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啊,恒星,歌颂希冀的紫荆花。
夜幕是如忠实,像美丽的伴侣在每一个约定的时刻飘然而至。在永恒的达克尼斯,最适合下葬的时刻,死人是时候考虑未来,来不及想的,还有那些想得到的。有些人在不经意间积累起大量财富,有些人则追寻生命和力量。活生生的人想死去,死去的人则想安眠。也曾经将鲜红的血浆涂抹在骨骼上,用空洞的鼻嗅取生命的发源地,但到了最后,一块土地和宁静的气氛就足以让髅大放弃一切。
髅大静静地躺在棺木当中,不需要鲜血浸润,不需要知道何时起来,从来不曾有过的轻松。从殿堂到路途,从房舍之间到广阔的安眠之地,步履之间仿佛置身摇篮之中。髅大聆听着,不知道是否就应当这样聆听。
或许这便是普及天下的幸福吧,胆小也好,骨质疏松,腰不好也罢,都会有此时刻。还有乌鸦,在那一刻任何人都想带走自己能带走的,然而最幸福的莫过于有个忠实伴侣相随,一起聆听着人间最后的声响,然后不再寂寞。
歌声,哭声,铃声,风声,还有大义凛然的斥责。
“让路!给至高无上的死者让路!”主持人斥责着节目表里负责拦路抢劫的人,而后者立刻换成谦卑的忏悔姿态让出路途,匍匐在两侧。那通往安眠之地的一程又一程也会有坎坷,交给送行的人们好了,只要安然躺在棺木当中,就可以到达永恒的场所。髅大重新感受着死亡的惊奇,充满了兴奋和期待。
乌鸦翻了个身,嘴里喷出比死了更糟糕的空气,伸出一只脚翘向天空,抽动着,抽动着,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在髅大脸上放了个屁。髅大倒也无暇分辨那些空气,他聆听着外面的歌声,充满悲泣和真挚的怀念。荒野也在哭泣,为了生命陨落的一刻表示哀悼。
美,那一定是一种美,最富有感染力的美。
听那些发自内心的悲伤声音就知道躺着的人是多么值得怀念,何况那手持诗篇的人毫无保留地颂扬。“啊,罗德兰,美丽的罗德兰的山川,我们在此埋葬我们的朋友,伟大的罗德兰骑士,那用手中的宝剑和仁慈的心善待真神和他的邻居的人。”
髅大不太听得懂:“罗德兰骑士?是在说我吗?”他很想翻身而起,告诉大家:“我叫髅大。”不过想到那些关于不能出声的严正叮咛,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不是所有的死人都能接受冒领的荣耀,下次一定告诉他们我是慕尼黑的髅大,掐死过好几个黑暗牧师的髅大。”
仪式继续,凭着发光的经典起誓,所有的人都在落泪。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缅怀髅大的逝去,依次在棺柩前道来:
“这是我的邻居,他从来不欠我一分钱,即便欠了也立刻归还,附着利息。哦,我的好人儿。”
“他是个伟人,不惧怕任何东西,不惧怕光明,也不惧怕黑暗。他不惧怕死亡,但是天晓得他为何惧怕活着。”
“我还能说什么?呜……他已经死了,不在了,说什么都晚了,他已经听不见了!”
髅大大声回答:“我在听,我在听!”
“但是我还是不得不说上几句,我仿佛听到他在那棺木中回答,他在听,他一定在听,既然如此我要告诉他,你放心地去吧!哇……”
“节哀顺便,节哀顺便吧好邻居!”他们统统被那单纯直接的情怀所感染,葬礼立刻达到了新的高潮。有人从远方赶来,髅大能听到他们急促的脚步声,哭喊着:“等一等!还有我!”随即是有人扑倒在棺材盖子上号啕大哭的声音,“你们把我一起埋葬吧!”
主持人大喜:“所请照准!哦,不,不行,我们不能开这个先例,以往没听说过……”他们体会着那前所未有的感触,已经分不清悲伤还是快乐,“这才是完美的葬礼!我们都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了,把他拉开,把他拉开,不许插队!”
然后哀悼继续,有人呜咽着说:“你死了,你死了,我简直无法相信,那是天空的星辰陨落,是最亮的一颗陨落,我从此不再仰望夜空。”他大声喊叫,“即便是我的狗在他的领土随便吠叫便溺,他也从未发过一次火,到那里去去找这样善良的人,善良,闪亮;闪亮,善良的灵魂!”
他抱头痛哭,还想再说,但是似乎发言时间有限,他被人拉到外面,髅大犹能听到他不甘的声音:“我还有话要说!我爱你啊!”
“他是个勇敢的人,和黑暗抗争,”新的悼念者怀着沉重的心情说出了髅大的生平,“他就像是神的代言人,和火龙搏斗,打倒暴君,没有取走一块钱——是我们瓜分了那些钱——所以我们大家真正崇拜他,崇拜他纯洁的灵魂胜过力量。我们怀着负罪的情感来悼念他,总有一天我们会将那些钱还给他的子孙,或者花在罗德兰的土地上!”
“这便是对他最好的缅怀!”主持人表示理解,洒泪道,“下一个。”
一个清脆的女音传来:“他是个好人。他冒着生命危险从那遥远的塔里,从恶魔的手中冒着生命危险去拯救一位落难的公主——作为最好的见证我得说,我就是那位公主,虽然我没有办法报答他,或许我长得不和他的意,但是哪个骑士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不美的公主!除了这个高尚的人,我,我……”声音嘶哑了,“我但愿能报答他!”
公主掩面而去了,哀悼者一位接着一位,全部沉浸在痛失髅大的气氛中。他们是髅大的亲友邻居、教父教友、叔伯兄弟、情人恋人乃至仆从,他们舌绽莲花道出了为人处世的范本——髅大因此获益匪浅,他们眼中噙着热泪最后在棺木前走过,和他们最爱最尊敬的罗德兰骑士告别,每个人都至少抽泣了三次,爱死了这悲伤的气氛。
“受不了了,”主持人已经涕泪横流,“我们再也难以承受这种痛,就让他带着我们的爱去,凭着伟大的光芒之神对世界的爱,安息吧,远离尘世的喧嚣,永不烦恼……合上棺盖!”
于是沉重的棺盖缓缓合拢,如同安眠者瞑目的瞬间,不再有光线从眼窝中穿进来,重获眼皮一样的安详。泥土散落在上面,喧嚣散去了,宁静接踵而来,感知无限深远地扩散,和土壤的气息同步。风的声音总是那么凄凉,似乎现在是唯一还在和他交流的伙伴。从下面传来水流和根系的脉动,一切都那么清晰。
“这就等同于我出生前的时刻,不,是我期待的永不再烦恼的时刻。”髅大的意识淡薄了,他心满意足,沉沉睡去。他的周围不再是会腐臭的血浆,身体下面铺着舒适的垫子,他一辈子都没有享受过的温床。他的牙齿里面有茶叶的清香,身上穿着锦衣华服,头顶王冠。
不会有黑暗牧师再来骚扰他,有阿米亥来逼他做这做那,他也不在乎身体是否枯干,他可以在那种煎熬中安然入睡。
一切都那么完美。
黑暗,宁静,安眠。
不知道过了多久,髅大醒来了,他发现自己无法永远沉浸在那无意识的世界当中。难道有入睡的时刻就一定会有醒来的瞬间?是那地下的水流太过勤勉,根系的呼吸就像同床密友的呼噜声让人烦恼。天花板为何这么低?先前并没有觉得不好。
髅大耐心让自己平静,但是时间过得越久,他就越讨厌这里的狭窄,局促。他翻了个身,但是无法抬腿,这让他感到失落,他突然觉得活着也很好。“为何我会觉得自己应该是个死人?在达克尼斯我就是活的,我干吗还要安眠?”
一个声音突然造访了他:“为何不肯入睡?那是你的七情六欲困扰着你,可怜的死者,无法安息的亡灵,让我来帮助你吧。”
髅大寻找着声音的来源,那声音似乎来自四面八方,然后眼睛睁开了,棺材的四周不知何时渐渐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眼睛,眨动着,然后一起缓缓地合拢了,让髅大在此回到彻底的黑暗中。髅大听到柔和的声音:“睡吧,睡吧,永远不要醒来,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痛苦消失了,把你的灵魂交给我……”
髅大顿时不再烦躁,随着那些眼睛合拢,他的意识再次困乏,视线模糊了,一切都不再吵闹,他坠入了沉沉的安眠当中。
“啊!”
又不知过了多久,惊叫和挣扎惊醒了髅大,乌鸦醒了,疯狂地用嘴敲击四周,大口吞咽着空气,然后在髅大的骨骼上抽搐。刚刚喝了美酒,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被埋了,而空气已经开始窒息。
“你为什么翻白眼?”髅大的疑问没有得到回答,只得到充血的白眼,而且那白眼球鼓得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髅大的念头飞速在空荡的头壳里旋转,突然觉得应该立刻出去。
乌鸦口吐白沫,髅大不再犹豫,四肢用力撑住棺盖,想要将棺盖掀开。棺盖在他的力量下掀起了一条缝,土便扑簌簌地落进一些来。髅大稍微挺直身体以便发力,那曾经让他昏睡的声音却再次响了起来。
“为什么又醒了?你不乖。你还有什么可以牵挂?”又是一大堆眼睛出现在面前,眨动着,那声音说,“睡吧,和你的小伙伴一起睡吧,永远也不要醒来。你不是骷髅吗?骷髅就应该被埋葬,这个世界的居民都应该被埋葬。”
髅大愣了一下,摇了摇头。那声音不住地诱惑他:“睡吧,合上你的眼睛睡吧!”
“我没有眼皮,合眼是无稽之谈。我觉得我还活着,也许我压根就不需要睡觉。”髅大不再理会那声音,用力掀动棺盖。那棺盖被他推开,松动的土壤便流了进来,瞬间将他掩埋。
“所以对待无知的死人光靠说是没有用的。”那声音无可奈何地说着,“为何非要破坏那好不容易得到的安眠之地。”
髅大不理他,只是努力从松软的土壤中站起来。对于阿米亥军团来说,钻进土里或者是从土里站起来根本不是什么难事。随着土壤翻动,髅大的一只手先破土而出,随即是乌鸦。髅大伸手将乌鸦丢到坑外,拎着王冠和长剑,挣扎着从土里钻了出来,仔细地抖落衣服上的泥土。
那些眼睛就散步在他周围的空气中,惊诧地喊叫:“为什么你不肯睡觉?你应该躺下来,你应该安眠!”
“闭嘴!你知道什么?死人想安眠也是不可能!”髅大发出威胁的低吼声,用那把剑挥来挥去,那些眼睛便发出诡异的尖叫声带着绿光飞走了。
乌鸦兀自躺在地上抽筋,过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仍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人活埋。髅大坐在土堆上,呆呆地望着那一大片坟地,每个土堆里是不是都有灵魂在沉睡着?他们是不是都很幸福地安眠?髅大沉思,他已经死过,活过,躺下过,被活埋过,有机会听到人们为他落泪,那就足够了,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良久,风吹拂着髅大体面的黑色外套。髅大踏着靴子,就像一个真正的国王一样头顶王冠站了起来。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困惑两次,髅大确认自己已经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他带上乌鸦,依旧朝着村子里面走去。似乎已经完全过了一天,送葬的钟声又响起来了,悲伤的呜咽声延着石板路传来,依稀可以见到领路的人手里举着的灯火。八成这里天天都有葬礼!
髅大站在路边给队伍让出地方,队伍里的人似乎对他的出现并不感到惊讶,或者说他们沉浸在神圣的葬礼仪式中,任何事情都可以不管不顾。一群哭喊着的人追赶在队伍后面,髅大跟上他们,他们就分了一块手帕给髅大。
髅大问:“谁死了?”
“嘘,路上不要交谈。”那人回答,“是洗染匠七岁的可爱儿子乔。”
话音刚落,棺盖倾起一角,一个五花大绑的侏儒从棺材里坐了起来,呜呜乱叫,头上肿了老大一块。护驾的人哭喊着:“烦恼退散吧!”一棍打在侏儒头上,侏儒登时昏倒,又躺回棺材里。队伍毫无停滞地行进,每个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髅大混在他们当中,学习哭天抹泪。他没有眼泪可流,不免看上去有些不诚恳。旁边的人看了他一样,给他做示范,以手掩面弥补眼泪的不足,一面跌跌撞撞发声:“我的天啦……呜呜……”
髅大好生感激,努力模仿着,一起哭天抢地。队伍的气氛不断高涨,从周围的手势,眼神,声调,髅大再次感到那种共鸣,那种悲愤莫名的情绪。那情绪自发地在他的胸膛中扩散,让他的眼眶周围有些肿胀感,最要命的是鼻孔发酸。髅大偷偷观察旁边的人,他们的眼泪都汹涌地沿着面颊下落,唯独自己做不到。为了不让自己显得落伍,他用手指在面颊划过,用寒气凝出了两道泪痕。如果不是目的地已经到达,他还会哭得更加杰出。
现在是光荣下葬的时刻,大家都围在“死者”周围,最后瞻仰遗容。主持人大声呼号:“多么悲痛的时刻,受诅咒的季节!我们甚至没有一束鲜花可以送给我们可爱的孩子!”
髅大已经习惯他们乱加的种种身份,尽管那是个侏儒不是孩子,既不可爱想必也和洗染匠无关,不过,那并不妨碍神圣的葬礼进行。尽管他也还未断气,反正他不动就行。髅大觉得自己的理解能力很强,熏香从骨骼的孔隙中被吸收进来,髅大有些昏昏然,对葬礼的神圣程度又有了新的认识。
“开始吧,愿神眷顾我们可怜的孩子!”主持人哭道,“尽管他很顽皮——那顽皮要了他的命,但他还是个可爱的孩子,噢,天哪,他就要离开我们!”
第二个人跟上去和遗体告别,也已经泣不成声:“该死的,该死的马,为什么脾气如此恶劣,应该多给它几鞭。天啦,乔只是想拉一下它的尾巴,看看它有何反应!好奇心有错么?没有!天啊,我们可爱的乔……哦,我悲伤得都已经想不起来他有多么可爱……”
这番话鼓励了接下来的人,那人扑倒在棺木旁,拉扯着衣衫喊着侏儒的名字:“乔!乔!你看看我啊!你睁开眼睛看我一眼……”侏儒长吸一口气悠悠醒转,那人愣了一下,拎起侏儒的头狠狠撞击棺壁,哭号道:“你为什么不看我一眼!”
侏儒从鼻孔里发出就要断气的声音软绵绵倒回棺材里去,那人继续表示哀恸:“你为什么不看我一眼啊!你倒是再看我一眼啊?”
周围的人将他搀扶着带离了棺木:“节哀顺便,节哀顺便,您这样会让死者不安的!”
主持人抹着眼泪:“悲剧,这是真正的悲剧!”
下面的人更加激动:“可怜的乔,我早就告诉过你啊……不要到屋顶上去!结果,结果……”那人抽泣着就要说不出话来,突然揪住旁边的人,“我早就告诉你要经常修补屋顶!”
“刚才不是说是被马踢死的吗?”髅大望着人们再次将过于激动的一方分开,主持人说:“节哀顺便,我再次提醒大家注意控制情绪,是仁慈的神带走了乔,大家应该祝福他,告诉他我们的怀念之情。”
于是大家纷纷说:“乔,我们会想念你的。”
髅大猜想他们的神是一个很倒霉的专门背黑锅的人。不管怎么说,乔被马踢,从屋顶跌落,被狼群撕裂,因为吃了太多黄豆面而抢救不及,掉进染缸遇溺身亡,那些都是神让干的,唯一正确的是在此哀痛的人们。
轮到他了,髅大高举乌鸦:“乔,看看我为你带来了什么,你听听这熟悉的声音!”
乌鸦:“汪汪!”
髅大:“喔,你的爱犬也几乎难以承受你的离去——放心吧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它,你是个好主人,虽然你从来没有喂过他,但是我们……我们……再见了乔!”
既然是临别的爱抚就不妨重一点儿,髅大按照大多数人的爱好打了侏儒的头,这一下几乎让死者回到现世。主持人及时宣布:“盖上棺盖!”于是他们七手八脚地将棺材放落坑中,埋平土壤。髅大也用双手捧了一把土盖在上面,算是经历了全套的送葬仪式。
那侏儒不知道会不会满意在地下沉睡的生活?没有烦恼,没有痛苦的安眠。髅大猜想那些眼睛会帮助侏儒进入状况,多半那侏儒是没办法自己再爬出来了。髅大真心替乔哀悼,把视线从那新坟上挪开,发现人们的注意力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他的身上。
“骷髅!骷髅爬出来了!”
“太好了!”他们说着,拥抱髅大。
髅大问道:“你们不生气吗?”
“哪儿的话,我们巴不得你经常爬出来。”他们说,“这样我们就可以再埋一次!”
于是他们回到大厅里去继续欢乐,有人拿着一个背包,从里面抖出若干物品和银两道:“看啊,这是可怜的乔留给我们的!”大家便一起又哀痛了一番,然后讨论第二天如何再次把髅大埋葬。
髅大说道:“你们的葬礼我很满意,不过我赶紧离开。告诉我,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为首的老者回答,“我们至少已经有五千年没有离开过这里,外面的世界我们一无所知,而且现在对你来说也已经不重要了。你只要想着如何安稳地睡觉就好啦!不过我们还是希望你能经常爬出来……”
“为什么?”髅大不太理解,虽然悲伤的气氛很迷人,富于传染,但是做似乎没有任何好处。髅大迷惑地问道:“为什么要安眠呢?我到现在才发现,我根本就不需要。”
“罗嗦!”老者说,“这里的一切都应该被埋葬,死人就应该埋在土里安眠,那才是你们的幸福。”
“那么为什么你们不埋葬自己呢?”
“哦,这才是我们的伟大之处!”
“我也想像你们一样伟大,要不让我加入你们吧。”
“加入?这个,也好啊。”老者愁眉苦脸,说话语无伦次,“不过不行。其实——我们已经忘了为什么了,我们只记得我们还不能去安眠,直到完成什么任务——好像就是要呆在这里,反正尽量把这个大陆的一切埋葬都是了。”
“听起来就好像你们来自另一个世界?”
似乎触动了什么,老者突然惊觉,仔细看了髅大两眼:“你很特别,真的很特别!”他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攥着拳头,心里在进行痛苦的挣扎。最后他想通了:“好吧,把我们那个最好的白玉的棺材也给你用……”
“不要棺材!”髅大失去耐心激动起来,发出粗糙的吼叫声说,“我不想睡觉了!我得离开!”
顿时所有的人眼光都不一样了,他们注视着髅大,用一种难以理解的复杂神情。大厅里寂静了半晌,然后所有的人都变得恶狠狠。一个女孩唾骂着:“他说不想得到安眠!”人们议论纷纷:“死人不睡觉,骷髅也不安分,万恶的达克尼斯,早该被埋葬的土地!”
他们拿着绳索和木棒向髅大逼近,还有几个人给乌鸦敬酒,狞笑着:“喝吧,喝吧!”
“不!”乌鸦理智地摇头拒绝了,然后迈开小短腿开始逃窜。
髅大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面前的人一棍向他打来,他大吼一声用爪子捏向对方的喉咙,却捏了一空,与此同时头顶重重挨了一棍。若是旁人一定会立刻昏倒,但是髅大毫不在乎。当他意识到这些人其实不过是没有实体的幽灵而已,那些人已经一拥而上,拉扯着他的肋条想要将他推倒,髅大一声咆哮抡起手臂,那些就像是水中的倒影一样被打碎了。
狞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破碎的人形们渐渐合拢,他们前仆后继,将绳子套在髅大头上,髅大将眼前的人挥去,绳子却已经在脖子上勒紧。髅大怒吼着用手拉扯绳套,那绳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拉扯不断。幽灵们聚集在一起,喊着号子一起拉扯,力量越来越大,髅大争不过而向前跌倒。
“将他捆起来!”那些人七手八脚将髅大裹成了粽子,为首那老者“嘿嘿”笑道:“不要担心,睡不着的问题,伟大的风暴之眼自然会帮你解决的。”
“那些眼珠?”髅大用力想要挣脱绳索,突然感到胸口在发热,渐渐变成一种有烈焰在胸中燃烧的感觉。一个巨大的火球突然从他的胸腔里炸裂开来,衣物和绳索在瞬间成了燃烧的灰烬,火焰喷洒在大厅里的每一处。那些幽灵们惊叫着四下散开,不少人被突如其来的热浪推得撞在墙壁上。
髅大从火焰中站起,浑身都在燃烧,一只火鸟就站在他的肩膀上,鸣叫了一声,瞬间又变为红宝石消失不见。四周的湿气产生了刺鼻的黑烟,髅大的眼眶中崩射出耀眼的红光,那些粘在它身上的衣衫碎片和化掉的蜂蜡滴落在地上,如同火雨被挥落下来。乌鸦的尾巴粘到火星,一面惨叫一面没头地撞过来。髅大用手一捏,那火焰“噗”的一声熄灭了,从乌鸦的尾巴上升起一柱白烟。
那些幽灵呆呆地望着,并没有受到伤害。他们既不恐惧也不生气,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髅大。随着渐渐变得柔和的目光,一种更加强烈的亲切感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让髅大震撼不已。
“我们是同类。”那为首的老者惊奇地说,“我们过去在干什么?好像都忘记了。”
他们似乎做了一场很荒唐的梦刚刚醒来,心有余悸,相互对视着。最后他们渐渐想起来了:“唔,对了,我们在保卫风暴之眼,从最初的人开始到现在都快有一万年了,我们还得继续保护下去。”然后他们将目光投到髅大的身上,眼中闪烁着亮光,似乎看到了希望。
“对,是骷髅!”他们惊喜地说,“是骨头架子!”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髅大更加确认那种亲切,虽然他们仍然可能想把他埋掉,但是现在那种感觉更加清晰了。髅大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在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随后,他看到了金光一闪,一闪接着一闪,连成了一片。
是骑士金剑。
他们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把和他所持的剑一样的黄金小剑,脸上洋溢着激动的神情。髅大仔细观看,那剑身上镌刻的字迹稍有不同,有的是“皇冠骑士”,有的是“百合骑士”,有的是和他一样的“国王骑士”,有“玫瑰骑士”和“天蓝骑士”,还有的人手里不是金剑,而是一面徽章,隐约有光芒万丈的图案。
“我们竟然都忘了。”为首的老者叹息道,“是因为年代太久远了吗?我们竟然只记得埋葬这个世界的一切,直到有一天连自己也重新埋葬。”他的眼睛直盯着髅大,“但愿你是我们一直在等待的人。告诉我,骷髅骑士,你的名字是什么?隶属于哪位勇猛的王麾下?是在哪次战斗中牺牲的?”
“我不知道。”髅大因为自己的无知而退了一步,“或许时常会有许多梦幻,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生来就是一个骷髅,在这之前的一切我几乎一无所知。”
“那么光芒始终眷顾着你。”老者说道,“没有人生来是一个骷髅,即便热血抛洒在异乡,灵魂迷失在不知名的角落,那光芒也必将藏在心底。”
“心底?”髅大低头看看自己的肋骨,那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说什么心底,只有风穿过。
他的样子看似什么都懂,却又在为一些常规和伦常的问题深深困扰着。那样子落在老者的眼里,老者便深深地叹息了。但是在这达克尼斯大陆,既然死人和活人没有分别,谁又知道一个问题是幼稚还是深奥?
“你身上有着和风暴之眼非常相似的气息,我们信任你。跟我们来吧,一切都会明白的。”老者转身飘出了大厅,所有的人都跟随着他前往一个黑色的祭坛。
髅大和乌鸦小心翼翼跟在他们身后,那祭坛上画着一个巨大的绿色眼睛,就像是一个诡异的山丘。他们沿着侧面的石阶缓缓走了上去,聚集在祭坛的顶端。髅大突然发现祭坛的另一面是一片嫩绿,五颜六色的鲜花零星点缀着细草,柔和如同雨后的润泽。那冲击如同梦境一般扑面而来,在那分界线上,睁眼和闭眼已经不再有分别,因为梦境和现实不再有分别。
凝望着,渐渐便已经置身在其中。
雾气蔼蔼从那色彩的世界中蔓延开来,漫过高高的祭坛,洗清了髅大眼中的血红色,去除了血的遮色板。髅大注意到的时候,已经置身在那一大片芳草地中,用疑惑的神情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他回过头,人都不见了,只有他一个人站在无限伸展的原野中央,不管向哪个方向奔跑都将是一望无际的原野。
他怀疑自己已经分不清方向,所以朝着鲜红的彤日跑了几步。嫩草在他白骨嶙峋的脚掌下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几只从未见过的美丽蝴蝶上下摇摆着宽大的翅膀飞起来,围着他转了几圈,然后朝着蓝蓝的天空飞去了。
“怎么会?”髅大用手指头伸进两个眼窝里搅动了一番,确定骨头内部没有沾上什么东西。就是他感觉最好的时候,他也没有将色彩看得如此清晰,或者说,在这个达克尼斯大陆根本就没有几个地方有这样明快的景色,除了在那梦境中。
是在做梦么?或者这才是想要追求的?不管是什么都好,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这景色是真的,那些蜂为什么不出来追逐娇艳的花朵?
髅大陷入思索当中,漫无目的向前走。然后他看到了一个整齐的蜘蛛网挂在草丛里,一只带着花纹的小小蜘蛛悬挂在网中央。一只大翅膀的蝴蝶飞过来,突然落进了网中。蝴蝶挣动,整张网子都剧烈地抖动了起来。小蜘蛛赶紧向蝴蝶爬去,但是蝴蝶太大了,突然挣破了蛛网飞去。
髅大呆呆地望着,突然伸手抓住一只蝴蝶放到了那残破的网上。那小蜘蛛几乎还没有思想准备来接受这份大礼,慌慌张张吊在一根柔弱的丝线上荡来荡去。但是生存的残酷条件让它没有时间害怕,它尽快爬了过来,一点儿一点儿将蝴蝶裹得结结实实,用有毒的凸出牙齿让蝴蝶不再挣扎。当它靠近髅大的手指,它似乎不用考虑就在上面咬了一口,确定自己没有危险后才继续修补破碎的网。
髅大松开手指,那小小的蜘蛛当然对他造不成什么伤害,他甚至没有什么感觉。但是就在他松手的瞬间,周围的景物开始飞速地旋转,就像是一阵旋风摧毁了世界,而他就在风暴的中央。那些嫩绿的景色连带蛛网都没头没脑地挤压过来,一股强大的吸力让他连同整个世界不停地向下坠,视野一片漆黑。
许久之后,髅大才能够分辨周围的景物。血骷髅生于黑暗,但是此刻的黑暗如同迷雾一般萦绕着他,髅大能够分辨出脚下滑腻腻的苔藓已经很勉强。那些苔藓受到刺激发出了微弱的光,却吝啬地不肯照亮四周。他轻轻地挪动,被踩踏的苔藓分泌出了发亮的汁液,地面便留下鲜明的足迹,或者说爪痕。
髅大很少注意自己的足迹,但是此刻那足印在黑暗中烨烨生辉,髅大不得不多看两眼。那是毫无遮掩的足弓踩在地上留下的形状,没有任何附着物,就像是刻意强调他和有血有肉的人是多么不同。
“那就是你么?”一个声音从黑暗的地方传来,带着愤恨和憎恶的语气,“若人类的美和情感都是附着物,那么你就毫无判断力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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