。
“听见没有,这声音就像老虎一般,用这种宏亮而充沛的底气宣示着自己的领地和霸权。”范旭一反常态地笑笑,信手往面前山头一指:“太罗他们任务失败是注定的,一群没用的东西!”
“每年投在这些人身上的财物甚至可以打造出四浮屠这样的顶级高手,结果他们连一个小小夜叉也对付不了。”玉枢心中嘀咕一句,他对宋钰的了解不浅但也说不上如何的深入,除了自诩为“小手段”的技巧之外,便只有文弱不堪的形象了。甚至连他都不止一次地提醒自己对待夜叉不能掉以轻心,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说动首领将乙组的人调过来,至于他内心是否真认可夜叉的强大,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也许原因出在我身上。”范旭忽然想起夜叉前夜说过的那些话来,他不但说了经商之道,甚至在培育人才上也有一套匪夷所思的筛选、提拔、培训机制,范旭也正是因为宋钰这种近乎于耳光的言行激怒,才动了杀心,但此刻想来他那些话也有两分道理:“乙组毕竟是我的心血所系,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我的财富,也是天目延续下去并发展壮大的根本。”
玉枢低头微微沉默片刻,忽然直挺挺地跪下。
范旭回头瞟了一眼低头不语的玉枢:“你是诚心悔过?”
“夜叉既然活着,太罗这组怕是完了。对于这样的结果,玉枢只是觉得愧对首领。”玉枢微微抬头,直视着范旭双眼:“但玉枢不认为自己错了,调遣如用兵,就好比战场上总要有人做炮灰之事,这却不是玉枢私心。”
“哎!”范旭长叹一声:“从你发出第一条指令开始,我便明白你用意,你要想在整个乙组中赢得威信和权威,必然是要一些血来浴足,这本无可厚非。以前首领从西林帝国回来,闲谈中说起一个故事。每到黑夜降临,便有恶魔危祸四方使得千里伏尸,为此引来无数侠士讨伐,可惜那恶魔太强大,强大到没有人能杀死他。最后有老者告诉其中一名侠士,要想杀死这只祸乱天下的恶魔,必须得用同样邪恶的魔物鲜血浇遍全身,因为只有恶魔的力量才能杀死恶魔!最后那名侠士遵照着这方法杀死了夜魔。”
玉枢顺着范旭的话接道:“恶魔死了,却并未绝灭,那名侠客成为了新的恶魔,因为他获得了恶魔的力量。”
范旭有些惊讶:“你以前听过这样的故事?”
“从来没有!”
“你的聪明超出我的预料,希望你别辜负我的期望。”范旭说完抬头朝着远处望去,却见几道人影从山脚下飞奔而出:“我已再调两组成员过来增援,他们稍后即致,有了这些人,就算弱水想要耍什么花样也得掂量着来。”
“您,还是要去!”
“去,当然得去!”范旭哈哈大笑数声,举步慢悠悠朝着山脚走去。
这一脚,上空剑气凛冽,搅动着头顶云团翻腾。
本是冬日融融的清晨,却因为那道剑气而瞬间变得萧索无比。
范旭往前一步,头顶剑气便朝着山腰移动一尺。
山腰上有黑云凝聚,如一张麾天披风拉起一角,将小半个山头遮盖住。
迎面而来的乙组众人立时东倒西歪地散开,惊恐地看着首领从容地从十余丈的前方走过,由始至终他们都没敢说吐出半个字,直到一个身影呼啸着从头上砸落下来。
“组长!”有人眼尖,在头顶砸落下来的人影还在二十丈外时便惊呼起来,随即纵身而起迎着太罗身影飞纵。
※※※
宋钰盘腿坐在被太罗一掌拍碎的乱石中,慢吞吞地将插在后腰的两柄短刀取下来,并排放在腿上,尽管其中一柄入手不过数个时辰,但对于它的尺寸以及重量都仿佛如老朋友一般熟悉。
他从来不喜欢君岳,可能是因为另一个自己在小时候一直被君岳欺负的缘故,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君岳的钦佩。
以轻灵见长的夜叉在通海河一战已经化作碎片,最后他不得不将之抛入河底。宋钰相信君岳从来没有接触过自己的双刀,但却将他夜叉的特性都了解得异常透彻,以至于入手后丝毫没有陌生感。
唯一不同的是这柄刀身并没有他熟悉的雪纹,至于是何种工艺淬炼就连宋钰自己也说不上来。
在刚做杀手之时,他不过是想要用一个与众不同的兵器,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横刀使用起来更不在乎细节,兼具刀的劈砍以及剑的轻灵,在自身尺寸不足时也能大开大合,尽情施展手段。他甚至费尽心思给自己想了无数江湖绰号,譬如千里独行客、一刀倾城等等,结果别人记住的却是其中一把刀的名字,如今想来也觉有几分可笑。
右手食指从刀刃上轻轻抹过,一溜血丝出现在刀刃上。
喂刀,一直是宋钰没有懈怠的事。
世人爱剑,也擅长孕剑。据说剑宗宗主爱剑如痴,时刻将剑悬于卧室,每日必沐浴焚香以自身意气孕养佩剑,方成通灵神兵。即便孓身处千里之外,其身遇警,长剑也能瞬息即至,而且从来没有使性子闹情绪的时候,比顶着神龙之名充大爷的小白强多了。
想起小白宋钰就气不打一出来,这家伙从前还能有几分和自己通心意之处,自从遭遇花蝶一战,被那白茧捆住后,干脆连出工不处力这种表面功夫也不做了,偏生这家伙还赖上自己了,怎么也丢不掉,简直把自己当做温暖窝了。
剑气从山下笔直刺来,恰在此刻一种至极至猛的灵激从宋钰神念中泛动。
头顶乌云愈发厚重,仿佛是巨大水母漂浮于空中,一只触手从云团中央蔓延下来,笔直朝着宋钰头顶落来。
刹那间,宋钰惊异地抬头望天。
这瞬间,他感受到的是一股磅礴的力量,悸动心灵,左臂胳膊里被嗜神封印住的狱龙须在这道力量下轻轻动弹一下,仿佛是被春雨滋润的嫩芽!
一股庞大无匹的神念如暴雨般劈头盖脸浇来。
四时有序,天地有别。
当苍穹的力量落入凡尘,最终自然化作凡尘的点点滴滴。
一点点在空中还来不及尽数消散的力量被吸附到左臂上,顺着魂蟒袍缝隙钻入肌肤,渗透进毛孔。
这些力量和天地间散逸出来的无穷无尽力量相比,只是千林一叶落于宋钰身畔,但给宋钰带来的震撼却仿佛醍醐灌顶。
“天罚就是神念,神念暨为天罚!”一理通万理明,宋钰忽然想通此节:“难怪了,自从虚无峰雷池炸裂后,我炼神也取得进展,而天罚也再没轻易出现过,原来根源在此。可惜明白与得到是两回事,就像我明白枪械原理却因为各种因素制约而不能在大荒生产。”
忽有罡风卷来,将上空黑云刮得东摇西荡。
原本安静的黑云刹那间如被点燃的炮仗,无数电蛇以倾下而下的黑柱为中心向着四周边缘炸裂。
范旭身影缓缓出现在视线,在他头顶一道数丈长剑气擎空撞来。
宋钰微微皱眉,心中暗叫不妙,便见得那道剑气精光暴胀,以无坚不摧之势斩断云团与宋钰之间连接的黑柱。
黑云炸裂,电蛇飞窜,化划着无数只触手从头顶落来。
电光落处,山石粉碎。
山下一干人矗立在树林中却如打翻了五味瓶,嫉妒、惊讶、羡慕是难免的,前一刻还要死不活的那个男人,下一瞬间却又携风带雨地矗立于山头,豪言壮语间视他们心中的英雄如无物。
头顶隐隐有一种威压从空冥中压来,玉枢只觉得那些电蛇便落在自己头顶,每一次电弧划破空中,便觉自己浑身冰凉,可笑自己半炷香前还目空一切地说着“没有对手,我会寂寞得死去”,那时候首领一心在心中嘲笑我吧?
“炼神竟然能神奇地引发天地之威?”太罗几人面面相觑,却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一抹惊恐,也有人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高兴,那是大难不死后的兴奋,如果此刻站在山上的是他们,恐怕不需要宋钰动手,这般恐怖的气息就能让他们艰难面对。
夺人也看得入神了,那团电蛇飞攒的黑云绝非如太罗所言的神念所致,那是真真切切的天罚。传闻神都是眼中容不得自主的生灵,他不允许世间有力量夺走他的光芒,所以在穹顶设下禁制,一旦有强大的力量出现就会降下落雷来惩罚卑渺的生灵,正是因为如此,那些天阙世家的老祖宗们一个个都龟缩于隐匿之所,生怕被上天察觉。
这团黑云对他来说并不陌生,虚无峰上雷池乍开,虽然当时他不在现场,但即便是在天关城也感受到这股气息的威势,乌蛮为了隔着数百里夺取虚无杵还动用了魔器,结果却被这道雷给劈成了凡铁,若非乌蛮失去趁手神兵,通海河一役的结果就会截然不同。
乙勿也被山上那几乎不能用人力来形容的壮观场面所吸人,只是在所有人都不曾察觉的当头,悄无声息地倒了玉枢身后三尺内,他知道老友的心思,对这个靠算阴谋迎合首领、又差点让自己小队差点覆灭的家伙没有丝毫好感,而且杀人对他来说是很简单的事。
乙勿真元猛吐,恰听得身为囚犯的夺人惊叫:“敌袭,弱水来犯!”
一瞬间,天色乍变!
焦树枯木间,精光若银浪翻滚沸腾,扑面而来。
“夜叉此人,其心可诛!”还不知道自己从黄泉路上还魂的玉枢抛掉空空剑鞘,从腰间拔出狭刃长刀悍然转身:“所有人,和我迎战!”
山腰上,范旭一剑斩断天地与宋钰之间的所有联系,仿佛做了一件微不可计的小事,悠然走上前来:“虚无峰上雷池乍开让北域为之震动,虽只有一瞬却引起诸方猜想。那时候还以为是乌蛮取得了何种宝物,我本在海岸线洒下天罗地网,得来的确实乌蛮陨落的消息。今日才知道连我也被骗了,若是我眼睁睁的看你再开雷池,怕是在转瞬间真让你一飞冲天了。”
“自负如你也会有怕的时候?真该要你那些手下知晓此事。”
“活得久的人都有一个通病,没有太多的好奇心,而且我也不喜欢太多变故。”范旭微微一笑从宋钰探出手来:“你没有让我失望,狱龙须真的在你手上被炼化了,交出来吧!”
“我不懂。”
“我剑胆养成已经数载,却因为少了那抹灵器而始终徘徊于法器与灵器之间,我得到狱龙须也有十余载,这期间我将他交付于无数人以寻求它苏醒的机缘,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现在我收回属于我的东西,这没有什么不对之处。”范旭再往前小跨一步,已到宋钰身前一丈,单手依旧保持着平伸的姿态,脸上看不出来太多表情地望过来:“我看见了被抬下山的华诚,那孩子天赋不错可惜夭折于此。你身上必然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不过我建议你最好不要使用,这些伎俩对天冲境高手是无用的。”
宋钰心中撇嘴,小白虽然有个高大上的名字“神龙”,但却是大荒实实在在的恶魔。在垩神战纪中不知吸食了弥天神族多少神格以及脑髓,区区天冲境在他眼中比肚脐眼里的污垢还微不足道。
遗憾的是小白的性格不像它名字这样随和,甚至宋钰压根差遣不多。
“不急!”宋钰对头顶凌虚悬浮的磅礴剑气视若无睹,甚至连自己的真元也尽数收敛,慢条斯理地将双刀并排插回后腰:“你的对手不是我,至少在眼前来说是这样……”
山下众人收缩成一道半弧,包括夺人在内众人都背靠背,虎视眈眈地盯着正飞速靠近的弱水杀手。
五十丈……十丈……
“动手!”太罗声若滚雷,毕生修为顺着双拳轰然打出。
拳风、剑光在空中接触的瞬间凝聚成一道蛟蛇狠狠地向着到身前三丈的弱水敌人撞去。
弱水与影牙之间的宿怨由来已久,也许在今天就要分出高下。
黑色浪潮骤然分开,丝毫没有停滞地朝着对面山顶席卷而去。
“你们那里也别想去!”太罗暴喝,当先一步横跨数尺,双掌刚拍出骤觉掌心剧痛,却是一枚铁刺将手掌洞穿,幸好旁边乙勿反应极快,从后面扯着太罗腰带往后猛拽,避过了另外一枚已经刺向他脖子的铁刺,随即整个身躯如弹丸般朝着对面撞去。
空中传来一声闷哼,偷袭者身影摇晃着飞退出数丈,然后如木桩般矗立,冷冰的眸子在乱糟糟的头发下闪烁着晦暗的光芒。
乙勿目光从对方身上扫过,随即便锁定在那两支怪异的兵刃上。
那是两支长约二尺的铁刺,通体黝黑,纵然是旭日照耀也无丝毫光泽散逸。
乙组算是天目中的精锐,成为小组长者不只是统御能力,甚至在修为上也属精锐中的拔尖人物,能让太罗在瞬息之间受伤的人,必然不凡。
因为在杀手的字典里,只有死和活,偷袭暗算都属过家家般稀松寻常。
玉枢隔着人墙望着前方那看不清楚容貌的杀手,平静地说道:“以一人之躯挡住乙组整个小队,你觉得可能吗?”就算是泥塑雕像,遇上这种傲慢自大的行为也会生出几分土性,更何况是骨子里极其傲娇的玉枢。
“无知!”那人傲然而立,手中铁刺自然下垂:“这世界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有你们不能到达的地方,有你们不应到达的地方,有你们一辈子也不会去到达的地方。这是凡人的界限,越过去的人,方能主宰众生!”
夺人微微皱眉,在弱水中从来没有听过有这一号人物存在。对方声音低缓,甚至辨别出不性别、年龄,一蓬如砖窑里火砖般乱糟糟的长发与衣服浑然一色,但这句话对他来说却不陌生。
乙勿觉得玉枢有些啰嗦,都交上手了还说这些有的没的话干啥,所以在那人话音刚落的时候就要骤然发难。身后太罗忽然惊叫一声,又立即喝道:“乙勿,退回来!”
偷袭者站在原地没有丝毫动作。
乙勿有种错觉,这人只是阻拦他们上山,听得太罗声音有异,也就没有犹豫地退了回去,太罗顺势将血淋淋的手掌递到眼前。
只擅长一样技艺的杀手永远活不长,乙勿长于拳掌不代表对兵刃陌生。他只是大致看了一眼伤势便明白太罗叫回自己的意图,而周围那些同僚也是同样沉重的表情。
当他再次抬头看向那黑漆漆的铁刺的时候,忽觉心惊胆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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