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设立大明银号及大明商号的消息,是伴随着洪武二十九年的秋收正式开始的。
深秋里,江南大地上是一望无际的金黄。
而那些田埂和山上的林木,就成了装点着一块块金黄琥珀的翡翠镶嵌。
这是富饶的场面。
田间地头,无处不在的,都能听到百姓们发出的喜悦的笑声。
这是有关于丰收的日子。
大明洪武二十九年是个难得的丰收年,家家户户的田地里都引来了粮食增产的消息。
百姓们走进放光水又晒干了的稻田里,将那些被金灿灿的稻穗压弯了的稻谷杆子割下,捆扎在一起。
当一片片的金黄琥珀是留下一丛丛短短的根茎,百姓们便会带着满脸的笑容,将远比身子更重的稻谷挑在肩上,送到村庄外的晒谷场。
家中的妇人们便会立马将那一颗颗饱满的稻谷,从沉甸甸的稻穗上分离出来。
各家各户都有一块专属的晒谷场。
打下来的稻谷,就会立马被摊平在晒谷场上。
今年的光景甚好,秋收前好一段时间开始,便是整日整日的万里无云,如今秋收开始了,也不见会有什么雨水落下。
这时候已经到了正午,温度最高的时候。
秋老虎阵阵灼人。
从天未亮就开始出门的百姓们,按照过往的经验,开始从稻田里走出来,几家人聚在一起,躲在田埂上种植的分界树绿荫下。
几家人的伙食被孩子们装在竹篮里,送到了田埂上。
忙活了一阵天的大人们便开始大口大口的补充着能量,像这样在正午还能有干饭吃的日子,只有在农忙的时候才会出现。
便是这些年大明国力日益强盛,百姓们也开始逐渐流行起一日三餐来,但正午和晚上还是以稀饭伙食汤饭为主。
孩子们在家里,早就围着娘亲、祖母吃饱了肚子,这时候便在田地里逮捉着各种昆虫。
稚童的欢声笑语,取代了百姓们农活时那吭哧吭哧的声音。
应天府靠近镇江府的江边庄子上。
男人们放下了手中的镰刀,躲在林荫下,吃着家中孩子送来的干饭,随着肚子里装进去食物,闲聊也就开始了起来。
“今年老天爷开眼,过年时咱们家也能多些肉吃了。”
一个穿着短袖,戴着草帽的汉子,黝黑的脸上挂着浓浓的笑容,淳朴憨厚。
“要是年年都能有这般好年景才是真的好哦。”有人感慨了一声。
大明立国已经快三十年了,便是鱼米之乡的江南,也是少有像今年这样的好年景。
“放宽心吧,咱们现在用的粮种,可不都是上林苑监的袁少师带着人弄出来的?就算是往后有坏年景,天老爷瞎了眼,有袁少师在,咱们还带怕的?”
有人忽然提到了袁素泰。
而对于百姓们来说,尤其是对于应天府的百姓们来说,袁素泰就是一个人尽皆知的人物。
谁都知道,如今家家户户粮食增产,渐渐都能带着饱肚子上床睡觉,都是因为朝廷仁政,少师袁素泰操劳辛苦,给他们带来的好日子。
“听说袁少师现在已经满头白发了,还整日都在衙门里带着人,想着怎么让咱们家的地增产。你们说这次忙活完了,咱们是不是去一趟,也给老人家送点各家的土特产?”
淳朴的大明百姓,很单纯的想着是袁素泰让他们吃饱了肚子,那他们就不能忘了人家的好。
却有人在一旁嘀咕道:“少师那可是个大官,天天都在忙着大事情,咱们还是不要去耽误少师老人家的大事情了。”
“心思总是要做到的,大不了咱们给东西放在门口就走,这样也不耽误少师老人家的事情。”
事情似乎就这么确定了下来,几家男人商量了一下,该带些什么东西送给袁素泰。
随后话题便开始宽泛了起来。
“你们听说了没有,朝廷这一次要在咱们这里变法子了,不再收粮食,该收银子了。”
“这是好事啊,卖了粮食把银子给前面村子那头的税署小年轻们,咱们也不用再去服徭役了。官府要是有事,还得给咱们银子去做活。”
“合该是说咱们大明朝要盛世了。”
作为京畿之地,百姓们对朝廷的各项政策的了解,总是掌握的更加全面。
向心力,也远比其他地方的百姓更深一些。
众人对直隶道如今要改行计亩征银,革除徭役,改为官府雇佣做工,保持着一致的看法。
“就是有点麻烦咯,还得拉着粮食卖给那些粮铺。要是这帮奸商趁机压价,咱们还能凑足银子?”
百姓并非真的愚钝,经验告诉他们,商人是不靠谱的。
尤其是在这种事情上。
“嘭!”
有人将手中的镰刀,重重的扎在地上,眼神恶狠狠道:“哪个奸商敢压价,咱就去找税司的税兵们主持公道!”
“让税兵抄他们的家!”
田埂上,所有人一阵恶狠狠的发言。
而在庄子外的小道上。
一名从镇江府赶过来的粮商,正带着家中的活计,坐在赶着的空马车上,满脸得意,悠哉悠哉的摇头晃脑,望向道路两侧已经收割完的田地。
“今年有个好收成啦!”
粮商满脸的笑容,似乎已经看到家中那藏银的地窖,需要再次扩建的场面了。
掌柜的则是坐在马车前面,亲自为主家赶车。
听着主家的笑容。
掌柜回过头,脸上同样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主家,还得是您会算,知道咱们镇江府的秋粮都被别人盯着了,独独这应天府的秋粮还没有人下手。今年咱们家,定是能狠狠赚一笔的。”
那粮商得意的笑着,盘腿坐在马车上,手掌一下一下的拍打着大腿:“他们哪个晓得,邹学玉先前就是在应天府干知府的。他当了直隶总督大臣,这应天府天然的就是他的自留地。应天府的商家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事?”
掌柜的有些不懂,疑惑道:“那咱们就能做?”
粮商奸笑了一声:“咱们又不是应天府的人,就算是被总督衙门知晓了,也得行文镇江府的老爷们来找咱们。”
粮商点到即止。
掌柜便更加欢喜的笑了起来。
镇江府的老爷们会来找他们吗?
官府衙门里的那些位老爷们,恨不得他们多赚些银子呢。惟有这样,官府老爷们才能同样过一个好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前头的伙计已经是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
“老爷,这边庄子已经到了,那帮田汉正躲晒呢。”
粮商眼前一亮,从马车上站了起来,看向远处田埂下聚集着午休的农户们。
“走!快过去谈妥当了,咱们就往下一个村子赶。”
……
“这点银子?俺们不卖!”
村外田埂上,百姓们望着眼前这位陌生的粮商,脸上露出不悦。
只有去年五成的粮价,除非脑子坏掉了,才会将自家今年种出来的粮食卖给对方。
粮商也不表露,只是看了眼面前的这些个乡里巴人,笑着说道:“乡亲们有所不知,谁知道今年这银价噌噌的往上涨。现如今的银价,二两五就能换一两金子,这是往年里能有的事情?
这银价上去了,咱们这粮价自然是要对等的,也不是在下要压价,都是足数的给。
不信?不信你们可以让人去别处问问,可都是这个价。如若不是,我这钱袋子便是你们的了。”
说着话,粮商还将自己腰上挂着的那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拍在了停在路边的马车上。
百姓们悄悄看了过去。
估摸着,也能有个十来两的样子。
看粮商的样子,似乎并没有作假,百姓们开始有些迟疑起来。
“要不让人去问问?”
粮商立马附和道:“让人去问。”
“那就让狗蛋儿去前面村子问问,顺便让他去镇子上问问最近的银价到底是多少。”
远处天里头,在一众孩子里年纪最大的狗蛋儿,立马得了大人们的指派,撒开腿就往周围最近的一个镇子上跑过去。
那粮商也不急切,更是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这应天府的粮商还没有动起来。
自己这一回算是抢占先机了。
百姓们观察了一下粮商,便送来了装着碎茶叶的茶壶。
“天气热,你也不要嫌弃咱们这些人家的茶水。”
粮商满脸笑容,拱了拱手:“正是口渴的紧,多谢诸位了。”
不多时。
狗蛋儿便赶了回来。
顺带着,也将最近的粮价和银价都说了出来。
果然是和这赶来村子里收粮食的粮商说的一样。
看着眼前这些百姓,还在算着那笔账到底对不对的时候。
粮商放下手中的茶碗,在马车上站了起来。
他竖起一根手指头:“我再加价一分,今年田里稻子长得好,这一分该是加的。只要诸位现在和我签了契书,等稻子晒干了,我就让人送来银子,拉走粮食,绝不亏待了大家!”
这是个好粮商啊,不是奸商!
随着加价的话说出来,周遭的百姓们开始觉得这陌生的粮商,应当是个好人。
“我签!我家今年的粮食,都卖给你!”
“我也卖!”
一时间,百姓们瞬间变确定了下来。
正当那粮商的掌柜拿出契书,要与百姓们签下的时候。
小道上,却有一队不同于其他军队的兵丁,簇拥着一名骑在马上的文书一样的人赶了过来。
“直隶总督衙门告示!”
“直隶总督衙门告示!”
“直隶总督衙门告示!”
直隶总督衙门。
这可是现如今直隶道一十八府顶头管事的。
百姓们的动作瞬间停了下来。
而那粮商却是脸色一变,心中有些不安,不知接下来是不是会有什么变故。
官怀恭的脸色很难看,他远远的就看到那粮商正聚拢着一帮乡亲,似乎是在游说着百姓们将今年秋收下来的粮食卖给他。
这帮奸商!
从直隶总督衙门带着人出来的官怀恭,眼底闪过一丝杀气。
他骑在马背上,轻轻一挥手。
立马便有一队税兵向着前面冲了过去,很快就将前面那一帮人给围了起来。
“你们要干什么?”
粮商隐隐约约的有些不安。
望着眼前这些身穿饕餮服,凶神恶煞围过来的税兵,粮商不禁便想起了过去的那些传闻。
这些穿着饕餮服的税兵,可都是杀心深重的啊,只要他们出现,便都是家破人亡的结果。
然而,粮商只是喊了一声。
便立马被离着他最近的一名税兵,从马车上给拉了下来。
粮商脚下不稳,一个踉跄便栽倒在地。
这时候,官怀恭也已经骑着马赶了过来。
他翻身下马,便从已经吓傻了的粮商掌柜手中,将那一叠契书夺了过来,只是草草的看了两眼,官怀恭便将这一叠契书尽数丢在了地上,最后还用脚将其深深的踩进软泥下。
官怀恭冲着还趴在地上的粮商啐了一口。
“就这?”
粮商见自己的事情被发现了,一时间心惊胆战,全然不知自己现在应该要做什么。
官怀恭却是从怀里取出一份公文,爬到了马车上站着,看向同样处于茫然的百姓们。
“直隶总督衙门,转内阁令。”
“今昔,朝廷设立大明银号、大明商号。银号乃国家经济之本,为民造福,恒定钱币钱钞兑比。今通传天下地方知晓,自此之后,大明金银铜钱兑比,乃一比十比一万,无朝廷及大明银号公文,一应人等勿得擅自操纵钱钞兑比,违者以大逆论。”
一比十!
村子里的百姓们不知道大明银号具体到底是做什么的,但他们却清清楚楚的听明白了现在的金银铜钱的兑比。
“娘希匹的,这小子先前竟然还诓骗咱们,现在的兑比是一比二两五!这个奸商!”
“奸商!”
“奸商!”
一时间,所有人都叫骂了起来。
若不是有在场的税兵阻拦,这些刚刚被狠狠骗了一次,差点就要将今年家中的粮食尽数贱卖给那粮商的百姓们,定然是能将其活活打死。
官怀恭给了百姓们足够的时间去唾骂那粮商。
最后才再次开口。
“大明商号行文,凡大明境内一应物价,皆需大明商号确定范畴。今岁秋收粮食之粮价,比照去岁粮价,只许高不许低,若有犯,百姓可上告,便有契书,官府亦不认可。”
完了!
破家了!
被官怀恭拉倒在地上的粮商,心中大呼。
依然是哀嚎了起来。
官怀恭已经是脸色一冷,低头看向了粮商,现在只是这奸商一人哭嚎,接下来便是整个直隶道那些试图大赚一笔的人连绵成片的哭了。
“来人啊,将此奸商拿下,转交直隶总督衙门,审议其搅乱粮价,私定钱钞兑比之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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