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叉话响起的瞬间,牛七两几人却暗自失落。他们期望夜叉是少主,不是因为那张似是而非的面具,也不是因为那身风雪长袍和影主身份象征的藤条箱,而是因为夜叉的名声。夜叉没有凭借任何势力能在天关、海口二城成为最神秘的杀手,敢与弱水叫板还能活到现在,影牙现在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强大的领导者。
这些年,他们这些人东躲西藏,虽然有君岳主持影牙,但在他们看来君岳终究是异姓王,一个心怀叵测,让他们没有任何归属感的外人而已。现在君岳与范旭之间的矛盾虽然没到兵戎相向的一步,但那只是早晚的事,这一天在所有人的预见中。对外,君岳从北域帝国招揽很多高手,甚至有风传还有几名弱水的杀手也被君岳雪藏起来,对内更是拉拢一批打压一批,獠牙成了君岳个人的一亩三分田,任何行动都不会经过天目和隼爪。
作为牛七两这样的影牙老人,存在感在影牙中渐渐薄弱,对君岳的那些做法也看不入眼,尽管范旭这样先以狸猫换太子,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手段也不能苟同,但为了生存,不得不偏向范旭,彼此能有个照应。
这一刻,夜叉是否是真正的少主对牛七两几人而言已经不最重要的,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太子,对于他们这样把大半生都交给了影牙的老人而言,少主应该像影主他老人家那样强大的人物才是他们所期待的。
现在看来,这个夜叉太幼稚,太年轻,太冒失。
怪异的声响在大厅中响起,声音很短,但很尖锐。
剑光映入宋钰瞳孔,这瞬间,浩瀚剑意便如冉冉旭日从出海面跳出。这刹那,旭日将天地分割为将昼与夜,剑光下同样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生与死。
罗雅丹还是没有忍住心中的好奇,她比任何人都更关心这一剑下的胜负,因为赢了就意味着她今晚就可以获得自由,而且她也越来越喜欢上这种用神念去“看”事物的方式,这种感觉新奇而又刺激。
每个人面对这一剑的感受都不会相同,但在不同的情绪中却又一个共同感受——臣服!
“统领剑道,鬼神遥瞻。”
这是十多年前,剑宗宗主墨心对凌沧海寄予的评语。有万剑之宗称号的墨心在宋时关施展出三绝剑中的第二绝时,便黯然收剑。
这些年来,范旭对这一剑更是日夜揣摩,将这一剑的变化衍生到极致,继而精炼。能让剑宗宗主敬佩的一剑,在牛七两几人眼中,便只剩下臣服了。
这道剑意在宋钰心中,同样如泰山一般沉稳如岳。虽然只是一剑,但宋钰能感受到的却是整个世界,这一剑里有无数钟灵神秀的风采,可以是雨露风霜,也可以是山精树魂,更是星辰日月……
“小子,抬起投来看着它。难道你前一刻说过的话吗?”影神嗤鼻的声音在宋钰识海中响起:“没有人能对你高高在上!”
“是啊,我是宋钰,连天地鬼神也不信的宋钰,如何会屈服于一道剑意?”宋钰蓦然醒悟,涣散的眼眸渐渐变得坚毅,然后做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
宋钰抬起手臂,左手五指为爪胡乱地朝着面前抓去。
当一个人被否定后,他做的一切在别人眼中都是错误的。牛七两见到夜叉的动作后,更是将他划入幼稚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几人彼此相视一望,在那瞬间都达成了一个共识:为一个幼稚愚蠢的人而破坏他们与范旭之间的关系,非智者所为。
没有断指飞舞,没有鲜血洒溢。
一蓬火花在宋钰半握的五指间迸射,还伴随着尖锐而刺耳的声音。
漫天的剑意刹那间回归于一点,恰好是在宋钰五指之间。
“原来你手上还带着一只手套,难怪敢如此托大!”范旭扣指轻弹,被宋钰抓在掌心的长剑再次散逸出澎湃真元,坚定不移地朝着宋钰胸口射去。
宋钰左手开始怪异地晃动,每一次的晃动却都恰好是长剑剑意刚要勃发的前一瞬间,不增不减,不快不慢。
“你学过凌沧海?”范旭惊诧地望着戴着面具的夜叉,只有他最明白夜叉左手晃动的古怪,就算是张广厚与青隼也不可能知晓“凌沧海”的诀要,就像他也不知道张广厚的鱼龙舞一般。
宋钰嘿嘿一笑:“我学过抓泥鳅。”说罢,一直积蓄的真阳劲瞬间爆发,霸道而炙热的真元顺着筋络传递到掌心,整个手掌都有火焰在跳动。
范旭等人尽管早已知晓夜叉是修道者,但这一刻感受着从夜叉身上爆发出来的怪异霸道的真元而恐惧。作为杀手而言的它们最明白,一个人可以轻松躲过猛虎撕咬,但往往却将性命搭在毒蛇的獠牙下。
杀手从来都不喜欢意外的事情发生,而夜叉这种可以随意将自己藏匿起来,变成一个普通人的方式才是真正恐怖的暗杀手段,更让他难以理解的还是这真元本身,夜叉的真元甚至在吞噬着长剑上的力量。
“剑胆!”范旭轻轻呼唤,就像母亲呼唤自己的孩子。
宋钰没有想到范旭的反击来得这样迅猛,几乎是在他刚开始炼化对方真元的瞬间,手中长剑已有了反应,如怪蟒翻身般在掌心旋转,千百道细小的剑意从剑身上再次散发出来,宋钰只觉得自己抓在手中的是一只仙人掌,无数纤细的剑意撕开手套缝隙,钻进掌心。
宋钰在坚持与放手之间艰难地徘徊挣扎,坚持下去,这些剑意会将力鬼送他的手套彻底撕裂,而且这些剑意随着范旭的那一声呼喊,仿佛有了灵性,每一缕剑意都在找寻着手套的缝隙,一旦他的左手受伤,将再不能阻挡这柄长剑;如果放手,长剑就会在他松手的瞬间插入他胸口,再快的动作也快不过天冲境修道者的速度。
“苟延残喘!”范旭冷冷一笑。这一次,他的手指连扣三次,长剑剑意也暴涨三次,最后竟化着一轮跃上中天的耀眼旭日。
煌煌剑意缠绕上宋钰手臂,拼命撕扯着他长袖和肌肉。
牛七两几人内心一直在摇摆不定,夜叉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难得了,这多少为他先前幼稚地想要用双手接下范旭一剑写下注脚,不过到眼下为止,也该是夜叉的极限,再拖延片刻到时候他们再出手化解范旭这一剑就真正晚了,但如果这样贸然出手,也等于和范旭撕破脸皮,这样他们不但要应付君岳的迫害,还要面对天眼无孔不入的纠缠。
关键时刻,人想到的都会是自己,这是人的本性。就算他们在影神面前宣誓,愿意为影牙献身,但这都是建立在能看得见曙光,理想能够被实现的前提下,而不是混沌的迷惘中。
“嘶嘶……”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悄然传来,宋钰左手漆黑的衣袖开始泛动着一缕墨绿,随即无数碎小的绿光开始在衣袖表面泛动,仿佛是夜空下那密布的繁星。
无数繁星之间开始隐现出怪异的纹样,配合着嘶嘶的声音,让屋子里众人心中寒毛倒竖,退下去的玉枢眼神中开始无端地泛动着惊惧的表情,仿佛看到此生以来最诡异的情形,而牛七两几人也不约而同地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宋钰左臂。
墨绿碎光开始如流水般在宋钰左臂扭动,那些若隐若现的暗纹也渐渐清晰起来。
宋钰初时也不解,但直到这会反倒是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这倒是给了自己意外的惊喜,很难得地笑了起来:“好孩子,真有你的,比小白那懒忒强多了。”魂蟒袍自从被歌舞魔一刀割裂后,魂蟒再也没出现过。此刻的魂蟒和当初比较起来,虽然小了不少,但范旭到底也不是歌舞魔。
“你敢对本尊无礼!”一个如深海玄冰的声音蓦然想起:“你是本尊的炉鼎,本尊自然不愿你就这样毁在这小鱼小虾手中。”
宋钰大脑中一片空白,一直以来因为有影神镇压,嗜神只能偏居一隅,奈何不得宋钰,这一刻嗜神竟然能主动出现,是否意味着自己识海内也出现了未知的变故?
“不想死就回过神来,你这炉鼎不能助涨我修为前,本尊不屑对你出手。我在将虬龙须炼如你筋脉的时候留下一丝感应,若不如此,你此刻焉有命在?”嗜神冰冷而严厉的声音传来:“现在虬龙须到底是还没真正炼化,根本不能容纳本尊修为,也支撑不过片刻。”
说罢,蟒头忽然调转,张口朝着涌向宋钰手臂的剑意鲸吞牛饮。
“魂蟒袍!”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起。
这一次,玉枢终于牛七两在说什么,因为他曾经听首领说起过,三绝剑是影主的笑傲大荒的绝技,除此之外影主更有三宝,分别是影神面具、魂蟒袍、黄泉匣,其中最神秘的要数黄泉匣了,因为没有人能说出它的作用。
作为三宝之一的魂蟒袍,代表着的是影主尊崇身份和地位,在影牙成员眼中,那一袭魂蟒袍比帝国王座上方虚悬的国之神器弑神刺般神圣。
范旭也没想到眼前这杀手穿着的竟然是货真价实的魂蟒袍,魂蟒与大小无关,是仿制不来的,这越发坚定了范旭不能留活口的信心,嘴角狰狞一笑:“留你不得。”
罗雅丹一直留心着两人之间的争斗,神念中猛然察觉到右前方的范旭猛然爆发出比此前更强横数倍的力量,心中大骇,刚要开口示警,却发现一团东西在嗓子里堵着,她不明白什么是魂蟒袍,但下一瞬间给她带来的感觉却让她怎么也忘不掉,纵然是弥弥老去的那一天。
那种感觉……
几乎是范旭施展第二剑的瞬间,宋钰脚尖猛然点在地上藤条箱上,右手拽下一直挂在腰间的那方造化印,朝着藤条箱砸去。
箱子乍开、乍合。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有一道黑影从狭小的藤条箱中跳出,跳上离地五尺外的空中飘然悬浮。那道黑影与宋钰此刻的装扮如出一辙,高矮、胖瘦、甚至是连衣服上的纹样亦是不尽相同。如果真要说出两者之间的不同,那便该是手里的武器。
空中悬虚而立的夜叉手中拉开一张漆黑空弓,一抹精光将拉开的弓弦与弓脊链接在一起,随后精光继续延展,凝成一杆长箭。
箭头向下,斜指向范旭天灵。
宋钰抢在范旭出第二剑之前凝聚出神魂分身,这是嗜神送给他的真正的杀手锏,只是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用上了,但现在他终于也能吐出一口浊气:“看来今天你是留不住我了。”
范旭对头顶指向自己的长弓视若无睹,径直望着面前的夜叉:“阁下好心机,这才是你真正的打算吧。可惜头上这家伙以及那破玩意,终究还弱了一些,只是多费我一点时间而已,也不会很长。”
“被你叫做破玩意的弓叫做绝情。取名绝尘飞火,天地断情之意,至于最终威力有多强我不知道,不过它轻松射下乌蛮一只胳膊,如此而已。”宋钰抬着右手抹去额头上汗珠继续说道:“如果你想对付我,它必然会在你身上留下一个窟窿,对了,那枚长箭你也见识过它的威力。如果是你要先对付他,那么我必然能废掉手上这柄剑,而且还有机会从容离开。”
范旭微微一愣,他倒不在乎夜叉能跑出多远,再快的速度也快不过天冲境,但自从魂蟒袍发动的那一刻,旁边这几位被他请来观礼的家伙就已经再也坐不住,如果他真要执意向夜叉动手,这几个家伙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出手挡下他,为夜叉争取逃逸的时间。
夜叉以后还有机会杀,但这柄剑却是他数十年心血的结晶,是他毕生剑道的寄托,若是剑胆被毁,他的剑道一途也就终止了。最后,范旭不得不气恼地坐回原位:“带着这个扫把星赶紧离开,别让我改变主意。”
罗雅丹还沉浸在震惊中,猛然听得范旭这话,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她便感觉自己身后有几声咚咚的声音传来,似乎是有人在下跪。
“你们敢!”夜叉声音似乎有些不高兴,这声音一出,身后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神念感知下是有人起身,在用手去拍膝盖上的尘土。
一柄长剑叮叮地被夜叉抛在地上,随后一只手提起箱子,一只手扯下罗雅丹的盖头,映入她眼前的依然是那张紫白相间的花脸。
罗雅丹不止一次看过这个脸谱,但每一次看来依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与恐怖,就这样木然地站着,手藏在吉服袖笼中。她紧张地握着藏在衣服里的匕首,警惕地问道:“你要……干什么?”
“带你离开。”面具下夜叉低沉的声音难得地露出一抹轻柔:“放心,有我在!”
“你真想要离开?拿你呆在原地别动,让我先走。我不信任你!”罗雅丹毫不犹豫地拒绝着夜叉的好意,见夜叉依然是站在那里望着她,望得她心中一阵发悚,再也不敢和对方对视,双手提起吉服下摆,慌慌忙忙就跑了出去。
“难道我上辈子欠你的。”宋钰脑袋微微摇了一下,随后也大大方方走出门去,走出熟悉的四合院,走出空旷的坝子,看着黑夜中罗雅丹那红红的身影在夜色中蹦蹦跳跳着变得模糊起来,这才将手伸进藤条箱中,取出已经滚烫的造化印,掐着古怪的手诀印在上面。
神魂收回的瞬间,宋钰脚步忽然变得踉跄,遁着罗雅丹离去的方向追去。
大厅中,几人面面相觑,却都没有说话,尽管所有人都明白,空中那个夜叉消失后这事就算告一段落,但他们心事却更加沉重。
新郎官傻愣愣地站在墙角:“喂,你们都傻啦?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我媳妇儿被那个家伙抢走?还有你们……几个,好端端的还要向那藏头露尾的家伙下跪,他是皇亲还是国戚?”
范旭懒得听他聒噪,扬手隔空将新郎敲昏,然后才看着牛七两等人:“你们可有话要说?”
牛七两犹豫地甩了几下脑袋,努力让自己从走神中清醒过来,半晌才吐出四个字:“神道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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