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未寒斩钉截铁的声音同时传入宋钰及乌蛮耳中,伴随着的还有巨弩上那粗如婴儿手臂的牛津弓弦脆烈的轻响。
弓如霹雳,弩声惊弦。
一股无匹的力量如绳子般,刹那间将宋钰二人牢牢锁定。
房顶上架着的重弩宋钰早看见了。在天刚黑的时候宋钰就已进入弄玉巷,看着柳未寒、戚绍松在房顶上吹了半夜的凉风,看着弱水的杀手如老鼠一般从水沟处、阴影里钻入房间,将一柄柄冰冷的刀剑从后背插进城卫的心口,看着那几个神弓手抓起牛角硬弓将弱水的杀手射成透心凉,这一切他都看在眼中。
对于房顶上那三具重弩,宋钰心中暗笑。用只能直射的重弩对付修道者,而且还是这样明显的位置,无论是杀乌蛮还是他本人,这都是天方夜谭,宋钰也压根不将这几个玩具放在心上。
直到这一刻,宋钰才知道自己大意了。
巨弩如一只花猫般蹲在屋顶,直到这一刻才露出獠牙与狰狞,宣告着世人,它是猎豹。
为狩猎而生。
巨弩所狩猎的,是修道者。
宋钰甚至来不及去辨别柳未寒嘴角那声冷笑的含义,他现在必须做出选择。
这一晚他都在不停地做着选择,或死于乌蛮只掌抚顶之下,或者死于巨弩之下。
这瞬间,乌蛮眼中也出现惊诧神色:“看来有人不愿意咱们这样斗下去。”
两人眼神在空中做出最快的交流,同时撒手。
宋钰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双手合十如老僧定禅。
弩尖堪堪撞来,顶在宋钰掌沿缝隙间。
强横的冲撞力推着宋钰朝身后撞去,宋钰只能咬牙硬撑,两支衣袖化作碎削飘落地上,头蓬也在瞬间被劲风吹拂,火光中露出那紫白相间的鬼脸纹样,双臂上筋脉暴贲蜿蜒曲曲如虬龙浮地。
真阳炁如贪火般沿着宋钰双臂缠上手臂粗的弩箭,宋钰对自己体内这被称之为“炁”的真元有着盲目的自信,真阳炁之下没有什么不能溶化的。
但,这也需要时间。
宋钰脚踏弓步,手掌与弩尖间迸发出无穷无尽的精光,真阳炁在刹那间已完成了入侵,只需要一个喘息的功夫就可以将弩箭烧成灰飞。
忽听耳边乌蛮急促的声音:“再见!”
宋钰赫然回头,乌蛮手中多了一个黑黝黝如乌木一般的令牌,却丝毫看不见射向乌蛮那只巨弩的踪迹,对方朝屋顶柳未寒看了一眼,手负身后提脚上前。
天冲境,一飞冲天,抬脚跨山河。
宋钰明白,乌蛮手中必然是虚无杵无疑,能轻松挡下巨弩凌厉一击,虚无杵居功至伟。
“躲开。”自大狂的声音在宋钰脑海中想起:“头顶!”
宋钰心中苦笑,只要他稍微有松懈,巨弩必然会将他射成肉泥,如何能躲?
头顶黑云翻腾,一道白光如陨石般滚落而来。
天冲境虽然没有天涯亦咫尺的境界,但已有缩地成寸的气候,乌蛮一抬脚便能到柳未寒面前,但他抬起的右脚却停在半空,始终没有落下去,低头沉吟片刻,然后将脚收了回来,一转身却到了宋钰面前,手上黑黝黝的令牌一挥,那支在真阳炁下熊熊燃烧的弩箭瞬间被卷得无影无踪。
宋钰第一时间收敛真元,头顶云团中那丝丝白光中有着宋钰最熟悉的气息,所以他很肯定那就是自大狂说起过的劫雷。
乌蛮望着宋钰问道:“你想死?”
“你为什么还不走?”宋钰反问着。
“头上这家伙很厉害,我闻所未闻。我只知道动得越快,死得越快。”乌蛮口中的家伙自然不会是弩箭或者柳未寒,而是那还在迅速下坠的白光。
宋钰问道:“你听过神座吗?”
乌蛮脸色陡变,再次仰头看着上空:“这就是号称拥有神之威严的神座?难怪柳未寒要在这里修建广场,看来他是要拥城为王,剑指修道界。不能让他完全使神座降临,否则他可大肆践踏修道界。”
“拯救修道界这光荣而并不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宋钰看着还在黑云中乱窜的电光,他早已撤去散去真元,黑云中劫雷依旧没有散去的迹象。宋钰第一念头就是离开这里,离得越远越好,现在他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该依那个自大狂的,反正就是拜师而已,又不是要自己性命,说起来受益者还不是自己吗?
乌蛮嘿嘿一笑:“你能离开吗?”
宋钰不言,拔腿便走,但心中刚有离开的念头,陡然觉得那白光乍然活了过来,宛若迈古绝今剑仙,一千年采矿,一千年熔炉,一千年炼器,淬一千年冰雪而铸成倚天长剑,剑光扫动,斩碎五百年血色桃花。
宋钰一抬脚,那柄利剑骤然从浩渺苍穹刺来,从灵台穿过,直刺脊椎。
宋钰哇地咯出一口鲜血,惊出一身冷汗:“这是什么怪物?”
乌蛮很乐意看见宋钰这丑态:“神庭以下修道者如斩瓜切菜,这就是神座之威。柳未寒图谋甚大,看来我一直轻视了这只蚂蚱。”
“要如何才能离开这里?”宋钰打断乌蛮的话径直问着,乌蛮没有对他出手,必然也就没有杀心。
“没有任何办法。”乌蛮从怀中掏出一支哨子咿咿唔唔吹个不停,哨音未停,柳未寒头顶飞旋的竹叶陡然失去力道,软绵绵地洒落下来,安统领也毫不犹豫地踢碎几张瓦片,一转身便翻下屋顶,周围那些弱水杀手也开始收敛气息,如仓惶过街的老鼠一般四处逃窜,只是眨眼功夫,整条弄玉巷已经见不着弱水其他众人。
“你要做指天持气虎,划地夺雄名之人,这固然是没错,但却不该算计到我头上来。”乌蛮随手将哨子丢在地上,脚尖轻轻碾动,哨子霎时成了一摊粉末,这才望着柳未寒道:“若我今夜没有走出天关城,凡我座诸人先拿城主府上下三百余人为我殉葬,此后血刀不归鞘,直到天关城成为一座死城,你以为呢?”
“纵然是死城,那也得你先死。”柳未寒毫不动摇:“神座降临已经不可逆转,我也不能改变。一座城没了,再从他处迁徙几千人过来,十年后又是一座焕发着勃勃生机的城池,但神座需要的血祭却不容易找到,像你这样甘愿入瓮的高手,换了此时此地又哪里去再找?”
乌蛮嘲弄道:“只是你不敢向那些人率先动手罢了。难道你父亲以及柳府山下几百人性命也不在乎?”
“牺牲酬壮志,这世间最难的就是忠孝两全。”柳未寒捧着一只灰褐色雕像在胸前,双眼下垂犹若虔诚信徒:“神座血祭一旦完成,那些杀手也一样活不过今夜,纵然是千里之外。”
“难道我们就这样等死吗?”宋钰一直以为乌蛮还有后手,但看见对方扬扬了手上虚无杵,却不见任何动静,只好失望地收回来,再没有别的行为。
“除了等死你还有别的方法?神座据说是神化身万千中的一道分身,其间蕴藏着直指人心的力量,若它要留你,你便不能生出走的念头,若它要杀你,你也没法想着如何生。”乌蛮神色凛凛,忽然抬腿。
这一次,他是迎着头顶那道白光迈去。
磅礴气息,摧金刚倒玉柱般轰劈而下。
宋钰忽然觉得脸上有东西洒落,用手指在脸上抹了一下,靠近鼻孔闻闻,洒在脸上的东西带着咸腥味,但宋钰肯定不是自己的血。
“疯子!”宋钰心中泛动着莫名的情绪,乌蛮的高傲已经超脱了宋钰所认识的范畴,明知道这将是无谓的牺牲,乌蛮却毫不犹豫地直面而向。
这一步不会是一飞冲天,而将是天人永隔。
视死如归,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就算刚进学堂的孩童都能摇头晃脑,咿咿呀呀地告诉你这四个字的含义:“三军之士,视死如归!”但是能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人?
白光在数百丈的上空颤动数下,随即再次迸发出更猛烈的气息。
咚!
巨响传来,随即整个地面都开始颤抖,两旁那些经历过无数次真元冲击依然坚持下来的房屋终于在这颤抖中轰然倒塌。
宋钰前方多了一个半丈宽的裂缝,一只血糊糊的手从下面伸出来,攀住裂缝边缘,随即用力,整个人陡然从裂缝中跃回地面,在那堆瓦砾中翻滚几下,再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宋钰一直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前方如同疯子犹胜怪物的乌蛮,此刻他再没有任何风度可言,头发焦黄成一片,身上衣衫千疮百孔,半只手臂竟然只有骨骼而见不着血肉。
乌蛮回头看了宋钰一眼,然后慢条斯理地伸出那只剩森森白骨如耙子一般的骨爪,将散凌乱的头发朝脑后梳拢着:“这东西很强。”
乌蛮的声音凝重而低沉。
“何必呢。”
乌蛮冷冷说道:“我,不容许屈服于世间任何力量,除了山神!”
宋钰知道,弱水信仰的神叫做山神,那些修为高的杀手越是对山神无比虔诚,弱水的首领山鬼谣恐怕就是所谓山神的代言人。
宋钰问道:“这是你的信仰?”
“没有信仰的人,只会是庸碌的可怜虫。”
宋钰是典型的无神论者,本要反驳乌蛮两句,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也许我能救你!”
“如何做?”宋钰立即问着,头上那道气息越来越近,越来越凝重,宋钰也在一点点提聚修为才能勉强保持住跪下臣服的冲动。
“拦住对面那疯子送死,至少等到神座彻底降临前。”自大狂的声音中透着一点点兴奋,似乎是久饿的人忽然发现一块香喷喷的烤鸡:“然后将你身体给我。”
乌蛮抬头望天,手徐徐背到身后。
“希望我不会死在他前面。”双刀跳入手中,宋钰屈指疾弹,两柄短刃呼啸而去,在乌蛮头顶交织成一张密集的网:“乌蛮,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
“你敢拦我!”乌蛮猛然回头,目光犹如两柄利箭直刺而来:“什么时候开始,你还在意起我的生死了?”
宋钰顿觉胸口剧痛,那两道目光犹如重锤般击打在他胸口,差点连真阳炁也溃散:“你的对手应该是我。”
“没兴趣。”乌蛮高傲地抬头:“神座降临必有血祭,我不愿做那以血养魔的人。”
“血祭?”宋钰啧啧嘴:“果然是坏人一贯的方式,真不知道血有什么好吸的。”但手上却没有丝毫怠慢,两柄短刀在空中巧妙地碰撞着,以更快捷的速度倒飞回来,宋钰脚下青条石齐齐碎裂,他本人则借着强悍的力量冲上去,反手倒握短刀悍然斩在乌蛮身前:“听我的,或许有一线生机。”
乌蛮喔了一声,轻蔑地笑笑:“看来你还没意识到你有多弱小。”
两柄短刀在两人之间划出深深的裂缝,刀锋所过火浪翻腾,青条石瞬间变得通红如熔铁。宋钰嘴角露出一个怪异的微笑,连声音也变得飘渺而阴森:“和我一起杀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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