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农忙的时候到了。
整个应天府,或者说是整个江南的百姓,都投入到了火热的农忙之中。
百姓们需要在降雨之前,将稻田里已经挂满穗子的稻谷收割回去,抢在变天之前将一粒粒稻谷装进粮仓里。
然后等到几场雨下来之后,便要继续忙着将秋天收获的稻谷秧苗种进地里。
这便是江南一带百姓每年里最为繁忙的季节,被称之为双抢。
抢收抢种。
百姓们在双抢的时候,官府也并没有闲着。
朝廷指定的赋税要求还记在账上,但如今的官府却不敢抢着冲进百姓家中将那些还未晒干的粮食拉回到官府的大仓里。
官府里的官员和差役,现在要陪着税署在各地的分税司官员,清点当地当年的粮食平均亩产,还要审查地方上的水利情况等等,助力百姓完成双抢。
至于夏秋两税,晚点征收也并非是不能接受的事情。
只是官府如此体察民情,却反倒是让百姓们更加积极的去缴纳赋税,再也不需要官府下到村里不断催促着百姓。
上林苑监的少师老爷是个厉害的人。
如今谁家田里的稻穗,不是长得惹人喜爱。
沉甸甸而又饱满的稻穗,将稻杆压弯,却让所有人的腰杆子都挺直了起来。
交了朝廷定下的额度之后,家里还能留下许多的余粮呢。
再也不必过多的烦忧,缴纳赋税之后,家里人拿什么东西果腹。
“稻穗上的粒数已经很难再有增长,老臣与上林苑同仁如今也没有办法改变现状,只能是耕种方式上继续加以改进,寻找新的增加地力的方式。”
应天城外。
大明朝功德无量的少师袁素泰,身上穿着官服,双腿却是被高高挽起,草鞋上站满了泥浆半干不干的样子,陪着已经习惯时不时溜出宫的皇帝,介绍着当下的情况。
朱元璋脸上满是喜悦。
从很久之前开始,夏日便是皇帝最为喜欢的季节。
虽然炎热,虽然人只要出来一趟便会汗流浃背,却依旧阻挡不了他的喜爱。
因为夏天是收获的季节。
空气如同热浪一样在目光所及之处涌动着,却又带来了浓浓的成熟的稻香味。
一伸手。
朱元璋的手中已经握住了几根稻穗。
稻穗上是颗颗饱满的稻谷。
用另一只手捏住一颗,稍稍用力挤压,稻壳便从稻米上脱落下来。
稻米被朱元璋送进嘴里。
有些硬,需要慢慢的咀嚼着,便能品味到那一份庄稼的甘甜。
皇帝不敢浪费,将握着稻穗的手伸出。
跟随在皇帝身后的内宫大总管孙狗儿便立马上前,小心翼翼的将皇帝手中的稻穗用一块绢布包裹起来,放在胸口贴身的位置。
朱元璋则是轻声开口道:“如今已是极好的了。朕还记着,想当年似这等时候,哪里能看到百姓脸上有笑容的。都在愁着地里收上来的粮食,够不够今年缴税的。”
袁素泰亦是上了年纪的,对前元时的横征暴敛很是熟悉,只是默默的苦笑了一声。
在两人身后,则是跟随着一名身着红袍的官员。
邹学玉露着笑容,上前拱手道:“如今陛下施仁政,不单单是强令官府缓收赋税,更是因时因地,若有百姓当年遭了灾,便可相应减免赋税。如此种种仁政之下,百姓又何能不带笑颜。”
应天府今年没什么大灾,只不过是临着江边的几个庄子,入夏前遭了水。
地里头的庄稼那时候已经结穗了,虽说收成不能比旁的地,但也不至于颗粒无收。
应天府也只是照实将情况和田亩数报到了户部。
谁知道,户部尚书夏原吉转手便将奏章给送到了内阁。
随后一番计算,那些个田地的税赋就减免了一半。
这是实实在在的善政。
袁素泰点点头,却是渐渐皱起眉头:“陛下广施仁政,乃天下百姓之福。只是老臣担忧,此举落在应天尚可推行。若是遍及天下,恐怕地方官府和士绅权贵,会借此中饱私囊。”
邹学玉亦是侧目看向皇帝。
少师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的。
中央朝廷的政策,大多数时候都会从最底层的百姓落手,但是通过一层层的行政体系传递下去,却又总是会变个样子。
下面的人,总会有无数种办法来应对。
朱元璋却是丝毫不曾担忧。
望着眼前一片金黄的田地,还有那些弯着腰在庄稼地里忙碌着的百姓们。
他的脸上只有那一份浓郁的喜悦。
“锦衣卫的人又多了些,税署的摊子也铺的越来越大,朕现在反倒是期待有人跳出来。”
袁素泰不再说话了。
皇帝什么都好,就是动不动就喜欢勾引下面那些人做些砍头的事情。
邹学玉看了眼远处的庄子,眨了眨眼。
他又偷偷的看了皇帝一眼。
随后才试探着开口道:“陛下,臣有一事……”
“有事就说,什么时候你这个暴脾气的应天知府也变得吞吞吐吐起来了。”
朱元璋脚步不停,带着一帮人走在田埂上,微微回头,侧目斜觎了邹学玉一眼。
“臣以为……朝廷是否该当议一议户籍制……”
说完之后,邹学玉便跪在了地上。
空气一瞬间更热了。
朱元璋脸上的笑容依旧,只是眼神却是渐渐的沉了下来。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跪在面前的应天知府。
这位暴脾气的应天知府,原本在皇帝的心中,已经预备着等年底朝廷各司衙门封印之前,将其放到直隶道的位置上。
只是现在……
“这桩事情,是谁提的?”
国初,为了快速的稳定民生,大明近三百年的户籍制度,便快速的被朱元璋通过并采用,继而施行于整个大明。
效果是斐然的。
国家安定,百姓各司其职。
地方上在经历了国初的那一场场战事之后,很快就恢复了元气。
这项制度,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但是现在,眼前这位已经落入自己眼中的应天知府,却说要议一议。
议一议的意思,何尝不是在说,要将大明现行的户籍制度拿到朝堂之上,与群臣商议改一改的意思。
这是大明的根基。
轻易动之,说不得就是民生混乱。
邹学玉心中有些紧张。
这桩事情其实也确实并非是他最先想到的。
只是,应当是他第一个在皇帝面前提出来的。
邹学玉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只能闷声道:“国初,陛下钦定国家户籍制度,此乃善政,国家经年之后便纷纷安定,百姓各司其职。
然而今日不同往日。
国力鼎盛,新政如火。军户孱弱之子,便也可从军卫国?农户精壮却不愿农耕之子,便不可为国戍边?
匠人之子,亦有可能难承父志。
人心思变,守正在于公德秩序,却不可流于户籍一制。
大明会越来越强盛,土地也会越来越多。
臣为应天知府,不知旁处百姓何如。单论应天一地,如今临城百姓,十户之中便有三四户人家,半数人口进了工坊做活。
城池内外,精壮有大志向儿郎,喜闻国家频频奏捷,却苦于从军无门。
陛下。
百姓是人,而非草木。
俗语龙生九子,九子不同,人亦如此。
国家的财税是建立在田亩和行商之上,而非户籍之上。
如今田亩税赋,虽各地不同。但以应天而论,亦是商税远超田亩税赋。
臣昔日去信苏州府、扬州府、杭州府等地,各地皆是如此。
改户籍,非是放纵百姓肆意,而为增发民间活力。
臣以为,此亦是陛下应施善政也。”
邹学玉伏请的声音,回荡在四周的庄稼地上。
他的意思很简单。
老鼠的儿子,不一定就会打洞。
朱元璋看了一眼周围随行的官员,面不改色,只是再一次询问道:“这些都是你想的?”
他需要确定,邹学玉这番话不是朝中某个或是某一些重臣,想要借他的嘴说给自己听,而仅仅只是这位在应天知府位子上,做的很不错的年轻官员自己的为政思想。
邹学玉终于是抬起头。
迎着皇帝那充满审视的目光。
邹学玉重重的点着头。
“这些都是微臣自己看到的、听到的,然后说出来的。”
朱元璋没有做声,而是再一次环顾随行的一名名官员。
所有人都低着头,没人敢在这个时候直视皇帝。
户籍制啊,那可是国初就定下来的事情。
在所有人的认知中,几乎没有人会觉得,大明朝会去更改这一项政策。
邹学玉这时候又一次开口:“陛下,农户的儿子不一定就得要种田,也可入朝为官,为陛下、为朝廷、为天下效力!”
这一句话,才是真正说到了朱元璋的心里。
皇帝大抵都是有反骨的。
尤其是对于朱元璋而言。
他就见不得百姓受苦,更愿意看到百姓一个个的都能过上好日子。
让百姓的儿子也能入朝为官,为自己、为朱家、为天下人做事。
这是朱元璋乐意看到的。
凭什么只有那些世代读书的人家,才能入仕为官。
凭什么种田的儿子,就不能当官了?
其实,正是有着这种‘反骨’。
才是真正早就了如张二工那样匠籍出身的匠人,能成为大明朝身着红袍,官至正二品工部尚书的原因所在。
皇帝就是想要让天下的读书人和那些所谓的千年、百年世家好生的看一看。
他提拔的一个匠人,也能当官,且还能做的比他们更好!
改一改大明现行的户籍制度?
朱元璋的心中已经开始思考着,要是更改的话,该如何有序稳定的,在保证天下平稳的情况下,改变现在的户籍制度。
“少师如何看这小子说的?”
出乎意料的是,朱元璋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而是津津有味的询问起了袁素泰的意见。
袁素泰想了想,没有急于开口。
而是对皇帝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引着皇帝继续压着脚下的田埂往前走。
朱元璋也不急切。
他和袁素泰算得上是同一个时代的人,都是经过里前元末年那好似永无尽头的灾难。
两人走在最前面,身边就是那些还尚未收割的稻谷。
地里头忙碌着的百姓对皇帝并不陌生。
见着皇帝走在自家的田埂上,也没有想要上前攀谈的打算,只是远远的看几眼,便继续手头上的活。
要尽快将庄稼收回家,然后交给官府,让官府送给皇帝陛下。
袁素泰向前走了一阵子。
随后才缓缓开口道:“陛下觉得如今的我大明的稻谷产量如何?”
“今非昔比。”
朱元璋给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也正是因为今非昔比,所以袁素泰才成了如今当朝第一的文官。
所说他的权力并不大,官职依旧仅限于上林苑监。
但即便是文渊阁里的那几位,也不敢轻易无视袁素泰偶尔递过去的话。
袁素泰又道:“是啊,今非昔比。要叫陛下笑话,老臣便是如今瞧着这些,都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样。”
朱元璋微微一笑:“俺又何尝不是如此。”
真的像是在做梦一样啊。
比当年自己这个泥腿子当上皇帝,还要梦幻。
袁素泰笑了:“臣不懂国家的事情,却知道,即便如今这稻穗粒数再难增多,却定然还有增产的法子,这也是老臣余生里要做的事情。”
朱元璋点头道:“少师永远是我大明上林苑监的监正,不论何时,我大明亿兆百姓,心中都该记着少师的功德。便是将来朕到了入土为安的那一天,少师也得陪在离着朕最近的地方。”
不经意之间,皇帝给了袁素泰一个天大的恩荣。
袁素泰躬身谢恩,继而说道:“既然农事如此,老臣以为,国事也该是如此。老臣虽然老了,但老臣如今可是也教出了好几个徒弟,都做的很不错,老臣相信,他们定然会比老臣做的更好。”
说完这句话之后,袁素泰便挽起袖子,走进了一侧已经收割完的空地里。
这位不想帝国少师,而更像是一个老农的老倌儿,弯腰俯身在地里,一点一点的捡拾着那些散落在田地里的稻子。
不远处的农家看见了,只是有些疑惑,却并未上前阻止。
不过是几斤几两的稻谷而已,那老官拿去也就拿去了。
要是顺带能让陛下尝一尝这自家地里种出来的庄稼,才是最好的。
朱元璋站在田埂上,却是笑了起来。
自己这一身反骨,何曾有过墨守成规的性子。
于是,他也脱了鞋子,在孙狗儿惶恐的注视下,跳进一旁的田地里,跟着袁素泰一起捡拾田里散落的稻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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