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精校版)
第二十三章 亡灵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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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碑义无反顾地倒下去了,所有的最凶恶的死人都服服帖帖跪倒在面前,因为髅大才是最凶恶的。他用血红的眼睛盯着每一个宣誓效忠的人,那些人从苏醒的那一刻便已和他签下最严酷的约定,但他还是要问。

  “我不知道你们的头脑是否清醒,现在我把你们需要想清楚的说出来。”髅大一字一字地说,“捣毁你们的祖国,换取向我效忠的机会!”

  几乎是立刻就有咆哮的浪潮爆发,每个木乃伊都竭尽全力地吼叫,用以表示他们坚定的决心。仿佛是预见到阿努比斯政权的脆弱,髅大得意地笑了。乌云不断地在他头顶聚集,墨脱菲的城墙通通被笼罩在阴云中,伴随着呼啸的飓风摇摇欲坠。

  髅大沉声对奴比亚说道:“你来带路。”

  阿米亥抢先半跪下来:“我的王,德斯克不会有任何城门开启的,我们是不是正面杀出去?”

  “那是当然。”髅大扬起爪子,“所有的贪睡的都在爬起来,善解人意的淘换者已经敲响了战鼓,战斗已经开始了。”

  阿米亥看到墓园的入口灯火闪烁,知道墨脱菲的军队已经赶来。刚才声势浩大的行动,想必将他们宝贵的休息也都征用了。他们动用了最精良的军队,气势汹汹前来声讨,拯救他们的最高女祭祀奴比亚,只可惜一切都已经太迟。

  为首的年轻男子身穿黄金战甲,用红色和白色相间的条纹作为头饰的底色,手里拿着新月弯刀,脚步稳健。阿努比斯的犬首士兵嗥叫着簇拥在他前后,还有高大的木乃伊和手持连枷的祭祀。

  “慕尼黑的狗!”他张口就骂,但是看到那赤裸的女奴,他的脸色一变,所有的话都噎在喉咙里。他的面孔青一块紫一块,就好像是刚被打过很多拳。“奴比娅?”

  奴比亚赤裸着身躯,麻木地缓缓从髅大背后走出来,行走的姿态中透露着高贵不可侵犯的气质,在男子面前站定了,用冰冷的眼神望着他。

  那个青年男子凝望着奴比娅羔羊一般的裸体,眼中都是泪光,他剧烈地颤抖,突然拼命地向前冲过来,口中喊叫着:“快跑!奴比娅!”

  奴比娅跑了,她直扑进那青年的怀抱,那青年难以置信地仰天大叫。奴比娅将他向后推倒,从他的肚子里抽出一把短剑,鲜红的血顺着剑身不住往下淌。

  “你的奴比娅已经死了。”奴比娅面无表情地说,“你曾经发誓和她一起死,所以,这样你就实现了你的诺言。”

  “你不是奴比娅!”那男子喘息着,翻过身来趴在地上用怨恨的目光望着她,“你不是……”

  “那么我还能是谁呢?”奴比娅冷漠地说着,高高扬起短剑,那男子的面孔便无助地垂下来。

  “奴比娅,”他喃喃地问,“最后告诉我一次,你真的爱过我么?”

  “爱过,我曾经很爱你。”奴比娅说起来的时候很平静,好像这件事已经非常遥远。她突然凄厉地喊叫:“所以我决不让你去爱别人,去背叛我!”

  那青年愕然中扬起头,奴比娅一剑刺进他的脖子,将他刺倒在地上,然后一剑接着一剑,刺得尸体不断抽搐。鲜血喷到奴比娅赤裸的胸膛上,脸上,手臂上,将她的轮廓变得分外狰狞。

  “恶灵!”一个犬首祭祀低嗥了一声,“竟然为不死族效命,帮助慕尼黑来毁灭自己的国家!奴比娅,你怎么对得起流淌在你体内的高贵的血?怎么对得起你的父亲?”

  “我都死了,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奴比娅沉声道,“你们都曾经向我宣誓效忠,现在打开城门,向我的主人投降。”

  “你的主人?”他们狰狞地露出牙齿,仰天嗥叫。为首的祭祀说道:“瞧你那不知羞耻的样子,你不再是我们的女王了,你只配和肮脏的死人交娓。下贱,我们的奴比娅死了!”

  他拿起一支标枪,吼叫着向奴比娅刺过来。阿米亥锁链舞动,瞬间将奴比娅拖了回来。那祭祀还没有站稳,无数的锁链缠住了他,刺穿了他的身体。他惨叫着,跌在地上,瞬间散落成黄沙。

  髅大伸出手,将奴比娅揽在怀里。奴比娅用崇拜的眼神望着髅大,紧紧抱着髅大的脖颈,发出放荡愉快的呻吟声。髅大伸手在奴比亚的丰臀上拿捏着,阿努比斯祭祀们的面孔也随之或圆或扁地一起抽搐。

  髅大冷冷地说道:“没有人敢说赤裸的死人是可耻或肮脏的。如果说了,就得死。”

  他的话音落地,身后的木乃伊囚徒便都咆哮起来。他们将身上仅有的腐烂布条扯掉,张开双臂向对面扑过去。阿努比斯军官昂起头“嗥”的一声,犬首士兵挥舞着月形铲向前冲,无数标枪丢过来,混战便开始了。祭祀们刚刚念动咒语,突然便齐声惨叫。一些锁链从他们的胸口穿过,他们连成串倒在地上。阿米亥不知何时潜入在他们当中,锁链左右挥舞,祭祀们的脖子一起被勒得咯咯作响。

  髅大挥手将斗篷扯了下来,盖在奴比亚赤裸的身体上。“奴比娅,”髅大扶着她的双肩,“你看清楚,人一旦死了,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绝大多数的信念,包括山盟海誓的誓言都不再可靠。但是,只有死亡是永恒不变。”

  奴比娅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是,我的主人。所幸我的灵魂不必再选择什么,您就是我可以爱并为之崇拜的一切。”她迅速走上临近的祭坛,面向混乱的战场,举起双臂高声呼喝道:“我诅咒你们,背叛我的阿努比斯人,血液不再流淌,生命回归大地,力量化为黄沙!”

  大批的犬首士兵立刻在随着咒语声倒了下去,哀叫着变成沙土,随着飓风散落得满天都是。

  阿米亥兴奋得发了狂,镰刀带着铁链飞舞,头颅便如同滚石飞落,躯体便如同麦梗被割倒。墨脱菲冲进来的军队不到一刻便已经溃不成军,阿米亥便站在碎成一块一块的尸堆之上。

  “快去通知将军们!”仅存的几个祭祀在木乃伊的保护下且战且退,拉住一个军官悲愤地说,“我们的女王已经死了!她堕入慕尼黑的旗帜下,是我们的敌人,快去!”

  那军官嗥叫了一声,几下跳出战圈,朝着外面跑去。阿米亥的锁链没能阻止他,恼怒中一声大吼,锁链天女散花一般激射开来,祭祀无从逃避,尸体飞上半空,落下来的时候几乎被搅成了肉泥。

  然而木乃伊之间的战斗更加惨烈,被髅大唤醒的囚徒拥有难以想象的巨大威力。墨脱菲的幸存者们眼睁睁看着昔日无敌的木乃伊战士被那些囚徒拉到,将布条撕得粉碎。骷髅们一拥而上,圆月弯刀无情地砍落下来,直到将结实的身体分成碎块。他们发出痛快的嘶吼,大口地撕咬吞食,在粉碎的骨头上踏过,穷追不舍。

  “恶灵!”祭祀们逃入街道逃向驻扎重兵的城墙,不住回头望着张牙舞爪赶来的髅大,又是惊惧又是焦急,“不知死活!竟然一直跟我们到城墙,快,到了那里我们就有足够的兵力杀死他们!”

  谁知迎头撞来一个军官,正是刚才去报信的:“城里到处都是从地下钻出来的骷髅兵,我们死伤惨重!兵力已经不足,将军们都去城墙了,慕尼黑已经开始大举攻击,您们也必须尽快到祭坛去。”

  话音刚落,一把刀转着圈从后面飞来砍在他的脖子上,将他的脖子齐齐砍断,头颅滚落的瞬间黄沙从他的铠甲里流淌出来,他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在眼前崩溃。

  “快上祭坛!只要有祭坛,我们还有能力复活更多的战士!”

  祭祀们奔入内城,那里的祭坛林立,覆盖了内城的每一个角落。他们慌乱地爬上一座座高台,已经有很多祭祀在上面咏念咒语。祭坛周围,散落的黄沙再次飘浮起来,旋转着恢复犬首士兵的样貌,龇牙咧嘴嚎叫着投入战斗当中。髅大的军队在后面穷追不舍,但是一进入内城,十三座祭坛包围了他们,无数的士兵刚刚倒下就立刻站起来,髅大竟然无法再从容不迫地前进。

  “我们和你拼了,”祭祀们咬牙切齿,“只要还有一丝法力,你们就不能前进一步。”

  突然间,露西兰琪丝“咯咯”的笑声从空中传来,一群蝙蝠拍打着翅膀从不知名的角落逃向高空。大地微微颤抖,突然间十三座祭坛一起崩溃,祭祀们惨叫着跌落下来,大批的人埋没在土石中。

  “为什么?”

  一个祭祀挣扎着,从石堆里爬了出来,被髅大一抬腿踏在脚下。髅大冷冷地望着天空,蝙蝠群瞬间从他眼前闪过,露西兰琪丝的声音响起:“这次我承认输了,不要忘记,墨脱菲的攻陷有我们蓝魔族的功劳喔。”

  “蓝魔族出卖我们!”

  那祭祀如梦初醒,努力抬起头瞪着髅大,恶狠狠地说:“阿努比斯的光荣陷落了,但是你们别想在墨脱菲的领地上得到什么!”

  ※※※

  淘换者本来刚刚拧干自己的躯体,正待享受暗夜的休恬,一些躁动突然在营帐外喧嚣起来了。

  起初是一个呐喊声,一个骷髅浑浑噩噩坐起来,大口地喘息,眼中燃点着凶光。他听到了,他的王在呼唤他。他挥舞着白骨手臂站起来,在他的身后是十万个同样杀气腾腾的兄弟。

  “发生了什么?”黑暗牧师们从梦中惊醒,本应没有自我意识的骷髅们已经在呐喊着分发武器。他们排着队拿走了头盔和刀剑,几十个人一起推着投石机。整齐的旗帜后面竖起林立的长枪,他们手持盾牌喊着号子敲响战鼓。

  “快!打开大门,敲响战鼓!”

  淘换者头脑转得快,指挥着慌慌张张的黑暗牧师们带齐物品,把巨蜘蛛从围栏里放出来。骨龙们早已提起巨大的足踝在狭窄的营帐中间轻盈地漫步,小山一样的九头巨龙塞络斯也不甘落后地摇动锁链,九个龙头一起不停嘶叫。

  “这是什么?黑暗牧师落在死人们的后面?哈,世道真的变了。”

  路易德兰拉开营帐,看到骷髅们正在往骨龙上爬,一个背篓也正用绳子固定在九头龙塞络斯的背上。他们技巧娴熟,九头龙一脚就踩踏了围墙,他们发出刺激的尖叫,挥舞着弓刀冲向战场,不要说敌人来不及出城迎敌,就是黑暗牧师们也是拉着裤腰带跟在后面跑。

  “这是什么?骷髅先起床领导黑暗牧师的战争?”路易德兰讶然失笑,“有意思。”他拍拍手掌,有人给他搬来铠甲,路易德兰沉声道:“开战了。”

  “髅大回来了?”依无莲犹在气恼,换了干净的衣服,但是眼圈有些发黑,似乎根本就没有睡觉。所有的人都在暗地里偷笑,还从没有人敢让依无莲如此丢脸。

  拎着板斧的达摩尔向依无莲解释道:“髅大还没有回来,但是骷髅们自己已经打算开战。”

  “怎么可能?”

  依无莲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是一只骨龙满载着骷髅兵从她身边踩了过去。晃动中他们发出“呀呀”的喊叫声撞在一起,一顶破头盔掉下来差点儿砸到依无莲脚面上。几个魔女从后面跑过来:“莲,快点儿,准备开战了!”

  “和我们没有关系!”依无莲头也不回,“回去睡觉,他自己能搞定。”

  “莲?”魔女们怔怔地看着她,“莲最近的情绪很奇怪。”

  “听说她就要嫁人了,也许是真的吧。”

  依无莲的手背在后面合拢帐篷的帘子,说不出的彷徨。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困扰着她,她心乱如麻,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

  ※※※

  火焰烧起来了。

  德斯克城墙的里里外外,已经到处都是骷髅。散落在角落的残肢断臂突然获得了活力,没有头的身躯寻找适合自己的肢体,拎起所有可能的武器乱砍。刚刚被扑灭的火熊熊地燃烧起来了,拿着火把的骷髅发出愉快的声音,点燃了守城的木乃伊身上的布条,点燃房屋,点燃每个干燥的东西,直到自己也被烧成灰烬。

  他们眼中闪耀着无悔的光,直到最后一刻在火中颂扬:“王,我们的希望!你会将我们的灵魂带回故乡,为了您永恒的辉煌!”

  德斯克城的龙卷风再次刮起来了,但是人人都知道大势已去,城头上到处是混乱的火光和因为拥挤而跌落的人。没有人可以到城外去迎战,骷髅兵吼叫着站立在龙卷风的边缘,并没有像上一次急于攻城,而是缓缓地将阵营在临界点摆开。

  “指挥它们的人在哪里?我们要主动攻击,将他们全部扫平!”阿努比斯祭祀们咬牙切齿,于是那些龙卷风呼啸起来,更加变本加厉地将周围的空气连同靠近的东西扯进去,扭曲着,积蓄着巨大的力讨伐向天空。

  然而城墙后传来士兵的悲鸣,城墙内的危机已经蔓延到眼前。巨大的木乃伊被几十个骷髅一起用力,拉下城头。锁链挥舞处犬首士兵纷纷倒下,黄沙从他们的衣服里面流出来,又被大风卷起来扬到天上。凶灵们咆哮着扯断对方的手臂,把手指插进眼窝里,将木乃伊的头转着圈地拧,直到连带着筋肉不干不脆地脱落下来。

  恐惧在城头上蔓延,腹背受敌不是最糟糕的,糟糕的是城门即将陷落。祭祀们慌作一团,有人指着城门口最后的防线:“将那里封起来!”

  于是一缕黄沙在城门内侧的街道上开始旋转,越来越快,渐渐变成巨大的龙卷风封锁了整个视线。阿努比斯的士兵们尖叫着被卷进去撕得粉碎,祭祀们咬着牙将龙卷风向髅大的阵营里推过去,在那与龙卷风的直径相比之下窄的可怜的街道上推过去。

  “一下子就可以扭转一切。”

  那最粗大的龙卷风带着阿努比斯一族的殷切希望撕毁了民房和箭楼的金顶,带着震耳欲聋的呼啸声向城内的敌人压下去——然而大祭祀的右眼皮突然没由来地抽动了一下,时间便静止在那抽搐的一瞬间。

  庞大的龙卷风突然停止了咆哮,向蚯蚓一样无声无息地向下弯折,那狂妄的风头越来越细小,渐渐变得灵动。随着视线逐渐开阔,祭祀们惊恐地看到他们赖以生存的龙卷风没入了骷髅的眼窝,那细小但是似乎可以蕴藏整个宇宙的髅大的右眼。

  世界安静了。

  髅大的面前是平坦的大道,直通向城门。他迈步向着那里走去,突然间,一个穿着黄金战甲的军官信步走到髅大和城门之间,然后疯狂地喊叫着挥舞大斧向髅大扑过来。他曾经用最有力的姿势冲刺了一秒,然后他停下来,在髅大面前变得举步维艰。人人都可以看到他的脸上爆起的青筋,他的牙齿连同牙根都呲在唇外,脚爪深深地插进了土壤,就好像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和他撞在一起。

  人人都瞪大了眼睛想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军官的腰突然不可思议地向侧面扭了一下,然后他整个身体都横着旋转起来,就像是风车的扇叶。沙尘就在一瞬间弥漫开来,他的狂吼刚刚跳出喉咙就被生生甩断,湮没在滚滚黄尘里。一把斧头从那漩涡中突然飞出来,带着一只手臂钉在城门的吊桥上,吊桥轰然落下。

  然而没有人再关心吊桥了,他们睁大眼睛,看到一个生平从未见过的龙卷风正从骷髅的眼窝里慢慢地昂起头,最初是横着如同飞速旋转的狼牙棒,如今昂起来,就像是一只巨蟒慢慢地压向城墙。

  不知是谁先发出第一声嗥叫,阿努比斯的士兵们四散奔逃。城外的龙卷风被那横扫的一股吸引,无数道风头弯下来撞在一起,失控地压向城墙,将砖石房舍连同士兵一起吞噬。随着震耳欲聋的呼啸,城墙就像秋天的小苜蓿一样脱离了地面,带着士兵和祭祀们绝望的面孔飞上高空。

  “不可能,不可能……”

  从龙卷风中无助地透过黄沙望向大地,阿努比斯的大祭祀们只会重复这样一句话。他们看到慕尼黑的军队潮水一样涌向城池,而德斯克的军队在哪里?他看到辉煌的金顶已经不复存在,无数的火焰从城内升起。他扭过头,看到天空中无数惊惶失措的面孔,有些已经是尸体。然后,一段残破的墙呼啸着从风中撞过来……

  ※※※

  依无莲睡得很香,忘记烦恼最好的办法便是睡觉,她也确实困了。只不过渐入佳境的时候,一股死人特有的怨气带着阴冷侵入了她的营帐。她如同青蛙般被惊醒,睁眼从床上猛跳了起来,一把拉起纱衣。门帘开了,一个魔女带着一股难闻的空气冲了进来。

  “莲,你快起来看看!”

  她这样嚷道,让依无莲越发觉得事态诡异。那些难闻的气味早已说明了一切,依无莲走出营帐,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一排排恶狠狠的凶灵,他们的骨头上还带着结实的肌肉,但是肚腹之间一塌糊涂。他们的牙齿中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腐烂物,目光因为眼珠僵化而显得更加凶狠。那些令人作呕的气味就是来自他们的身上,就依无莲所知,这些是骷髅兵没有好好地剔除之前的模样。

  除了不卫生之外,最让依无莲气恼的是他们围着自己的营帐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这难闻的气味还引来了大量的食腐昆虫,发出哗哗的声音爬满了地面。有些散发出粘稠的液体,将地面搞得污浊不堪。依无莲还没有这样讨厌过死亡体,她不禁大叫起来:“谁干的?”

  “是我,阿米亥奉命行事。”

  依无莲的瞳孔里迸发出一丝银光,阿米亥顿时感到被一根冰冷的针扎了一下,浑身都是一颤。依无莲口中发出令人颤抖的呵斥,那模糊的声音分不清节奏,分不清语气,只是让人随着那冰冷的每一个字颤抖:“阿米亥,你找死?”

  “不敢。”阿米亥无法掩饰内心的惊骇,但还是努力镇定回答,“是我的王髅大,他要我带这些臣民来见你,这其中必有道理。”

  “难道叫我将他们清理干净?”依无莲冷笑着举起手掌,寒风便凛冽地吹起来。依无莲冷漠地说:“要么将他们带走,要么我来让他们消失!”

  “你不能这样做!”阿米亥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向着魔女厉喝,“他们已经是慕尼黑的臣民,你无权伤害他们!”

  依无莲大怒,向前轻轻踏出一步,却好像千钧之力撼动了大地,周围的凶灵们一起原地栽倒,阿米亥也在原地左右不停地摇摆。依无莲吼道:“叫髅大来!他,他到底要干什么?”

  突然间,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德斯克城在地震中摇摇欲坠,烟尘一直席卷到半空中,可怕的声音在地下延伸,地上的箱子突然凭空跳了两跳,依无莲也摇摇欲坠,突然一跤坐倒在地上,将雪白的光脚丫翘得老高。

  周围的魔女扶着帐篷向她投来纳闷的目光,依无莲叫道:“不是我干的!”

  “那是什么?”

  有人惊恐地指着德斯克,尘烟渐渐散去,隆隆的声音却未停息,德斯克城高大的城堡和宫殿不断沉下去,在剧烈的抖动中缓缓地下降了十数米,平息下来。一种尖锐的鸣叫声杂乱地随之响起,就好像是城市的悲鸣。有什么光从地下冒出来了,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依然能够感受到那种冰冷和怨恨。那光散发着闪电和火焰相掺杂的色泽,从地下一直冲上天空,以一种胶浊的状态缓缓流动,突然发出尖锐的呼啸声爆发开来。

  饶是阿米亥如此冷静的角色也不免失色惊呼:“闪灵!闪灵被放出来了!”

  众人惊骇中扭头望去,旷野中已经到处都是尽情杀戮的怨恨灵魂。电光闪起处,黑暗牧师浑身冒着青烟,惨叫着从蜘蛛背上栽倒。骷髅散成一根一根,竟然再也无法站起来。

  一个模糊的银色影子飞速接近,突然便已经来到跟前,静止悬浮在半空中。那种种强烈的情绪缠杂在一起的复杂样貌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闪灵已经“唧”的一声尖叫,向他们射出一道电光。阿米亥顾不得灰头土脸扑倒在地上,依无莲也是一惊。那闪灵唿悠一声,突然转向她,依无莲伸出手掌想要保护正面,那东西却不可思议地平移到侧面,越来越亮,一道电光就要激射出来打在她的身上。

  依无莲来不及移动,尖叫着挥出一道黑色的光幕准备承受打击,却有一个高大的影子瞬间一闪,挡在她和闪灵之间,竟然是一个髅大让阿米亥带回来的恶灵,她看了就觉得恶心的那破破烂烂的木乃伊囚徒。耀眼的光一闪而过,打在那恶灵的身上,那囚徒痛苦地大叫,胸口都是青烟,他却伸开双臂用胸膛朝着那闪灵,竟然是没有任何抵抗。

  那闪灵有些迷惑,向后面飘开,木乃伊却发了疯般跟在后面追赶。那闪灵“唧唧”地叫着,又是一道电光射过来,那木乃伊囚徒剧烈地颤抖,浑身都冒出白色的烟来,腐烂的面孔更加狰狞,但就是挡在前面不动,晃动着双臂口中发出“赫赫”的焦急呼唤。

  阿米亥恍然大悟:“那只闪灵就是他被抽走的那一半憎恶的灵魂!他想要那一半灵魂回来,但是灵魂已经不认得他了!”

  “废话!”依无莲手心孕育起光芒,瞬间摊开手掌对准闪灵一推,那闪灵便“唧”的一声停滞在空中无法移动分毫。依无莲额头上都冒出汗水来:“只有憎恶和愤怒灵魂能认得谁!即便是被憎恨驱使的人,照镜子的时候都会不认得自己吧。”

  那木乃伊囚徒吼叫着抓向闪灵,但是始终无法碰触。闪灵唧唧地鸣叫,木乃伊也发狂地不住挥舞手臂。每每手指划过闪灵,便带起一道被灼烧的白烟。木乃伊凶残的眼神中竟然升起了一丝迷朦的雾气,他不断地扑击着,但是唯一的结果就是被那灵魂的热度灼烧得伤痕累累。

  “呜……”木乃伊的吼叫声变成了低低的呻吟,他再也没有力量站起来。那强壮的恶灵宁愿粉身碎骨也不愿意抛弃自己遭受诅咒的一半,在场的人都看得心惊肉跳。

  与此同时,混乱的声音不可避免地从战场上传过来,达摩尔气急败坏地甩动着链子斧,月亮族的豹子头们带着灼伤飞快地跑。骷髅兵义无反顾地成群挡在前面,黑暗牧师念咏咒语,让骨头凝结成贯穿战场的高墙。但是一切都挡不住闪灵,闪灵就像是无孔不入的恶梦,从每个可以渗透的地方钻过来,凭着自己的兴趣把几千年来积攒的怨恨发泄在这里。

  每道电光闪过,就像是洪水冲击沙滩,骷髅兵东倒西歪,怪叫着散成掺杂的骨头堆。只有骨龙能与之抗衡,但是他们的战斗更像是一场戏耍。骨龙喷出冰冷的冻气,让那灵魂的速度稍减。但那也只是稍微延缓它们的举动,它们聚成一群,唧唧地鸣叫着向骨龙发射密集的电光——那对魔法免疫的骨龙来说并不算什么伤害,它们同时也从骨龙的骨骼之间自由地穿行,从那锋利的牙齿和恶狠狠合拢的牙缝里逃离,不带动一丝空气。

  “不要慌,我们是慕尼黑的正规军!”

  淘换者带领及时撤下的黑暗牧师们重整了军队,将训练有素的最强骷髅兵都派到了前沿抵挡攻势。坚固的骨盾连成一线,脊梁上都闪闪散发着磷光,随着黑暗牧师的指引,骷髅兵团的动作整齐如同一人。骨盾有效地阻挡了闪灵的攻势,但是在闪灵巨大的危险性面前,他们无法取得更大的作为。

  淘换者是唯一能在这场对抗中占据一些优势的人。电光射不进他厚厚的烟雾表皮,他张牙舞爪,如同蟒蛇般伸缩,将一个闪灵瞬间吞噬。但是那难以下咽的灼烧感让他大叫,他不得不捏着自己的喉咙将那到口的东西远远吐出去。

  黑暗骑士们也无法再悠闲地观望,他们排成整齐的行列,用亡灵气的黑雾凝聚成墙保护主营。路易德兰皱着眉头对阿米亥问道:“要帮忙么?”

  “暂时还不用。”阿米亥不得不使出了最后的法宝,“站起来吧,灵骷髅。你们已经挨过最残忍的煎熬,这是你们最好的立功机会!”

  瞬间泥土翻起,在骨盾排开的防线后,一排散发着蓝色荧光的骷髅站了起来。他们的手掌上闪烁着魔法的光晕,在第一时间将火球和冰弹射向袭来的闪灵群。几个中弹的闪灵尖叫着跌下来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就像被刺到一般逃开,剩下的则更加怒气冲冲地回敬以电光。这种行为刺激了更加大群的闪灵,他们开始集体攻击,电光就像是狂风暴雨击打在骨盾的防线上。

  一个黑暗牧师撤回来,满头大汗急道:“大人,就快顶不住了!”

  阿米亥面无表情,也不言语,只是遥望着烽火中坍塌的德斯克城。

  ※※※

  德斯克最后的宫殿已经没有了金顶,就连墙壁也残躯不全了,手持连枷和权杖的阿努比斯贵族们站立在裸露的台阶上,已经无路可退。髅大的手掌一挥,高大的木乃伊卫兵就像是爬虫一样被抡起来拍死在墙壁上。他咆哮着将两爪捧在胸前向前冲,黑色的气焰所过之处阿努比斯化作黄沙,岩石雕像迸裂成碎块。黑龙的影子在他的头顶一闪,亡灵气剧烈燃烧,所有碰到那气焰的木乃伊都自燃起来,从心窝里迸发出火焰凄厉地在地上打滚。烧焦的腐臭气味弥漫宫殿,还着着火的油脂从烧成灰的绷带下面滴出来,星星点点洒在地板上。

  髅大一步一步逼近王座,那些高高站在台阶上的人忍不住双腿发抖。这些阿努比斯种族的缔造者,从未感受过死亡的人,他们比任何时候都要恐惧。一些人的瞳孔不断收缩,突然从口中溢出绿色的胆汁,然后栽倒下来抽搐着死去。他们的灵魂惊恐万状地从身体里脱离,但是一条黑龙血盆大口的影子烈焰般闪过,他们便彻底消失了。

  髅大缓缓地向台阶上逼近,穿着铠甲的脚步沉重地踏在台阶上,敲击在对方的心坎上。那为首墨脱菲贵族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他穿着宽大的白色袍子,坠满了可以代表星辰的饰物。他双臂持着连枷和法杖交叉在胸前,依旧威严地向前踏了两步。髅大的可怖威力他似乎视而不见,他的眼睛只是无神地望着墙壁坍塌处空洞的远方,突然大声地喊了一个名字:“奴比娅!”

  于是髅大停住了脚步,奴比亚披着斗篷,缓缓地从他背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冷漠地望着眼前的人。

  “奴比娅,看看你不知廉耻的样子!”那老者悲愤地呵斥,“你还算是我的女儿吗?”

  “呵,爸爸。”努比亚舒畅地吐了一口气,用手指将乌黑的长发分开来拉到胸前。那斗篷在她的身前敞开一道由上到下的缝隙,而她缓缓地将那道缝隙分开来,向每个人展现她生前为止珍藏的宝藏。

  “我的样子下贱吗?爸爸,你知不知道死亡的感觉?”奴比娅神秘地笑了,她笑得那么甜美,绽放着一种说不出的恬静,就像是后花园里在静谧的夜悄悄盛开的花朵。她一直满意地看着自己的身体,看从饱满的胸部一直到脚趾的每一寸:“我一直都惧怕死亡,人死了,头发会失去光泽,变成连自己也不敢想象的样子。但那不是最重要的,直到死了,人才知道自己的灵魂是什么颜色,才愿意抽一点儿时间去关心一下。”

  她突然扬起头来喊:“原来我生前活得不快乐!我有好多的事情想做!直到死了,你们也不让我做!我真的是女王吗?我只是懦弱地过一生,你们只会自以为是地指责我,我一死了,你们就立刻将责任都推到我的身上,下贱的人们!一直玩弄可怜的灵魂,狗头,木乃伊,闪灵,让灵魂失去应有的模样来侍奉你们,你们有什么权利鄙视死人?”

  她愤怒地咒骂:“本来我会恳求我的主人留下你们的灵魂,给你们一份尊严!但是现在,你们都要到地狱里去受苦!不,只要我还在,就连地狱里最苦的监牢也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地!告诉你,爸爸,我从未如此轻松,随心所欲!”她转过身去蹲下来,亲吻髅大的手背:“只要我的主人,您满意。”

  “你会为忠诚得到应得的。”髅大拍了拍奴比娅的头,冷漠地向台阶上逼近,“至于你们,你们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还有什么话要说?”

  “不要太得意,死人!”那末路的老者咬牙切齿,“你可以杀死我们,我知道抵抗是徒劳的,但是你的军队正在崩溃,不错,德斯克城和墨脱菲帝国都将不复存在,但是你的下场也是一样!任何摧毁德斯克城的军队都将难逃被诅咒的命运,而蔻蔻玛莲将无法容忍你的失败!”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那或许只是你一厢情愿地如此认为?”髅大慢吞吞地说着,对于那些色厉内荏的话,他并不在意。只是从刻薄中找到了些许快感,他突然欺身上前,将死亡的阴森气息喷到了老者的脸上:“或许,你说的是闪灵?”

  “不错!”老者狂笑,“德斯克就是镇压闪灵的封印,那才是真正桀骜不驯的恶灵,谈到怨恨和憎恶,你,我,和它们相比都差得远了!”他突然停止了笑声,恶狠狠地对髅大说:“没有一个国家可以永存,早在墨脱菲帝国建立的时候我们就想好了,不管是谁毁灭了德斯克城,都得陪葬!你的军队被毁,就算你侥幸逃生,慕尼黑那心狠手辣的女人也不会放过你!你不过是一条狗!”

  髅大突然不再觉得有趣,冷冷地说:“也许你是个白痴,但是你仍然可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

  奴比娅“哗啦”一下将窗子推开,突然便有歌声迫不及待地闯进厅堂里来。一瞬间,仿佛有一个音符在耳鼓里敲了一下,只有一个音符,所有的人都是一颤。

  魔女的歌。

  那歌简单得没有一句话,只有一些哼出来的调子,就像是婴儿刚刚出世所能表达的一切。但是魔女们能够将一切都表达进去,她们用婴儿的话讲给婴儿听,用和声来创造无需乐器的伟大乐章。渐渐地,寂静占领了世界,有恬静的光如同水幕在地平线上柔和地放射开来。

  魔女的歌,深入灵魂的歌,那是镇魂歌。

  闪灵们安祥地荡漾在歌声里,就好像回到了摇篮中,那最初的诞生时刻,比死亡还要早的时刻。它们缓缓地在陆地上漂移,随着歌声来寻找源头,寻找那温暖的地方。泥土中,被击碎的骷髅士兵轻轻地坐起来,如醉如痴地随着节拍晃动。只有那些散发着腐臭的木乃伊囚徒会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呼唤声,他们凶恶的眼珠子里掺杂着一种渴望,满怀期待地在循声而来的闪灵堆里寻觅。

  每当一个闪灵和它的主人相遇,他们就发出一种幸福的声响抱在一切,然后便会有黑色的光芒从木乃伊囚徒的心窝里迸发出来,闪灵就随着那光回到身体里去。

  “真是羡慕呢。”奴比亚倚在窗前,欣赏着魔女的歌声静静地说道,“死亡都变得很遥远,如果从前我有这样的力量就好了。”

  “那不是什么力量,那是奴比亚你在井台上的歌声给我的提示。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一种灵魂不依恋自己的根。”髅大冷冷地说着,黑暗的死雾弥漫,他转过身来,对绝望的人们说道,“你们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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