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没有做过梦,就不会质疑,也不曾认真地质问过自己看到的一切。
髅大深深地被那景象所困绕,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分不清的时候多了,问题是,现在他搞不清楚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
“活着是一场梦,在梦中才是赤裸裸的自己。”
说话的是一只巨大的眼珠,既然骷髅可以说话,眼珠也没有什么不能,髅大并不惊奇。似乎能够知道他的想法,那眼皮睁开的时候,绿色的光从缝隙渗透到整个世界,整个世界于是都被那眼珠所窥视。那惨绿的目光脉脉照在髅大的肋骨之间,穿过去,毫无阻隔,在地上留下拖长的栅栏一般的平面图。
髅大寻思着它的话,回答道:“我从来都是如此赤裸。”继而他不禁为眼珠的巨大而惊讶,“我的同伴见到你一定很开心,它特喜欢眼珠。”
“坦诚不是错,”那巨大的眼珠说,“我得承认没有另一种生物比你看上去赤裸,赤裸得残酷。”那声音听上去渐渐偏向愤怒,质问随之而来,“告诉我,达克尼斯的黑暗笼罩了你么?骑士的尸骨未寒,他的灵魂便已经急着堕落了么?美丽的信仰已经到了在黑暗中迷失的地步了么?”
髅大对他没由来的叱责感到气愤:“你说的是什么鬼话,不太听得懂。”
眼珠进一步用高尚华丽的辞藻怒道:“你的勇气和正义何在?那渗透到骨髓里的莱特尼斯的光芒何在?玫瑰露珠的闪光都不足以让你分辨死后的所作所为吗?用黄金花费千年铸就的人类文明在哪里?那些骑士学府赖以自豪的文化呢?将那些还给我!”
髅大闻言低头在骨骼之间徘徊,眼珠高声喝道:“惭愧了么?”
髅大怒道:“什么文化,我没文化!不要冤枉我,去找别人要!我身上有什么,你一眼看不清么?”
眼珠顿时整个向后仰倒,颤抖着合拢眼皮,整个世界顿时一片黑暗。髅大摆摆手:“你问别人要去,我走了。”
“站住!”眼珠缓缓正过来,气氛突然变得非常险恶。眼珠恶狠狠说道:“你这几根骨头的拼凑物,身上有什么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楚,将蝴蝶放落蛛网的罪更甚于说出不虔诚的话语,你还有什么要申辩的嘛?”随着它的话音落下,四周亮起了无数绿色的星,每颗星都是一个小小的眼睛在眨动。
髅大不知不觉被那些眼睛看得有些发慌,便将注意力集中在那颗巨大的眼珠身上,沉声申辩道:“喂给蜘蛛一只蝴蝶有何不妥?若没有食物,蜘蛛就会饿死。”
“愚蠢的死人!”眼珠越发激动,叱责中带着辱骂,“你这不识抬举的贱骨头,丑陋的蜘蛛怎么能和蝴蝶相比!那是寄宿在净土的寄生虫,你应该杀死它,救出蝴蝶。这是我对你的考验,纵然你猝然面对时无动于衷,也该为蝴蝶的挣脱感到欢欣,因为那是美丽和正义的胜利,你怎么敢牺牲蝴蝶来填饱残忍的蜘蛛的肚皮!那不知回报的物种,不是立刻在你的手上反咬一口!”
“它只是胆怯。”髅大说,“我并不担心它会咬我,我觉得它很可怜,也很可爱。”
眼珠惊道:“你在胡说什么啊?我早该知道,一个没有眼睛的骷髅是不具备判断美丑和善恶的能力!”
“是那样吗?”髅大淡淡地说,“我看到就觉得很美。也许我们看到的颜色不同,但是依旧可以看到美。你见过巨大如同房舍的蜘蛛吗?我曾经和它们做伴,分享同样被奴役的悲哀。虽然它们不是很聪明,也许我们也不聪明,但是一个小小的东西,将来会成为那样巨大的存在,我想到就觉得应该帮它一把。”髅大直盯着那眼睛怒喝:“它那样努力地结出了让人惊奇的网,那网织得不好吗?”
“快住口,可悲的骨架,我不怪你,因为你有眼无珠,”眼珠说道,“我本想帮你一把才带你来我的世界看一看,告诉你什么是美丽。我要永远呆在这里,你走吧,我可不想和你一起离开。”
髅大奇道:“为何你要和我一起离开?我也并不喜欢你。作为坟墓这里是很好,你就呆在这里吧,我要走了。”
“离去?”眼珠冷笑道,“我一直等着其它的部分来找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你和我聚集到一起,我怎么可能放你走。所有的力量都将归我所有,你就在这里沉睡吧!”
髅大心中一惊:“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是谁?我又是谁?”
眼珠狡猾地说道:“你就是你,是这个世界应该被埋葬的一部分!”它随即飘到了空中,从瞳孔中发出一道绿色的光向髅大射来。那绿色的光在空中以难以揣摩的角度弯曲着,比闪电更加迅速,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髅大的身躯。
一声惨叫,髅大的身体麻木了。他直挺挺倒在地上,浑身的骨头都在相互撞击着,牙齿也发出咯咯的声响。那是前所未有的伤害,有力也使不出,髅大出生至今从来没有如此痛苦的时刻。仅有的水分也被蒸干,从骨头的关节处冒出丝丝缕缕的水蒸气,手肘和手腕不由自主地抽搐,弯曲成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姿势。
“痛苦吧?活着是一种痛,所以安眠吧,忘记一切。”眼珠在空中晃动着,说着充满诱惑的话语,“我是安眠之神,新的净土缔造者。新生的灵魂,让出承载你的骸骨吧,没有烦恼没有恐惧地睡去,直到世界的末日都不再有痛苦。而我将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将极乐净土布满整个大陆,直到有一天所有的人都可以在梦中快乐地沉睡,世界上的一切争斗和罪孽也都一起消失,魔神也都不会再有争斗的理由。”
髅大痛苦地扬起头,却并不是有意识的动作。他的头颅内乱作一团,灵魂和寄生虫一起休克,他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但是一个念头默默地支撑着他,牢牢地将灵魂固定在骨架上——那是他仅有的财产,他比任何生物都要重视的财产。
骷髅一无所有,但是竟然会遭遇杀身之祸,被人抢劫。
眼珠焦急地围绕着他旋转,不断用那绿色的光线袭击他。“昏倒吧,意识淡薄吧,去那虚无的世界吧,永远沉睡吧!把你的所有给我!”
“噢,你到底想要什么!”髅大发出干渴的吼叫声,眼窝中渐渐变得血红。强烈的求生欲望让他发狂了,纵使没有意识,血骷髅也要保护自己,他疯狂地将手指插进地面,只为了不再抽搐。然后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膝盖左右摇摆,就像一个扯线的木偶一样晃来晃去,垂着手臂,对着天空怒吼。
眼珠瞬间眨了两下,瞳孔开始收缩,似乎在聚集巨大的能量。髅大怒吼着纵身一跃,一抓插向瞳孔正中。眼珠轻轻向上飘移,髅大便抓了一空。像所有受伤的野兽落到地上,髅大躬着腰勉强站立,从每个骨头的孔隙中发出沉重到不堪负荷的喘息声。
眼珠喝道:“比一切火焰更加炽热,无限猛烈的终极奥义,死吧,爱的眼神!”
那巨大的瞳孔里发出了红色的光,一瞬间髅大的每一根肋骨都好像被人拉住剧烈地摇晃,胸腔向前敞开,压不跨的腿骨此刻融化一般跪倒,头颅不能自己地望着天。然后,那眼珠一眨,眼皮合拢的瞬间髅大便和所有被抛弃的人一样绝望地倒在地上。
“爱是无敌的,爱是唯一正义。”眼球发出得意的笑声,随即变得懊丧,“为什么你还不放弃!没有见过这么固执的灵魂,那个骨头架子那么好吗?只有我才需要,放弃吧,我用整个净土世界和你交换。”
髅大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躺倒在地上,用钢铁一般的意志维系着灵魂和骨架牢不可破的关系。那在骨骼上新生的灵魂竟是如此坚强,就连缔造者也会大惊失色。渐渐地,他的意识恢复了,洁白的指骨如何花瓣一样聚合又散开,一股强大的力量从灵魂深处最幽暗的地方澎湃而来。
究竟是什么?髅大不太清楚,他仍没有时间思考,他在惊愕的眼光注视下爬了起来,浑身散发着黑色的死亡气焰。他似乎非常寒冷,他抱拢双臂,剧烈地抖动着,然后他对着天空发出一声咆哮,龙的咆哮。
一瞬间,眼珠看到一条巨大的黑龙的影子在髅大千疮百孔的背影中升起。
※※※
黑龙的子宫枯萎了。
新安置的血池里,髅大诞生的那具子宫枯萎了,如同落叶般衰败枯萎,发出腐臭。然后是一个连锁反应,所有的黑龙子宫都死去了,一具接着一具,粗大的血管因为腐烂而断裂开来,黑色的血从血管里流出来,玷污了整个血池。空中传来尖锐的哀嚎,黑色的光吞噬着不及逃避的灵魂,巨大的封印在血池中搅起漩涡,让血液浪涛一样翻腾,然后散去了。
“发生了什么?”
淘换者惊惶地扶着墙壁,黑暗牧师们在突如其来的风暴中东倒西歪,恐惧得不能说话。四周渐渐安静下来,比死亡还要深沉的寂静,没有回答的不安在心中扩散。淘换者豁然回身,原野上十几万骷髅士兵安静地躺在原地,没有移动,没有梦话或是任何声响,方才惊天动地的声音都和他们无关。
淘换者突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这个些骨头,那种突如其来的陌生感让他大吃一惊,他怔怔地看着那生活了不知道多少世代的不死的原野,突然,那些骨头都很陌生,似乎都已经不属于他。
脚步声传来,阿米亥面无表情地走到近前,扫视着一切。淘换者稍微安心下来,一切似乎尚在掌握之中,他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从刚才就觉得不安。”阿米亥的表情依旧是那么冷漠,“但是应该不是什么坏事情。”
“一定是狄兰设计的,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淘换者咬牙切齿了一番,“三天了,血骷髅还没有消息么?”
阿米亥点点头:“会有的。他们比我们更了解如何追求自己的渴望,原始的渴望。我知道每一个人的位置,他们已经散步在森林的每个区域。我能感到,力量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不断膨胀,那必是这一切发生的缘故。”
淘换者渐渐兴奋起来:“不会错的,这就是蔻蔻玛莲大人的暗示,血骷髅就是黑暗的幼虫,黑暗的茧已经成熟,伟大的她早已知悉一切,我们只需坐享其成。”
慕尼黑。
一道金光收敛在蔻蔻玛莲的手掌当中,那手掌的中心渐渐浮现出图案,和那血池里出现的一般无二,然后渐渐消失了。
“终于出现了。”狄兰站在她的旁边,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龙族的契约终于兑现,算起来也该是这一两天。”
“嗯,我选中他了!真是期待,我一万年前就该诞生的孩子。”蔻蔻玛莲高兴得从喉头发出婉转的呜咽,“命运之轮终于也开始眷顾于我,蓝魔族和红魔族都将被我踩在脚下,达克尼斯最强大的国家即将形成,那名字毫无疑问将是慕尼黑。”
※※※
“发生了什么?”
望着重新站起的髅大,眼珠惊惧了。力量从何而来?有多少秘密能掩藏在那栅栏般透明的肋骨之间?
巨大的气息临近,髅大用赤裸的脚趾踩踏大地,发出愤怒的咆哮。眼珠知道髅大在瞬间已经今非昔比,光是那气魄便足以让胆小鬼落荒而逃。“哼,不愧是被选中的骨架。”眼珠狞笑起来,笼罩在一层光焰之中。无数飘飞的小眼睛突然在漆黑的夜幕中睁开,前一秒钟还是让人闷眩的死寂,一秒钟后已经是狂风大作,一个声音或者说一种可怕的强大意志力开始席卷天地之间。
“风暴,从我的背后向前进攻。”眼珠闪光了,它连续眨了几次眼,每眨一次光芒就更强一分,最后就像太阳一样散发着银白的气焰。它吟唱道:“扫荡这个世界,将一切桎梏冲垮,将黑暗从陆地上抹煞,将光明的敌人丢到大海里去,让他们的肢体四分五裂,在动荡不定中偿还他们的罪!”
言罢,飓风便从它的背后呼啸而来,那些小眼珠乘着风,发出饿鼠一般疯狂的唧唧叫声,一面从四面八方袭来。它们就像是风的精灵,用令人眩晕的速度逼近,然后随心所欲地在空气里停留,发出细小的红色或者绿色光线。而风暴毫无怜悯之心地刮着,用巨大的力量拔起树木,扫荡山岳,让一切的移动变得力不从心,就连苔藓也无法继续附着在地面上。
若是血肉生物也许根本无法呼吸吧?他们的肺也会被压碎,强大的气压让他们窒息,他们的衣服会让他们像风筝一样飞起来。
但是髅大不会,那一切已经不会发生在髅大身上。他无需再怒吼,只需顶着风前进,风暴穿过胸腔的声音就会变成他的怒吼,为他助威。他的眼中激射出强烈的红色光芒,黑色的气焰包裹着他,那些小眼珠的射线攻击打到身上就像是石牛入海没有声息。他的脚爪锐利地插进地面的岩石,顶着风向前走。骷髅有什么不好?没有廉耻的羁绊,在风中行走纯洁如同天使。
眼珠深深地恐惧了,“去死,去死啊!”它再也没有什么大道理,胡乱地发射着光线。但是髅大轻松地躲过了,他在风中沉稳地迈动步伐,不慌不忙地躲过了。那些小眼珠慌慌张张地对他进行骚扰,髅大一声怒吼,周身喷射出高压的气团,风暴无法穿透他的骨骼,就好像撞到了一度硬墙反弹开来,将那些小东西卷得尖叫着四处乱撞。
“爱的眼神!”
巨大的眼珠趁机向他发射出了一道强烈的光线,髅大的手掌向前伸出,一道黑色的气墙便凝结在面前,将那光线轻松地弹开来。他的头脑已经完全清醒,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的双掌,然后他掌心向外用手臂划了一个半圆,高高地举在头顶,就像是擎着一把巨大的剑。
“风狼,听我吩咐。”他的语气不太肯定,似乎还在苦苦回忆着,但是气流已经开始起了变化。风暴开始在他身边绕行,越转越快,渐渐以他的手掌为中心激荡开来,形成一个巨大的真空旋。然后他大吼了一声:“斩!”随着手臂挥动,那旋风分成六段弧从不同的角度劈空反击向眼珠。
“不会的!”眼珠惊叫着,风暴已经失去控制,但它仍努力争取时间用逆向气流保护自己。那些风刃穿透过来,速度和威力都有所减缓,眼珠获得了宝贵的时间进行躲避。它向下飘到地面,心有余悸地望着那些风刃发出呼啸声从头顶穿过。“可恶,纵然无法击败他,也可以将他困在这里,他虽然变得很可怕,但是并没有破坏结界和穿越次元的力量。”眼珠露出凶光,恶狠狠地说道,“胜利是属于我的!”
为了聚集力量,它习惯性地连眨了几下眼。然而只是眨眼的瞬间,它突然发现髅大来到了它的面前。
眼珠一时眼皮无措,髅大冷冷说道:“希望你还能用你的独眼来欣赏胜利。”突然便伸出手指在那巨大的瞳孔狠狠插了一下。
“哇!”眼珠发出一声惨叫,合上眼皮飞快地向后逃逸。天空裂开来,露出了达克尼斯的红月,然后,整个世界都崩溃了,外界的空气猛烈地流进来,扩大了结界的创口,让那些不牢固的地方发出可怕的脆响,像玻璃一样碎成了一块一块,最终融化在新的空气里。髅大在那翻天覆地的激荡中跌跌撞撞,等到眼前的一切恢复了平静,他发现自己又站在风暴之眼的黑色祭坛上,一边是坟场,而另一边是山壁,并没有什么绿色的乐土,也许从来就不曾有过。
“哦,您居然回来啦。”那些幽灵们似乎是有些意外,乌鸦在一边被他们五花大绑,坐在一个尺寸很完美的小棺材里努力伸长了脖子呜呜叫,差一点儿便又被当作陪葬品。为首的老者尴尬地说:“爱好一经养成是很难更改的,我们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你们的爱好还真是特别啊。”髅大将乌鸦放了出来,后者一溜烟爬到髅大的肩头朝着幽灵们疯狂地吠叫,多少显得有些狗仗人势。幽灵们毫不在乎地听着它大喊大叫,对自己的恶作剧效果相当满意,就好像在欣赏音乐。髅大面对老者说道:“那么,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老者诧异地问:“风暴之眼没有告诉你吗?它和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认识我,但是又他说胜利是属于它的,我要它用独眼去欣赏胜利,仅此而已。”髅大补充道,“我和它很说不来。”
“怎么会这样?”幽灵们似乎很沮丧,“难道我们要永远呆在这里?”
“大家镇定。”老者对髅大解释道,“我们是莱特尼斯光荣的骑士,王国和教会的守护者。我们临危受命,牺牲了进入天堂的机会,坠落到这黑暗的达克尼斯大陆,为了寻找并守护光芒之神普休斯在魔神战争中散落的器官。我们找到了风暴之眼,一直在寻找机会将它送回地面,但是我们实在没有办法离开这里,我们已经死了,无法将它带走。我们坚信拥有更加强大力量的圣徒一定会来,但是我们没有等到就被岁月封存了记忆。”
髅大点点头:“那么说,你们在期待一个能将风暴之眼带走的圣骑士。但是,那肯定不是我。我什么也不记得,我只是我,死过,又诞生过,所以以前的一切都和我无关。”
他张开嘴,将手指伸了进去,一只色彩斑斓的小蜘蛛顺着他的手指爬了出来。髅大将手指放到墙壁上,那小蜘蛛在他手指上狠狠咬了一口之后飞快地爬上墙壁溜走了。
老者用惊异的眼光看着他,沉思了半晌,肯定地说:“虽然你的身上充满了死亡的气息,但是心底有光。不管你是什么,我们都觉得你是我们的同类。”
“同类吗?”髅大默默地想,同类,究竟什么才是同类?到底同类是用什么来划分?那些弱小而不懂得战斗的骷髅让他感到羞耻,这些幽灵则充满色彩地生活着,和他完全不同却相谈甚欢。或者……髅大再次想起了血骷髅同伴。他们为何不能像他一样开口说话?还是自己过于特别?
髅大叹了口气:“看来我最好还是离开。”
“不要吧。”老者面带难色,“还是和风暴之眼再好好谈谈。”
髅大摇摇头,眼神中闪烁着炽热的光:“我想通了,我要到莱特尼斯去看看。”
“你哪里也去不了。”一个巨大的声音从旷野里传来,髅大和幽灵们都吃了一惊。他们在祭坛上寻找着说话的人,但是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难以分辨发声的起点。
“在那里!”一个幽灵指向远处的坟场入口,在那大道的中央,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在一步一步地走过来。髅大定睛看去,那隐约是一个透光的身躯,高大而阑珊,就着月光在地上砌起了阴影的格子。
“也是骷髅?”那两个飘过去一看究竟的幽灵讶然道,“奇怪,为什么会带有和风暴之眼同样的气息?”
那骷髅周身散发着血雾,从骨骼周围蔓延开来,逐渐稀薄,和黑暗融为一体。阴森的笑声正从四周传来,那骷髅并没有张嘴,只是骨骼在微微颤动。髅大突然觉得有些眼熟,随即磕了两下踝子骨,向下面招手:“哦,这不是髅二嘛。”作为回应,那骷髅发出一声低低的吼叫,确实是髅二。
老幽灵闻声浑身一震,身形在瞬间暴涨,向下喊道:“快回来,危险!”
“但是它的感觉和风暴之眼是一样的,会不会这才是我们等待的对象?”
两个幽灵正犹豫地说着,突然胸口起了漩涡,拧成纷乱的一团。他们惨叫着,有光从他们的胸膛里穿了过来,红色的光。那光从他们胸口爆开,髅二白骨嶙峋的手掌随即冒了出来,向两边搅动分开。幽灵们发出凄厉的叫声,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渐渐变成红彤彤一片,融化在血雾淡薄的光芒中,面目再也难以辨认。当他们彻底消失在髅二的手中,髅二合着口闷笑着,缓缓收拢手指,就好像他们是被那越来越亮的红色气焰所吞噬。
“髅二?你干什么?”
髅大吃惊地望着眼前的血骷髅,那感觉最初很熟悉,但是现在又突然变得陌生了。阴森的笑声不断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髅二的嘴还是没有张开过。髅大不能确定这到底是不是髅二的嗓音,但是觉得那声音多少有些像风暴之眼。一股紧张的空气随风吹来,髅大突然嗅出了一股危险的气味儿,忍不住后退了两步。惶恐中,他发现髅二的右眼窝里有一只眼睛,正在眨动的眼睛!
“怕了么?哈哈哈!”那声音在四周缥缈着,渐渐聚拢在髅二身上。“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得到那惊人的力量,但是现在我更强大。我不需要你了!”髅二伸手向髅大一指,声音也渐渐变得鬼哭狼嚎一般。“我终于得到了一个强壮的身体可以走出这里,这骨架的力量不亚于你!我才不回到光线强烈的世界里去,你们知道吗?刺眼这个词说起来轻松,但是实际上多么不舒服!”
“是你。”髅大明白了,他盯着那独眼说,“我开始讨厌你了。”
不知怎么回事风暴之眼附着到了髅二身上,一切都是那眼珠在控制着。髅大感到厌恶,但是并不觉得愤怒。髅二为什么要接受那眼珠的意志?他来这里做什么?髅大不相信髅二会被眼珠控制,血骷髅是魔法免疫的,就是黑暗牧师如同阿米亥和淘换者也没有办法控制他们的意志。那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也许血骷髅的视觉美感不是很正常,但是直觉的敏锐却是异乎寻常的。那些无法说话的日子里,他们用眼窝里闪动的眼光来传达心情,那心情无法掩饰,因为他们没有眼皮,那心中的想法只能诚实地表露出来。但是现在,髅二没有眼珠的眼洞里闪动着一样凶狠的光,髅大清楚地知道髅二现在恨自己。
“为什么?”髅大的气息渐渐强烈,在骨骼间流动形成了逐渐高昂的低吼,他渐渐暴跳如雷,“髅二,你要和我为敌?”
回答也是一声低吼,充满敌意的低吼。
那是一种奇怪的组合,但是强大而且诡异。髅大接受那挑战,猛然从祭坛上跳了下去,脚爪因为用力蹬裂了砖石,几乎插进地面。他和髅二对视着,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望着谁。
幽灵们飘过来,团团将他们围住,面容充满了愤怒。老幽灵愤然说道:“作为死者,我们本不该让脸上再出现喜怒哀乐,是你,都是为了你我们才自甘堕入地狱!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你在玩弄我们的意志么?你是个叛徒,背叛了光明的叛徒!”
“那又怎么样?”眼珠肆无忌惮地环顾四周说道,“你们只不过是我的奴隶,不过我不需要你们了。你们不是发誓要向光明之神效忠么?我就是神的眼睛!现在,我就给你最后的荣耀——将你们的灵魂献给我!”
髅二的身体周围红芒暴涨,突然电光激射,迸发出无数眩目的光的触手袭向四周。四周的幽灵们不住惨叫,竟然被他吸食进去,毫无反抗之力。电光抽动中敲打在青石板上,失控地脱落,发出强烈的声响。
髅大猛地站过去,试图截断那些电光,但是没有效果。一种酥麻难耐的感觉传来,那些没有实体的触手拉扯着幽灵穿过髅大身体之间的缝隙,拉成或长或短的片断。灵魂的印记流逝的瞬间从未如此清晰。
“当”的一声,什么东西从后面卡在了肋骨上,将髅大带得向前冲了一步。是老者拉扯着曾经陪葬给髅大的长剑,他的身体随着触手的拉扯汇入灵魂的洪流,穿过了髅大的身体,手仍牢牢地拉住长剑卡在髅大的胸前。那似乎便是为了确认一下,髅大看到老者欣慰的面孔含笑注视着自己,随即被拉得很长,渐渐无法辨认,汇入了红色的气焰中。
又是“当”的一声,剑从髅大的肋骨上脱落下来,在青石板上跳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声音,不断环绕在耳边。髅大缓缓将剑捡起,抬头直盯着眼前的髅二。
“怎么?不认得了?”眼珠的声音骄傲地从髅二那里传来,“本来我也想给你这份荣耀。你为什么要愤怒?他们是幸福的,成为我的一部分就是他们最大的荣耀。”
那声音传来的时候,髅二始终都没有开过口。髅二只是傀儡么?是自甘被人驱使么?否则谁又能控制血骷髅!想到这里髅大的身体就渐渐变得冰冷,或者说他希望自己变得冰冷。他多么希望髅二能够张开口说话,这样他就可以确认他的心意。但是髅二没有,他选择了和他为敌。这让他倍感凄凉,孤独而且凄凉。
是风暴之眼造成了这一切!髅大愤然扬起长剑,对眼珠冷冷说道:“那是你一厢情愿,你有眼睛,但是我不觉得你看得清。”
他言罢一声大吼,毫不犹豫地挥剑对着髅二斩了下去。髅二眼窝中寒芒一闪,瞬间乘着风向后飘开,在地面掀起一溜尘烟宛如滑动在水面。髅大发出狂叫,发疯一般大踏步追赶,每一步都在青石板留下深深的足迹。髅二御风飘行,在地面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加速撞向髅大的侧面。髅大躲闪不及,干脆一剑狠狠砍去。
髅二的下颌骨微微张开,用一个微妙的角度在毫无血肉的面孔上呈现出阴森的笑意。髅大眼前一花,髅二凭空消失了,在他砍了一空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量旋转着撞在他体侧,将他的身体拧麻花一样拉起来抛向空中。髅大不住旋转,手里的剑突然变得异常沉重,将它的臂骨拉得发出几声脆响,在空气中激荡摩擦,来回折磨着关节,就要脱手而出。
那种失去控制的感觉侵蚀着耐心,髅大挣扎着在风中将身体挺直。他的眼窝中闪动着愈来愈强的光芒,咬紧牙床不让剑脱手,却只是让自己更加沉重地摔在石板上。可怖的地面不断扩大,髅大平拍在石板上又弹起来,一再弹起来,每根骨头都因为猛烈的撞击发出长长的颤音,头一声颤音还未停止就被第二次撞击的声音所取代,骨头的“哗哗”声和长剑的金属鸣动最终混在一起。髅大不住翻滚,每一次弹起都是击破麻木的痛楚,也不知道跌出多远,把把都抓满了尘土,终于从骨节处传来的声响终于渐渐平息,只剩下长剑的嗡鸣长久地回荡在空气里。
“哈哈哈哈!”髅二悬浮在空气中不协调地狂笑着,两爪掌心向天,气流在他脚下的地面上划出一圈一圈的漩涡。他笑的时候胸腔不会起伏,纵使张着嘴也不过是做做样子。髅大挣扎着用胳膊肘支撑身体抬起头,髅二笑的样子让他感到说不出的别扭。他用剑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但是一阵强烈的酸痛从每隔骨节传来,剑尖在地面一滑,他竟然无力地摔倒了。
“放弃吧。”眼珠缓慢地张合,声音也直接传递到脑海的深处,似乎想要摧毁意志,让髅大昏昏欲睡。“活着是一种痛,还是安眠吧。到没有纷争没有痛楚的世界里去,忘记一切,生前,死后,都没有分别。安眠的世界是极乐的净土,一切,一切,和时间一起停滞直到永远。”
突然一只鸟狂吠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跳出来,野鸡一样扑打着笨拙的翅膀掠上髅二的背后,抓着肋骨向上爬,正是血乌鸦。髅二用手不住向背后抓,却总是抓不住。乌鸦黑羽凌乱,在他的脊梁上抓着肋条来回跳跃,突然乘着贴身的气流向上飞,站到了髅二的头顶,一嘴狠狠啄在髅二的独眼上。
一阵疯狂的呐喊声响彻原野,龙卷风从髅二那小小眼窝里,从他抽搐的指缝之间狂涌出来,眨眼之间席卷大地。世界好像开了一个大洞,龙卷风狂蟒般抽打着地面,在平坦结实的地面留下巨大的沟壑,横扫房屋,高大的祭坛和坟场上一眼望不到的凸起都被抹平,青石板一块一块被掀起,大树的树冠被扭成光秃秃的可怖形状,树干也被绞裂,一切的一切都在空气中混杂撞击,在高空形成巨大的黑色云团遮蔽了天空。
正当整个森林都将被呼啸的风暴连根拔起,那风暴的呼啸声却猛然停住了。髅二用手掌紧紧捂住了眼窝,将飓风阻断在里面,浑身上下都在剧烈地颤抖。龙卷风骤然散去的余波化作暴风散向四周,整个迷失森林都在风中发出一声巨震。迷雾散尽了,达克尼斯的红月从迅速扩散开来的云团里冒出来,挂在森林的梢头。沉重的砖石碎块抛洒在平坦的坟场上,略微轻一些的尘土则随着风暴带到森林之外,直奔大陆的边缘。
在森林的外围,狂风带着沙尘从高空过境,发出猛烈的呼啸声遮蔽了天空。那巨震带来了轻微的地震,海森堡也在动摇,所有直立的都跌倒在地,好不容易落成的大钟在狂风中发出洪亮的嗡鸣,似乎在为这场剧变喝彩。
阿米亥面无表情扶着墙壁,淘换者烟雾一般的身体也随着气流向上扯动。所幸宽广的森林保护了地面,气流在高空呼啸而过,转眼间将天空的云扫荡一空,竟然变成了万里晴空。
“发生了什么?”淘换者的身形摇摆不定,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阿米亥凝望着森林,所有的人都凝望着森林,森林变了,人人都感到森林变了,以前那种可怖神秘的气氛随着风暴散去了,强大的结界消失了。
阿米亥冷冷地说道:“没什么,只是开始了。”
“难以置信的巨大力量。”淘换者的身形不停收缩膨胀,终于安定下来。他向阿米亥施了一礼:“既然森林的大门已经敞开,我们也该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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