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天舒吩咐着:“嗯,我先过去,你去给庄娘招呼一身,要她弄点早饭过来,少放些糖,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这口味也不知道换一下。”已经习惯了老爷这样说话的下人只是厚道地笑笑,从他跟在老爷身边就听见老爷这样抱怨,但也只是发发牢骚向怨妇一般地抱怨着,见着庄娘的面还得一个劲地称道着:“就喜欢这个味,几十年了,从来都没变过。”
罗天舒快步来到杏花阁,丁账房连忙躬身行礼。
“丁胖子,咱哥几个就不用客套了。”罗天舒打着手势要丁账房免了虚礼,自己随便地找了凳子坐下来,用手揉着发麻的双腿:“到底是上了年纪了,想当年咱哥七人去爬虚无峰,一个个腿肚子发酸也不肯服个嘴软,最后还是唱戏的青衣脸儿身子金贵,都要到山顶了才抱怨了一下,结果我们哥几个一齐将他轰下山去打酒上来。”
“青衣脸儿那是故意的。”丁账房堆着一张满是褶皱的笑脸:“他以为瞒过我们所有人,结果一个也没瞒过,他啊,就喜欢耍些小聪明。以他的天赋,若是将心思多放一些到修炼上,何至于枪折人亡。”
“是啊,那懒货最先撂挑子闪人,却要我们哥几个一辈子念着他,算计一辈子也就最后这一算盘把我们真正算计了。”正说着,先前被叫去厨房的那下人已经端着早饭进门。
早饭很快被摆在并不大的圆桌上,清淡、简单。
罗天舒自己端了一碗:“石头你也别走了,难得坐到一起,刚才我还和丁胖子说起青衣脸儿呢。”
“回忆。”那被叫做石头的人面无表情地说道:“是因为你老了。”
“是啊,老了。”罗天舒拍着发福的肚子:“这身修为现在已经完全荒废,这次回来的路上又将老七、老二折了进去,这买卖不划算啊。若是我能在年轻二十岁,那里轮得到花蝶、夜叉这些跳梁小丑出头。”
随即,三个都是年纪半百的人开始在那里回忆,无耻地相互吹捧。真正说话的是罗天舒和丁账房。
石头坐在板凳上便如庙里的泥人,连眼都不多于眨动。
两个胖子一番追忆风花雪月后,罗天舒就得意地笑了:“说到底还是你们自己太丢份,当年天关城第一、第二的美人都被我抢了回来,青衣脸儿和丁胖子为庄娘打得头破血流,到最后便宜了我,若不是觉得愧对雅丹过世的娘亲,恐怕你们这会见着庄娘要叫一声‘夫人’了。”
丁账房思绪一变:“最近雍锦坊出了一个新人,真人没见过,但市井街坊都在传着这女子的名字,头两次登台都被人给搅和了,算是虎头蛇尾,没过几天却以一曲‘天仙子’令在场众人刮目相看,老爷那时候还没回来,可惜了那场盛会。”
“听说过。”罗天舒点点头:“听说当时天仙子一曲竟让刘安静不敢落笔,府里那些下人背地里也都哼着这歌。后来听说还是有胆大的,居然也送了那歌女一首赠言诗。这诗我倒是在雅丹房间里看到过,不像是姓周的穷酸手笔。”
如果有雍锦坊的女子听着罗家家主将她们爱戴的周大家唤着穷酸,估计少不了一番抗议。
“并非是‘北国佳人’的作者大胆,实则是因为‘天仙子’本就出自他手。”
罗天舒听闻大为惊奇:“天关城什么时候出了如此了得的大家能人?以前并不曾听过。”
“‘仗剑携酒江湖行,多少恩怨醉梦中?’这不是咱七兄弟当年做哪些自以为快意恩仇,实则上龌龊无耻的行当,也就到了我们这年纪才会明白一个道理: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
“江湖?”石头心中暗自回味着,似乎在那里听过。
丁胖子一边说一边偏着脑袋回想,似乎又什么东西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却始终没有抓住:“这人本是小小琴师,弱冠之龄。据说‘天仙子’是他为祝贺那叫月娇的女子十六岁生辰的时候随手而作,不过无论是‘天仙子’还是‘北国佳人’对诗词一道的掌握上已经达到你我所无法理解的高度,若是青衣脸儿还在,恐怕非得大叫着相见恨晚一类的话。”
“这么年轻!”罗天舒起先并不在意,任何时候、某个领域总会有惊人的东西冒出来,他也只是粗通文墨的人,这个年纪的人无一例外喜欢一些富丽堂皇的辞藻,能洗尽铅华呈素姿者,纵观大荒三千年,可谓是不多见。
石头一直专注着碗里的米粥,本就不算多,三两口就能灌下肚子,但他硬生生地用筷子一点点夹着送入嘴里,以此来发这无聊的时光。
在丁胖子第三次结巴说话的时候,石头那一直埋着的脑袋霍然抬了起来。
丁胖子记忆力极好,二十多年前,一人一刀一马追杀移沙族千里,任凭那些移沙族人如何改头换面藏在人群中,都能被丁胖子给揪了出来,一揪一个准,靠的就是惊人的记忆力将所有移沙族人面孔记住,如拨沙寻蓖麻般将移沙族人给刨了出来。
一顿饭吃得虎头蛇尾,丁账房要回到寒门营业,先离开。
罗天舒皱着眉头道:“他失忆了。”
石头没有说话,只是肯定地点点头。
“查。这几天他见过的人,去过的地方。”罗天舒握着肥大的拳头在桌子上重重擂了一下,丁账房的记忆很不错,几十年前的事他都还记得,唯独在说到天仙子的时候就出现了断层,这显然不正常:“还有,帮我邀请月娇姑娘来府上。”
石头坐在凳子上没有半点反应,杏花楼内却响起另外一个慢吞吞的声音:“我去查,请人我不会。”这声音说完又消失于平静,似乎这里一直只有罗天舒、石头二人存在。
“先生,江湖在什么地方?”走神的月娇忽然问道。
宋钰此时正坐在门槛上,在月娇面前已经彻底没有了风雅可言,一只手端着茶杯一只手使劲在脚趾间搓揉着:“江湖不是地方,江湖是人、是恩怨,就在篱笆外面这条路上。”
“仗剑携酒江湖行,多少恩怨醉梦中。如此豪迈的词句很难想象尽然出自先生之手。听我一个哥哥说,这世间有一群人,他们不被外人所知,他们纵剑而行,可以追星逐月踏云蹑雾。一挥剑,连山也能劈开;一跺脚,连大地也颤抖,这些人,有仙有魔,凡人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路边野草而已。”
宋钰回头一笑:“也许我便是那脚踏仙剑的剑侠,正在辗转于红尘中找那让我应劫的人。”
“先生,你说人有没有来世?”
“有!”宋钰肯定地点头,忽然又停住了。他自己一直否认着宿命论,然而自己这一番异世为人却不正是宿命的造化所致,随即又道:“大荒世界有着许许多多的神,有的掌生有的掌控疾病,有的掌控死亡,据说在文昌帝国的雷泽地带,有一个掌控着轮回的神,所有的人死后都会被那个神扔进下一个轮回之中。轮回神是一个糊涂神,他要善者下一世成为恶人,作恶者下一世则需要用善缘来弥补,有情者要被拆散,无情者下一世则可能爱得肝肠寸断。也许两个陌生人只是因为一个凝望,造就了一个传说,有的人等待一千年,却落得独自寂寞。”
“一个凝望,造就一个传说?”月娇脸上有向往之情,随即上前也坐到门槛上:“如果认识月娇会让先生陷入万劫不复,先生会如何想?”
宋钰笑笑:“怎么会?”
月娇话题一转,忽然问道:“先生可知道跳月节的由来?”
宋钰点点头,将所知道的典故说了一遍。
这也难为了宋钰,来这世界不过一年时间,对跳月节所知基本上从书上看来。
月娇笑笑:“这是指官方志上的记载,各地都有不同差异。就以天关城来说,最初也许是一个男人对心爱的女子表白乏力,便趁着跳月节这天,在众人瞩目中踏月而舞,应声而歌,节日这天每个女子则要手系铃铛,或歌或舞作出回应,渐渐便成了一种男女相会的盛会。后来就演变成了更多的应用,唱曲、赏诗、礼仪交往都在这一晚进行。去年据说是有一世家公子将花坊插满鲜花,并用一首词曲将万花楼的李姐姐给迎走,今年到不知那个姐妹能有这么好运气。”
“你们赎身不是需要大娘同意吗?一首诗一船花便成?”
“李姐姐在万花楼呆了十年,算是老人了,到了这年纪,自然要急着嫁出去,心怡姐姐估摸着也是这两年便要入嫁吧,最好是能嫁入商户之家,官家门槛高规矩多,以前有姐妹入了官家,三天两头遭几个房的姨太毒手,不到一个月便投了井,早知如此还不如在雍锦坊自在,花司长一直想要为姐姐赎身,就是因为这原因吧!”
宋钰想了想道:“要不,跳月节的时候你就不要上了吧,坐在一起看看歌舞不是更好?”
“天关城的跳月节不好玩。”月娇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容:“咱们偷偷去海口成见识一下,你不是说你从来没参加过海口成的跳月节吗,我也没见过,正好以前教坊有几个很好的姐妹都在海口那边,咱们一起去,正好和他们叙叙旧,第二天咱们再赶回来。”
宋钰沉默了,有些不明白月娇这是为何,想了想有些迟疑地点点头:“好,后天下午咱们就出发,到海口时间正好。”
“为什么不现在就走?”月娇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我这边肯定不能立即离开,不然大娘满世界的找人,正好我有个朋友要去海口成,你拿这封信给他,他会同意你上马车。你先去海口的泛海台找雨儿妹妹,我到时候也好在那里找你。”
宋钰接过信封,看了看道:“这信你早就写好了,马车也备好了,如果我不答应离开这里,你会用别的理由让我离开是吧?发生了什么事?似乎你急着要将我赶出天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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