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羊头的兼着卖狗肉,开客栈的兼着茶坊、酒楼营生,这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会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客栈里人们进进出出接踵摩肩。一个书生不紧不慢从正门离开并没有吸引人们的主意。
宋钰沿着街道慢悠悠地在街上行走,期间他进了一次铁匠铺,并没有耽搁太多时间又从铁匠铺出来,然后在一间乐坊门槛下蹲着,从这里隐约可以听见乐女娇媚酥骨的唱腔,不时还有一阵阵如雷鸣般的掌声喝彩,里面那乐女唱的是《怜花抱》,这首歌用词极其香艳,听起来令人血脉暴亢。
听着声音宋钰不知不觉入了神,脸上露出罕见的温馨神色,这会的宋钰毫无疑问将所有的思念给了某人,给了某段让他最绮绚最温馨也最宁静的时光。
无数人从宋钰面前走过,很多人都将心思集中在乐坊,偶尔有人会留意到蹲在墙角咧嘴无声傻笑的年轻书生,也不过是骂一声:“傻子也想女人?君子于欲苟无饥渴,此话果然不假。”
天无声无息地开始飘起小雨,秋雨惆怅往往一下就是连绵不绝,尤其是这样的晚上,更显得有些寒冷,年轻书生双手拢在袖子里,将身子缩在门前这对石雕下面,避免着让细雨将身子湿透。
乐坊里,一曲唱罢一曲再起,呼喊声酒令声此起彼伏。
乐坊承载着无数人太多的娱乐生活,这个时代娱乐项目少得可怜,忙碌了一天的人如果不想太早回家面对家中黄脸婆,基本上就会将时间消耗在乐坊这样的地方,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才子词人,甚至是一些大户人家的女子也会来这里消遣,人一多自然也就有争执有是非,但乐坊的妈妈总能在两方之间掌握好平衡,这是最吃力也最难的地方,若非有一张如簧巧舌,哪里能应付下来这么多争风吃醋、荷尔蒙旺盛的八方来客?
“咦,是你。”一个人影立在宋钰跟前。
宋钰抬头看了一眼面前那女子,然后拢着袖子的双臂往里面钻了两下继续低头,对面前这俏丽可人的女子视若无睹。那女子喂了一声,半俯身下来:“是我啊,我是乔巧,上次的事爹爹还有乌木伯伯他们都和我说了,是你在使坏让我们头痛昏迷过去,你从我爹爹他们手上讹诈了一笔银子,是吧,这么快就花光了吗?可是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真的!”
宋钰乐了,这傻姑娘莫不是花痴吧,稍微有点是非观的人都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女子旁边的同伴干咳了一声:“和这家伙啰嗦什么,凭地坏了兴致,咱们进去吧,外面有雨。”
乔巧注视着宋钰:“不会是被罗雅丹那个女人赶出来了吧,有人说罗雅丹得了怪病,逮着人就骂,难道你也挨骂了?我就说嘛,像她这种千金大小姐,换着谁都伺候不好的。”好像乔巧压根就把自己身份忘记了,忘了身为乔家最得宠的小女,她一样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旁边那人不断地催着乔巧,乔巧却充耳不闻,可是任她如何说,宋钰也不说半个字,眼睛也压根不看这边。乔巧嘟着嘴一跺脚:“你倒是说句话啊,你再不说话我真进去啦,不理你了。”
宋钰眼神平静地抬头,迎着那双明眸望过去:“要走就走,还说个球!”
乔巧生来娇惯,从小在家里都被所有人哄着供着,连稍微的重话也不敢说,哪里想到今天居然被一个蹲在地面的落魄书生这样顶撞,气得娇躯颤抖,泪花在眼眶直打转。
“操!”乔巧身边那同伴吐着唾沫骂了一声,挽起袖子就要朝宋钰轮去,乔巧一把拉住同伴:“算了,不和这种人说话,咱们进去吧。”
乔巧那同伴哼了一声说道:“臭穷酸,赶紧离开这里。大爷今天心情好不和你计较,在我出来之前你赶紧离开这里。”说罢追着乔巧进了乐坊。
宋钰继续蹲在石雕下,只要不是进入乐坊里面终究会被夜风斜雨飘湿衣服,对于那一声辱骂也无所谓,换着是罗雅丹被人这样骂一句,只要是罗家的人也会是这样的反映,他也不例外。不多时他头上已经水濛濛一团,在灯光下看去倒有些世外仙人的模样。
没一会,乔巧又从正门跑出来,手里还抓着一件外衣,巧笑盈兮地站在宋钰面前:“我知道你是被罗雅丹给赶了出来,心情不好之下自然没有好言语,就像我爹娘惹我生气了的时候,我也一样逮着谁就骂,所以我决定原谅你先前的无理行为。”
“你为什么在这里蹲着,要躲雨也进去躲啊,这里能躲什么雨?我请你进去听曲,里面唱曲的那小娘很好看的。”说罢将手上外衣递到宋钰面前:“你不进去那就穿上吧,别冷凉了。”
“世妹,你果然又出来了。”乔巧的那个同伴从里面走出来:“除了干一些敲诈勒索的龌龊事他还会什么,这样的人就算冻死在路边也不值得同情。”那人显然略微知道一点宋钰的过去,半拉半拖将乔巧拽进乐坊。
宋钰将衣服靠近鼻尖,微微用力嗅着碎花印外衣上的那抹清香,然后将外衣折好捂在怀中,然后继续低头不语。
乐坊的人初时进去的人多,出来的少,后来进的人少了出来的渐渐多起来,既然是乐坊总免不了有眠花宿柳之人,但大多数还是要回家的,门外有一些下人撑起一把把颜色各异的伞焦急地等着自己家人或主人的出现,也有人干脆抱着伞和宋钰一样蹲在地上等,蹲得腿都麻了又站起来,好奇地看着这个衣着寒酸的书生究竟是哪家的下人,穿成这破落相真够给主家丢脸的。
夜雨越下越密,让宋钰想到踏月节前的一个晚上,那晚上的雨也是很密很大,雨水打在眼帘上都听得见啪啪的声音。
那晚上,他为了某人,差点把自己这条命赔了进去。他从来不是冲动的人,但那晚是例外。
“这次是另外一个例外!”寒酸的书生也许是没有等到自己要等的人,鼓鼓囊囊地叨念着从石雕下面站起来,似乎是双脚已经失去了知觉,还一只手撑着石雕,腾出脚来甩动几下,又晃晃悠悠地顶着雨离开乐坊。周围有人摇头:“这是那家下人,主家真吝啬,宁愿在这里千金一掷盘了姑娘留宿春宵,却不愿给下人添置一件像样的衣服。”
一样米养百样人,有人喜欢青山绿水;有人喜欢喧嚣攘往;有人喜欢风和日丽自然也有人喜欢细雨缠绵。而且喜欢雨的人不在少数,走在宋钰前面那个文士装扮的男子似乎也对这缠绵雨幕情有独钟。
从乐坊出来后,他便负着手在雨中悠闲踱步。
时至深夜加之秋雨微寒的缘故,街上人愈发稀少,离了乐坊一段距离后更见不着太多人影,所以那人走得很悠闲,尽管他知道值身后还有别人,但那只是一个落魄书生,身上没有丝毫真元痕迹。
杭植对自己身手很自信,他就是偷袭的行家里手,尤其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杭植喜欢雨水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修炼的是《覆雨诀》。在这样的环境中,他甚至有信心能在统领级别的同仁面前保持不败,若是暴起偷袭,甚至还可能得手成功,每一滴雨水都可以成为他的眼睛,虽然他看不到身后那不紧不慢缀着的书生容貌,但对方的呼吸、心跳他都能感应到,甚至他那看似毫无规律的每一次落脚,却又恰好踩在那书生的呼吸节奏上,这样有一个好处就是能和对方动作频率保持一致,就算那人隐藏得极好骗过自己,但稍微有一点异样他都能迅速察觉出来。
谁能在交手中占得先机,谁就能活下去。
覆雨诀最奇妙的地方就在于此。凭借覆雨诀杭植每一次暗杀目标的时候都是依靠和对手心跳呼吸同步的奇妙手段靠近对方,然后用一只手将对手脖子捏断。
杭植怀中也有一柄断剑,文士巾下藏着十多枚淬毒过的钢针,身穿穿了贴身软甲,这些防护措施是有必要的,杀手最怕的就是出现和自己预期中不相符的一些情形。
穿过三条街,过了两个巷子,那书生依然跟在后面,杭植心中暗笑,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菜鸟肉鸡,跟踪盯梢哪有盯得如此不遮掩行藏的?刚才走过的那个巷子比较昏暗,也没有灯火,如果要出手的话,那里是最适合动手的地方,杭植甚至还买了几个破绽,结果两人相安无事。
眼前,又见灯火。
杭植终于失去了耐心,转身注视着身后那书生,细雨将两人隔了无数层,连带着那书生的身影也模糊起来,杭植指着身后那挂着两个灯笼的大门:“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知道,城卫司府衙。”
“看来你不是笨蛋嘛,我没耐心和你耗下去,现在开始离我远一点,不然我将你撕碎了丢进去。”
宋钰又往前走了两步:“文锦、铁瘦马都下去了,就等你呢。”
书生说话本来就很轻,而且雨声搭在地面上啪啪轻响,所以杭植没有挺清楚,随口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我说,明年的今天……”宋钰刚开口说话,脚下积水骤变。
一道白浪腾空而起朝着宋钰裆部射来。
杭植嘿嘿一笑,灵活的身躯已然飞跃上半空,拳头上精光闪过轰然击下:“给我去死。”以杭植的修为,能清晰判断出树叶在空中飘落的轨迹和声音,宋钰说的话他自然听见了,越是在这全是雨水的天地下,他越是能听得很清楚。
不管是寻常人还是修道者,只要开口说话便会导致气机外泄,虽然他察觉不出来宋钰体内有真元流转的迹象,但他能活到现在得益于一贯的小心谨慎,从来不轻视对手,每一次出手他都以狮子搏兔的心态去全力以赴。
这是一个好习惯。
飞跃在空中的杭植眼中闪过厉狠之色,覆雨诀凝雨为剑,整个天地只要还有雨水就是他的领地,就算书生能躲过自己偷袭的第一剑,后面还有第二、第三、乃至第十剑等着那书生,纵然书生躲开了覆雨剑的攻击也无所谓,因为那本就是迷惑对方的手段,真正的杀招在这一只拳头上。
宋钰低头轻轻了“咦”一声,就像意外发现路面上放着一枚鸡蛋,随后他轻轻抬脚碾下去。
雨剑自然不会是鸡蛋,也不会任由人践踏,如果谁都能将之踏破,那也就不足为奇了。
剑意凌厉。
雨剑所指前方千百道雨水化作气雾弥漫,淅淅沥沥雨滴声中骤然传出剑意嘶鸣。
恰在此时,杭植拳头骤然炸响如雷。
雷鸣境。
迅如雷,雷鸣声才刚响彻,那只拳头已然到了宋钰头顶灵台处!
低头的宋钰眉头微微皱起来,发现脚下冒出来的东西并不是鸡蛋那样容易被踩破,所以他发出了第二声“咦”,左脚毅然决然地继续踩下。
一道鸿蒙紫气从宋钰脚下一闪而过,雨剑在宋钰脚下发出咔嚓的脆响,随即散作万千道水珠飞溅而出。
宋钰悠然抬头,朝着已经到面前的杭植展颜一笑。
从聚水为剑偷袭到飞临头顶,几乎是一气呵成,眼看对手就要暴毙在拳下,杭植才骤然发现一道浑圆灼热的真元如滚烫岩浆般从这书生身上喷薄而出,随即他便听见雨剑被震碎的声响。
“高手!”杭植心中震惊,有亮光从眼睛余光中闪过。他看见了一柄刀,一柄长不过二尺的狭刃直刀凭空出现在那书生手中。
书生一手握刀,笑着道:“我说明年今日……”
宋钰说话手却没有听着,空着的一只手迎着杭植拳头而上,在接触到拳头的瞬间开始顺着杭植拳头之势向下沉落,一点点缓解着杭植拳上真元一面引导着杭植冲撞而来的方向。
强弩之势不能穿蒌蒿,这道理谁都懂,但极少有人能在这瞬间将磅礴彻底化解,宋钰也不能,他只是稍微压制和引导了一下而已。随即手上刀光逆流而上。
杭植身躯在刀光中瞬间削为两片。
杭植有无数以防万一的保命手段,怀中藏剑、身穿软甲,发髻藏针,可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这些都没有用上。
“……就是你祭日。”宋钰手腕一抖,刀光收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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