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精校版)
第十一章 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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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中,竟然有猛烈的火光跃动在密林深处。

  髅大很快就找到了侏儒说的大榕树和山洞,那榕树上开满了火红的像火焰一样的花,树冠如同天棚一般茂盛壮大,独自占据了方圆百米的开阔地,而那岩洞的洞口看上去也宽广如同康庄大道。只不过四周的土地和树林好像被岩浆和寒冬洗礼过,地面发红而且坚硬,有些角落残留着白色的霜,周遭的树皮在蓬勃的生机同时体现出了一种怪异的表面特征,只有榕树独自屹立在一片开阔的土地上美丽而毫发无伤。

  血乌鸦来了兴致,展翅欲飞,髅大会意,将它丢上树梢。乌鸦一头扎进花丛不见,片刻后已经是花枝招展,头顶花冠,翅膀上都插满了红色的榕树花,站在枝头昂首挺胸摆了个姿势,宛如穿着华美长袍的贵人。

  “看不出它还有这个嗜好……”髅大想,“该不会其实它是母的?”

  突然一道火光乍现,乌鸦一秒种前还神气活现像个老爷,此刻已经挣扎在火焰中,拍打着翅膀惨叫,从树上坠了下来。那些榕树花幻化成了火焰,带着青蓝色的焰冠在乌鸦黑色的羽毛上跳动。

  髅大手疾眼快,一下将它接入怀中,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寒气,瞬间将那些火焰蒸灭了,乌鸦尤在冒着白烟,受惊过度在他怀里不停拍打翅膀。一声尖锐的鸟鸣传来,髅大和乌鸦抬起头,都惊呆了。一只巨大的火鸟的轮廓出现在榕树上空,那点点红花向上飞起来,幻化成片片火焰的羽毛,从梢头拉起华幕,倾泻成火鸟的翅膀和长尾。

  那是浴火而生的不死生物,用火焰燃烧生命,燃烧死亡。在那赤红与橙红交错的纹理中透露了炎的奥义,当巨大的翼笼罩了整个榕树巨大的树冠,崩射的火星织成火雨,不可思议的危险和魅力便一起那燃烧中升温。

  “华丽!”

  髅大由衷地赞叹了一声,然后开始逃命,因为那火鸟已经开始张开嘴向他喷火。身后传来炽热的气流,髅大和乌鸦一起惊呼,狼狈地扑倒在地,总算及时逃过一劫。高温的火焰从他们身后的地面扫过,髅大回头一看,潮湿的土地都被烤焦,变成黑乎乎的一片,土壤里夹杂着被高温点燃的点点闪亮红斑,哔哔剥剥作响。

  那火鸟在天空翱翔,发出响澈天地的凄厉鸣叫,谁也不了解它的愤怒是基于守护巢穴还是单纯的骄傲。或许它这种俯瞰天地的姿态小觑了天下,血骷髅被激怒了。髅大昂首挺胸站起来,凶狠地向着天空,惊人的气魄从胸腔里涌出来,一声咆哮随即从那里炸开,平地惊雷般直卷向云霄。

  “吼——!”

  随着髅大的咆哮声,寒气以脊梁的手镯为中心迅速扩散到空气中,冷气流和热气流相撞,汇合成扭曲的旋风,带着潮湿的空气来往于火鸟和髅大之间,地面刚有雾气便立刻被吹散蒸干,只剩下狂乱的焦土和火屑冲天飞舞,飞砂走石。

  “我不是乌鸦我是鸵鸟,”乌鸦可没空理会髅大的威武瞬间,迈开小短腿自顾自朝着漆黑的洞口飞奔,“再见了!我会记得你为我断后壮烈牺牲,我要走先!”

  那洞里黑漆漆一片,不过很平坦,至少没有被火烧过的痕迹,这让乌鸦有安全感。“宝地啊,果然是天无绝鸟之路。”乌鸦喘息着,渐渐听到不属于自己的呼吸,从洞穴的深处传来,随即是沉重的撞击和摩擦声,伴随着岩壁的土石剥落发出的“扑簌”声。

  “什、什么?”乌鸦望着巨大的黑影和突然出现的蓝光,隐隐觉得不妙。

  洞穴外,髅大依旧在和火鸟死斗。他望着从高空向他掠来的火鸟,那火鸟浑身笼罩在火焰之中,看不清真实的样貌,只有两点幽光恶狠狠地从火焰之中望过来。它低空俯冲,长长拖曳的尾羽像烈火的死亡之犁在地面犁过,冲击的最终目标就是髅大。

  周围已经是一片火海,被火鸟拖曳出的火炎挟着风凝成可怖的猛龙灵动地吞噬而来。髅大却气势汹汹地迎上前去,奋力一跃,用指爪分开道路,如同刚猛的标枪从火鸟的身体中穿过,对火焰夷然不惧。

  那火鸟的身体并不是实体,髅大从那里穿过去就好像穿过一道火墙,随即便落在火鸟身后的火海当中。火鸟被激怒,在空中呼啸着回旋,摆动火焰的外衣凄厉长鸣,从尖锐的鸟嘴中喷下了滔天火焰,向髅大当头压来。

  髅大诧异地发现自己的肋条被烧得发红,更加惋惜地看到那些打磨光滑的蜂蜡被高温所融化而蒸发。髅大顿时感到强烈的干燥感在骨骼表面传开,血露被烤干,发出焦糊的气味在洁白的骨骼表面变成黑乎乎的焦炭。若是初生的他,一定会因为这痛楚而发狂,如今却可以用自己也难以想象的意志力来忍耐,倒要感激阿米亥给他带来的虐待和猪狗不如的生活。

  那痛楚只限于表面,从黑龙的子宫诞生的血骷髅之躯不会被火伤害。随着髅大的高度兴奋,冰血镯再次发亮了,那些热量就好像被吸走一般从他的每一根骨头的末梢向中央集中。黑色的灰烬从骨骼表面一块块剥落,骨面从红亮的状态渐渐变回白色,冰血镯却因为炽热而散发出妖异的红光。

  是力量在澎湃!

  髅大因为那突如其来的力量而变得狂暴,他攥紧拳头,狼一样蜷缩着身体让能量聚集,然后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咆哮。随着咆哮,一个巨大的火柱从他的口中激射而出,比火鸟的攻击更加猛烈数倍。火鸟被击得惨叫着向后翻滚,形体竟然已经有些凌乱。髅大浑身冒出白色的水蒸气,体温完全降了下来,脊梁也随之渐渐变回白色。

  那火鸟在强击下似乎产生了错乱,火焰失去控制,在空中一度燃烧得像是一个崭新的太阳,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重新凝成鸟形。髅大在地面凝视着,等待着战斗再次开始。但是他的心里很清楚,火鸟对他无可奈何,而他也无法对火鸟造成什么致命的伤害。

  火鸟再次振作起来了,它看上去更加凶恶,并没有遭受挫败感。它用爪子轻轻地挠了一下胸口已经平复的火羽,一声嘶鸣,就要扑来。髅大也攥紧了拳头,浑身散发出寒气,周身被动气所笼罩。然而这时,一阵哇哇大叫戏剧般从身后传来。

  乌鸦拼命催动小短腿,从山洞里跑出来的姿势实在说不上养尊处优,只怕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大地微微颤动,洞口扑簌簌落下一些小石子,突然一只硕大的长得有些像螳螂的冰魔兽挥舞着镰刀一样的前肢冲了出来。喳喳两声巨螯扫荡,在地上留下两个深坑和一根冻得发硬的黑色尾羽。

  乌鸦语无伦次地叫着,眼泪横流,用翅膀掩护着屁股跃起,险险躲到髅大身后。周围的空气不断变冷,突然凝结出云,下起小雨,树林的火焰渐渐熄灭了。

  天敌的相遇,使得火鸟发出一声高亢的鸣叫撇下髅大,而冰魔也不再对乌鸦穷追不舍。火鸟从空中俯冲,冰魔兽也舞动双刀护住头颅,摆开架势和火鸟对垒开来。

  髅大拉过乌鸦闪到远处,为这场对垒让出场所。那冰魔整个身躯一览无遗,前半身像胖螳螂,后半身胖得像蝈蝈。一股冷气流随着冰魔兽刺耳的叫声猛烈流动起来,卷起被灼烧过的灰烬保护冰魔的躯体,渐渐变成纯白色的霜花。召唤了北风护体,冰魔从容地晃动长长的脖颈,用昆虫一般没有情感的眼睛扫视火鸟,镰刀一样的前螯挥动之间,两道风刀呼啸而起,夹杂着霜雪劈向火鸟;火鸟何尝肯示弱,一对火翼轻描淡写地煽开了风刀,长尾扫处烈焰如同瀑布般当头浇下。

  一时间火焰从天而降,暴风雪没头没脑随着旋风飞舞。地面渐渐泛起白色,天空却火红如同泣血。

  髅大和乌鸦唯恐被卷入,不断后退,战场也随着激烈程度的升级不断扩大。那冰魔兽和火鸟似乎从前便已经在这里已经争斗了很久,彼此都非常了解,无法奈何对方,你来我往中气流席卷大地。火鸟猛地喷下火来,冰魔兽就用前螯结成冰盾挡开,继而发出洪亮的鸣叫声,从口中发出大量的细小冰凌像是钉子一样射向空中。

  髅大被那叫声所震慑,突然觉得有些发昏。他用力击打自己的额头,有一种十分慌张的感觉,回头看时,乌鸦两眼发直,摇摇欲坠,连忙把它拎起来拍打了两下。乌鸦的眼神渐渐正常,惊恐地望着天空的样子恍如隔世。一蓬火星溅在他们脚旁,发出了强烈的滋滋声,吓了髅大一跳。

  冰魔兽被火焰袭击,浑身上下冒着白色的水汽,渐渐扩散成大面积的浓雾,而他的身体也逐渐消失在雾气中无法分辨位置。火鸟徘徊着,从口中吐出火焰胡乱扫射,试图将雾气蒸干。随着它的身影掠过,火焰便在雾气中犁出一条路来,却没有正确地找到冰魔兽的踪迹。

  突然一排冰凌从火鸟正下方瞬间激射而出,正穿透它的身躯和展开的羽翼,随即一声让人眩晕的鸣叫,那火鸟受到重创,一下子停顿在空中。冰魔兽抓紧机会,四周的雾气瞬间凝聚起来,化作龙卷风向上撞去,那火鸟凄厉长鸣,整个身体都被撕裂开来,平地里一声闷雷,竟然自爆了。

  火焰就好像洪水决堤倾泄而下,强烈的炽热气流将髅大吹得向后倒翻滚,夹杂着乌鸦的哇哇乱叫,撞到一颗大树上。髅大眼冒金星,这是他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看星星。待得星斗散去,髅大发现乌鸦不知怎么跑到了他的胸腔里,被肋骨所包围,就像是被关进了鸟笼。

  乌鸦甚肥大,髅大花了些力气才把它揪出来,不过乌鸦也因此没有受伤。髅大拎着它的两只小脚摇晃了一下,没有什么反应。乌鸦倒吊着似乎昏厥了,左右摇动中身体柔软地泛起波纹,翅膀也垂下来。

  “死了吗?”髅大自言自语,“既然如此,吃了吧?”

  “啊!”乌鸦突然睁开眼睛挣扎起来,髅大欣喜之余有些遗憾:“本来都已经想永远记住你的,你真肥……”

  扭头看时,战斗已经结束了,冰魔兽现身在场地中央,垂头丧气,似乎被火鸟的自爆伤得不轻,身上凝结的冰盾也都融化了,皮肤上多处烧伤,一瘸一拐往洞穴里爬。而空中渐渐发红,场地四周的灰烬中火星随着热气向上飘起,渐渐聚集到一起,发出光芒来,竟然依稀又是一个鸟形。

  “这种打斗恐怕是永无中止。”髅大渐渐明白,它们相生相克地生活着,火鸟的榕树偏偏在冰魔兽的洞口,它怕冰魔兽毁坏它的榕树,时刻守护着不敢远去,而冰魔兽自然和它争斗不休。若是此刻走进山洞,它们一定顾不上。不过万一里面是死路,再想出来的时候可就……

  脑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蜂群开始乱撞,蜂王在头壳中央来回爬动,不断重复着一个图案,似乎在发出指令。髅大拍拍头壳,希望它们安分一些,然而眼中突然出现硕大的漆黑图案,似乎整个世界都被巨蜂遮挡,视野一片混乱。髅大随即明白是蜜蜂爬出脑壳停留在它的眼窝,嗡嗡的翅膀煽动声愈来愈响,突然眼前光暗闪烁不停,蜂群倾巢而出,从两只眼洞分成两队,分别袭向空中的火鸟和正要爬回洞窟的冰魔兽。

  髅大吃了一惊,转眼之间蜂群就像是乌云一般密集地从他的眼中涌出,数量之多无法计数。他记得当初连同蜂王在内只有几十只进入,这么多的数量,他的头颅根本无法想象是如何容纳。这奇怪的蜂群有太多难以理喻的秘密,饶是髅大这样适应能力如同白纸般超强的骷髅,也不免晕了头。蜜蜂既怕冷又怕火,髅大难以想象它们为什么要和火鸟、冰魔兽同时作对。带着惊讶的心情看着蜂群飞去,髅大见到了更加难以置信的场面。

  蜂群停留在目标的周围,将冰魔兽和火鸟团团围住,突然一起从尾部发出了细小如同丝线的红色光线,也不知道有多少道,千丝万缕直接射入目标的体内。一瞬间,火鸟停止了吸收热量的膨胀,冰魔兽停止了爬动,它们似乎都失去了抵抗能力,任凭那些光线照射着,一动不动。

  髅大和乌鸦都一起惊呆,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蜜蜂?生活是如此刺激,被意外所充斥,这就是生活么?

  甚至都没时间理清思绪,火鸟和冰魔兽一起发出了长鸣,既不是悲哀也不是痛苦,只是毫无意义拖长的鸣叫,没有腔调地渐渐转弱,而它们的身体也开始不断萎缩,渐渐小到看不见了。

  “发生了什么?这些蜜蜂将它们吸干了?”髅大暗自心惊,那两只都不是血肉生物,髅大从它们身上感不到可以吸取的东西。难道这些蜜蜂比他们血骷髅更过分,可以直接吸取灵魂或是力量?髅大看到它们返回来了,拎着什么东西返回来了。

  那些蜜蜂陆续飞回了他的头颅中,髅大再次确认自己脑袋里可以盛下好大一窝蜂。最后的几只蜂挤成两团,分别抓着两个小东西,缓慢地拎了过来。髅大仔细一看,一个是比麻雀还小的奇怪小鸟,有些像是火鸟此刻被吊到眼前,火气都没有了,胆怯地向他呲牙装傻。而另外一个是暗青色的胖螳螂,背部翅膀抖动,不断发出蝈蝈一样响亮鸣叫,看来是冰魔兽。

  “难道这细鸟就是刚才的火鸟?难道这鸣虫就是刚才的冰魔兽?”

  髅大和乌鸦都新奇不已,蜜蜂却没有闲着,将它们轻轻地放在髅大的肋条上,威慑性地围着它们绕了两圈,像是在警告“不要妄想逃走”。细鸟在右侧中前方心脏的地方,蝈蝈螳螂在后方挨着脊椎。蜜蜂将它们放在那里就不管了,嗡嗡叫着撞进髅大的眼窝,休息去了,而那两个离谱的家伙似乎非常满意自己的位置,竟然快乐地鸣叫起来,也不逃走。

  “有没有搞错?”髅大更加晕头转向,特别是不到一刻之后那欢快的鸣叫变成了争吵,火鸟渐渐把矛头针对冰魔兽,而那冰魔兽也挑衅一般挥舞着镰刀。虽然它们都没有敢离开自己的位置,但是显然已经不是欢快的音乐会。髅大辛苦地低头看着,火鸟瞪着冰魔兽发出恐吓,冰魔兽拉开架势吐口水,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安静!烦人!”髅大第一掌将火鸟拍扁,第二掌有些难度,冰魔兽在骨头间乱跳,但是髅大还是顺利地反拍命中,顿时鸟叫和虫鸣都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你吃么?”髅大指着肋条上的鸟虫尸体问乌鸦,乌鸦却伸着栗子头,表情十分吃惊。髅大低头一看,眨眼间细鸟和怪虫都变成了宝石,镶嵌在他的骨骼上,心脏那里是一颗红宝石,而下面是一颗蓝宝石。身体内部突然便有了一种运作感,气血有规律地通过红宝石,而水汽有规律地通过蓝宝石。

  “怎么?”髅大几疑是幻觉,用手指抠了抠,那两颗宝石就好像是天生在上面,平滑地和他的骨骼连接在一起,连一丝缝隙都没有。他的骨头坚硬到斧头都砍不动,这两颗宝石不知怎么便嵌了进去。髅大努力低头去看那颗红宝石,晶莹透亮,似乎有一个鸟的影子在里面。正在疑惑,突然“砰”的一声,宝石不见,一只细鸟得意洋洋在肋骨上面唱歌,同时后面也传来蝈蝈叫。髅大心慌意乱,挥舞乱掌拍下,细鸟和怪虫又不见了,肋骨上再次多了两颗宝石。

  “啊!”髅大发出前所未有的颤音,急切间下体居然有尿意,偏偏没有鸡鸡,多余的水份哗啦啦顺着双腿往下流,带出来都是些黑糊糊的脏东西。那红宝石像是心脏,蓝宝石却像是肾脏,而自己像是平白无故多了两个器官。

  髅大扬起头张着嘴无语问苍天,乌鸦用翅膀扶着他的头对他的失禁行为表示同情。“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这件事决非如此简单,事关他的肋骨纯洁,但是谁能给他一个答案?髅大只想冲天呼喊。

  “我们还是快走吧。”

  只要血月还从西方升起,这事就难以置信。髅大不知所以,只当是一个意外,慌慌张张地走向冰魔兽的洞穴。但是对所有的暗黑贵族而言,那是一个恐慌的日子,被放逐的光明的星在聚拢,而剧烈的潮汐袭击了慕尼黑的海峡。陨石一颗接着一颗撞击在陆地上,蔻蔻玛莲放声大笑。

  ※※※

  尸体不再腐烂了,取而代之的是让关节僵硬的白霜。

  “当第三个血红的满月到来之际,那鸣响地狱之音的钟楼必须首先落成。当慕尼黑的钟声和这里同时鸣响,冰雪将从海角追随钟声到达,永不再融化。每一个来到达克尼斯的灵魂都将先听到这钟声,今后堕入冰寒地狱的罪人,不服从慕尼黑的反叛者,都将在这永冻的冰原里受罚。”

  当阿米亥的军队毫无阻力地开进了海森堡,慕尼黑四周,弱小国度前来的投诚者络绎不绝。军队十倍于从前地扩充,蔻蔻玛莲便开始整顿冰寒地狱,首先便将海森堡划入了永冻冰原的范围。从白骨的围场到堆满战利品的行政大厅,阿米亥的座位一再更换,现在是海森堡的王座那一把。

  此刻,他正致力于建设蔻蔻玛莲交待的高大钟楼。为了这个,这里再也没有半个闲人,瘦弱的骷髅,僵尸游勇,打工的木乃伊乃至侏儒,在皮鞭下都是一把建筑好手。他们还将努力地建设下去,直到贡献足以赎清他们的背叛之罪。蔻蔻玛莲许诺他们可以再次成为自由居民,只要他们完成新的海森堡建设,一个沉重的工程任务。

  蔻蔻玛莲从慕尼黑发配来数万带着镣铐的劳工,以补充劳力的严重不足。他们都是满怀希望的赎罪者,为了成为自由居民不惜粉身碎骨。但那工程蓝图宏伟,即将为新的冰寒地狱奠定基础,他们不得不用磨灭灵魂的努力来换取时间。

  阿米亥捏碎了手中的骷髅酒杯,让红色的液体四处飞溅,让海森堡的旧主,一个森林树妖精面如土色。阿米亥冷漠地望着他脆弱的脖颈:“说,如何通过迷失森林?”

  “误会,”那妖精瑟瑟发抖,“虽然我们一族历来和森林亲密无间,但是居住在迷失森林的我们却不一样,我们根本不知道迷失森林的秘密,只是随着森林的意志被送来送去地生活。正因为一样受不了迷路走失的生活,所以,我才会带领一些族人在这里建立了自由都市海森堡。”

  “你是说你也不知道?”阿米亥的声音十分懊恼,手中响起锁链的脆音,笼罩他面孔的气团越来越黑,说明他的心情恶劣,面孔也渐渐狰狞。

  “相信我,我说的是实话!”那树妖精察觉到生命的危险,大叫了起来,“我们从来是效忠于慕尼黑的,只是被达尼奥隔断,我的祖先早在万年前就发誓效忠过的!凭黑魔使蔻蔻玛莲神圣之名起誓,这一点一直也没有改变!”

  他充满恐惧的声音透漏出了虔诚,阿米亥倒是不可不信,将面色渐渐缓和下来。他对树妖精暗示道:“开动脑筋吧,如果森林之神网开一面,你的日子也将好过。”

  树妖精略微思索,说道:“要带领军队不分散地穿过迷失森林,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如果能由少数几个人先行进入破除那个古代的谜,而传说又是真的,那么森林也许就会不再神秘了。”

  “什么谜?”

  “据说古代,万年前这里只是普通的森林,我们的祖先就是在这里为慕尼黑服务。但在魔神战争结束的那一天,森林突然发生了异变,就连我们树妖精也经常迷路,森林的意志沉默了,有人相信更强大的力量在驱使它。当然,这是个传说,我们树妖并不相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毕竟这对我们一族来说是个丢人的事。”

  阿米亥默默地听着,抓住了问题的根本点:“你说这是魔神战争的影响造成的?”

  树妖精点点头,说道:“有一个可怕的神秘种族聚集在森林的中央建立了村落,他们信奉风暴之眼。我们曾经有族人偶然落到那里,又凭着黑魔神的虔诚之力从那里侥幸逃脱,但是由于被当作吹嘘的关系,他的话没有透露更多,只是说他们是异教徒,最重要的是,迷失森林对他们有求必应。”

  阿米亥的眼中寒光一闪:“你说有求必应是什么意思?”

  “据描述,好像是他们膜拜风暴之眼,祈求让森林给他们送来祭品,然后他们就会很快收到迷途的人。听上去,像是风暴之眼的力量在控制森林,就连周边毫无防备的人也会偶尔被吞噬。”

  “风暴之眼?”阿米亥仔细考虑了一番,十分疑惑,“我们达克尼斯怎么会有风的信徒?那是光明的神创造的元素。连同最高贵的魔族在内,我们只有大地和火焰的使徒。如果是真的……这可能性非常高。”

  “所以才说他们是异教徒,”树妖精补充说,“我们树妖精归根结底是属于大地精灵,信奉土之力,便是凭着这力量尚能安然无事。”

  阿米亥冷冷问道:“如何才能到那里?”

  “只要送人进去。”树妖精说,“只有被森林选为祭品送到那里去。在十个迷路的人当中,总有一个消失的。”

  “凭我主蔻蔻玛莲之名起誓,”阿米亥笑了,“我有的是战士,那并不是什么难事。”

  门突然开了,淘换者旋风一样飘了进来,蛹动着身躯发出深沉的声音:“确实不是难事,有件事情,正好一并解决。”

  ※※※

  髅大在黑漆漆的洞穴中穿行,渐渐看到一丝昏光。就在出口的一刹那,身体仿佛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随着光暗交接的一闪,他和乌鸦穿过了一道无形的门,站在古老的岩石堆砌的石路上,而那石路正对着一个村落的入口。

  髅大望着村落的图腾——一个高大的祭坛矗立在村落的中央,上面有一个巨大而又十分诡异的单眼图案,散发着碧绿的荧光,离着很远就能看到。那祭坛的建筑风格和先前的达尼奥遗迹有些相似,髅大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乌鸦也显得十分害怕。他们刚有了退却的打算,风便刮起来了,说刮就刮,飞砂走石从背后猛撞过来。

  髅大和乌鸦一声惊叫被吹得飞起来,直扑进村子内部。髅大平拍在石板路上,乌鸦的大嘴插进了石头缝,好一会儿才爬起来。那风来得丝毫没有征召,此刻已是猛烈得看不清外面的景物。奇怪的是风暴只限于村外。在那带有图腾符号的村口门廊外,风暴强得简直是让人粉身碎骨的世界,石头带着呼啸声被卷起来咂到树干上,发出恐怖的撞击和断裂声;村内却没有一丝空气流动,平静得甚至有些气闷。

  乌鸦站在肩膀上惊恐地用翅膀抱着髅大的头,遮挡了髅大的视线。髅大用手指将它的翅膀大翎上下分开一道缝隙,露出眼窝来打量道路。既然不能出去,便只有向里走了。他们此刻站在修整得很平坦的路面上,那道路一直延伸向村子内部,这村落非常庞大,庞大而荒凉,整个一片沐浴在黑色和死寂当中。从他们站立的地方到祭坛和房舍少说也有一里地,而长长的石路两旁都是隆起的土包。

  他们往前走了不远,渐渐看清那些是整齐的坟堆。至少有一万个坟堆整齐地修筑在道路两旁,十字架林立如同修葺得体的花园。乌鸦害怕得有些发抖,牢牢地抱住髅大不放。髅大却渐渐安心起来,这看上去像是——陵园。一个骷髅来到墓地,有什么好担心的。只是这村里好像除了坟堆就没有别的了,一望无际,是另类辛勤耕作的庄稼,不知道收获些什么。

  有些坟头很新,在那前面摆放着绑成束的洁白花朵。说句实话,达克尼斯有的是白色的花,也不怎么感动,让人感到意外的是,有些坟堆有打开的痕迹,看上去像是尸体从里面爬出来了。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难道是另外一个不死兵营?”髅大感到有些疑惑的时候,突然有清脆的铃声从远方传来。

  “叮——叮——”

  清脆的铃声,渐渐地,伴随着铃声有哭声传来。哀伤的音乐声散播着浓浓的悲凄之情,那是一首熟悉的曲子,髅大似曾相识。他的灵魂波动超出了意识的控制之外,随着那哀乐逐渐加速,骨节也微微地抖动起来。他的感知力急速增强,就好像遇到了强敌或是最让他兴奋的事情。他突然闻到了一股奇特的香味,有东西燃烧的香味儿。渐渐地,他们看到了迎面而来的长长的队伍和他们手里高举的蜡烛与铁铲。那是送葬的队伍,他们排成两排,抬着一个漆黑的棺材。

  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显得格外凄凉。那些人穿着长长的黑袍,披麻戴孝,不住地哭泣。髅大内心十分震撼,仿佛曾经感受过这一切。那是标准的人类送葬仪式,他一定参加过,或许是为了什么亲密的人。但是现在,作为一个不死者,或者说是已死者,很不幸的是他并没有在临死之际好好地享受属于他的葬礼,至少他现在非常渴望拥有一份类似这样的回忆。

  长长的幡旗飘摆,每个人都那么悲伤。那伤感在摇曳的烛火中得到升华,每一个看到的人都会被那气氛传染。他们的步伐轻无声息,心情却是沉重如同被铅注满,他们默默地低着头,依次有银色的烛台和咏念着经文的僧侣,真是无以伦比的专业送葬队伍。

  躺在棺材里的骷髅一定可以幸福地安眠了吧?有这样隆重的仪式,一定可以的!灵魂不会被带走,也不会强迫骨架不情愿地站起来。或许这才是所有的枯骨最好的归宿,所有的人死前一定都曾经将这个希望重复了再重复才肯咽气。那愿望在髅大的身上变得强烈,甚至让他有些妒忌,异常的迷惘。

  送葬的队伍近了,从他的旁边经过,带着悲泣的声音,对他不闻不问。髅大望着每一个悲凄的面孔,被那黑色的气氛所感染,突然有一种冲动涌起。他对两边的人低下头,说了一句:“请节哀顺便!”

  突然间,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扭过头来看着他。

  “骷髅,是一个骷髅!”

  “真的,是真正的骷髅!”

  “是骷髅!”

  所有的人都用欣喜的语气来强调这一伟大的发现,髅大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现在队伍停止了行进,所有的人都在对他围观。就连棺材盖子也突然自行打开,一个一样穿着黑袍的人坐了起来,兴奋地指着他:“哇,是骷髅!”

  “到底……”

  几分钟后,在一个宽广的大厅里,髅大应邀躺桌子上,身体周围摆满了各种奇怪的食物,那些人亲切地给他用棉布擦洗身体,将它脚趾缝里的泥也挖干净,同时对他的骨架赞不绝口。“啧,以前一定是个美男子……瞧这骨头,亮得像是经常打蜡,还有这手指,啧,天生富贵……翻个面!”

  髅大对他们的亲切表示感动,几乎想要流泪。可惜这一点他暂时无法做到,他感到无限惋惜:“死的时候有葬礼真好,一定应该在还有眼珠的时候经历这一幕。那些有葬礼的幸福的人一定会在棺材里感动得流泪,我也很想哭一次啊。”

  乌鸦已经完全忘记了恐惧,现在它在桌子周围来回跳跃,嘴上叼着烤肉——至少看着像是烤肉的东西——那样子像是在跳舞,跳圆舞步。有人帮它把嘴里的食物卸下,递给它一杯红色的酒,乌鸦瞧着他,用嘴悄悄浅浅的杯子,似乎有些为难。

  “哦,我真健忘,”那人突然想起了什么,拍拍自己的额头,抄起一个比较深的阔口瓶子给它当酒杯,“大嘴就要用深酒杯,来,我来帮你满上,跟随主人忠诚的乌鸦……”

  乌鸦一瓶酒下肚,脚步更加细腻,在桌子上动摇西晃。周围的人不住鼓掌,继续给它倒酒。髅大看得很入神,问道:“你们怎么不吃?”

  “啊?”那人回答,“其实我们都死啦,用不着吃东西。再说这些是祭品,只有参加葬礼的主角,像您和您的仆人才能吃。”

  “哦,你们也是死人?”髅大惊异地说,“难怪见到你们我觉得有些亲切。不过我也没有肠胃,这些东西恐怕……”

  “没关系没关系,反正食物大多数时候只是摆设,我们只是各有所需——不过葬礼就是要有这些。”那人指挥着,“快,把新衣服拿来!”

  于是有人七手八脚将一套合适的衣服,那几乎是国王也配穿戴的衬衫和黑色长外套,一件一件给他穿上,并且仔细地将衣服的皱褶拉平。那扣子是金的,丝线发着银光,他们将髅大抬起来,放入一个华美的棺木。

  一个年迈的长者走了过来,似乎是作为葬礼的主持人问道:“最尊贵的死者,您觉得还舒适吗?”

  髅大点点头,主持人便严肃地说:“那么从现在开始不要说话了,为了葬礼的正规性,死者就要像个死者,沉默寡言是死者的美德。”

  髅大点点头记住了,人们给他戴了一顶金子王冠,上面有老大一颗钻石,沉甸甸的,髅大用躺着的姿势也知道那是纯金的。还有靴子,那是真正的骑士皮靴!髅大感激涕零,那些人还给他带上两枚大戒指。

  “左手金右手银,来把宝石项链放在边上。”主持人用手掩面,激动得泣不成声,“哦,好久没有过这么正式的葬礼了,快,把最好的都拿来,要体面得像个国王!”

  有人轻轻地将髅大的双臂交叉放在胸前,突然发现他的腰侧系着一把小金剑。“赞美全能的神!赞美风暴之眼!这是一位真正的国王骑士!莱特尼斯捍卫光明的骑士!”

  “太感动了!”周围所有的人一起泣不成声,“伟大的骑士终难免一死,哦,真是伤感的时刻……”

  “这标志骑士身价的物品一定要荣耀地摆在这里。”主持人再次赞美了全能的神,亲自把小金剑斜挂在身体正面,“还有手里,骑士的葬礼怎么能没有宝剑!快,我们也不要吝惜,拿把最好的剑来回报死者给我们的慷慨微笑!”

  那是一把很漂亮的剑,主持人将剑递到髅大手里,让他扶着剑柄,剑身平放在他的身上。那剑保养得非常好,剑身像镜子一样闪亮。髅大忍不住摸摸光滑的剑柄,很想坐起来好好看看,但是周围的人制止了他。

  “衣服会打皱,死人就要一动不动躺在棺材里。”他们将衣角最后整理了一番,说着“真是完美无缺”,最后将乌鸦丢了进来,放在髅大旁边。乌鸦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打着酒咯,小爪尖微微抽搐,撅着屁股用翅膀抱住髅大的肩头。

  这亲密的一幕让周围的人再次感动莫名:“完美!还有自愿随主人一起到地下的忠实伴侣,这才是幸福的真谛!愿全能的神保佑他们安息!”

  “上路!”

  随着轻微的声响,烛火的光在风中摇曳不肯熄灭,喧闹中止了,只有乌鸦兀自扭动着,发出酒后满足的呢喃,夹杂着一两个饱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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