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
长孙贡已经被连番动作给弄得有些失了神,刚刚开口,身边的周云坤却是展开双臂。
手臂似是无意的碰到了长孙贡,打断了他将要说出口的话。
随后周云坤合抱双手,躬身弯腰:“臣等领命。”
长孙贡这才反应过来,眼中闪过一丝自备,亦如周云坤一般领命道:“臣领命,若有北巡行在户部同仁相助,为大军筹备粮草一事,定会如有神助。”
皇太孙说的是要北巡行在里的户部官员帮着太原城各处仓房清算核对账目,为大军筹措出那一万一千石的粮草物资。
而不是明确的说,是为了清查山西道官府衙门的账目。
同样是无法反驳,也无法跳出错漏的说辞,山西道如何能拒绝。
拒绝,便是直接说明了山西道的账目是有问题的。
账目有问题,那么山西道的官府衙门又是否是有问题的呢?
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事情。
但是很明显,皇太孙亦或是朝廷已经对山西道起了疑心。
长孙贡心中有些沉重,若是朝廷和皇太孙没有对山西道起疑心的话,今日就不会在刚刚到太原城的时候,还没有进城,就在这官道上生出这么多的事情。
长孙贡低着头,目光扫过景川侯曹震。
他对这位侯爷是有些了解的,能做到一道布政使位置上,不单单是要掌握一道,还要对整个朝堂都是了解的。更遑论曹震这位景川侯是出自淮右,属于皇帝陛下最嫡系的心腹。
曹震虽然鲁莽,却绝对不是那种会胡乱和文官发生冲突的人。
武将们的粗鲁和桀骜从来就不是表面上的那样,至少在大多数时候和大多数人身上是这样的。
马背上的朱允熥眼底流淌着一抹神韵,静静的注视着长孙贡、周云坤这一干站在自己面前的山西道官员。
这就是一场相互都心知肚明的试探。
远方的高坡上。
秋娘有些懵懂,呢喃道:“这都许久小半天了,为什么他们都不走啊。”
虽然听不见声音,看不见官道上众人的表情。
但朱允炆的脸上却堆砌着浓郁的兴奋神采。
官道上那些人停留的时间越久,就说明这场相互之间的试探和拉扯,进行的越精彩。
他轻声开口:“你看着吧,还得要有一阵子才会散。说不得今天有些人啊……都要睡不着觉了。”
秋娘仰着头,歪着脖子靠在朱允炆的肩膀上,眨着眼看着他,皱眉道:“谁睡不着?”
朱允炆脸上的笑容愈发的浓郁,笑道:“自然是那些想干坏事但最后发现却干不了的人睡不着了。”
秋娘皱起眉头。
二郎在她眼中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但唯独就是他有的时候嘴里说的话,分明每个字自己都能听得懂,但这些字连在一起,自己就什么都不明白了。
这样真的会让自己看着很傻哎。
秋娘低下头,抽动着鼻梁,皱眉轻叹了一声。
朱允炆低下头看着被自己半抱在怀中的秋娘,笑着说道:“好啦,和你说吧。如果我猜的没错,老三会带着那些兵马,在北城那边安营扎寨。他会派人进城,但绝对不会自己进太原城。”
“城北?”
秋娘眼前一亮,随后眉头又是皱紧:“离我们家好近啊……”
朱允炆不由一愣,努力将最近这段时日里和秋娘在一起时候的画面在脑海中回忆了一番,仔细盘查着自己和张辉那个白痴干的事情,有没有被秋娘发现。
直到发现整个事情,秋娘应该都不会有可能察觉到,朱允炆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或许这就是巧合吧。
朱允炆在心中念叨了一下,而后说道:“晋王叔不是快要带生辰日了,老三如果去北城外安营扎寨,那就应该是为了方便去晋王府。”
晋王为什么会出现在朱允熥的北巡行在队伍里?又是什么时候出了太原城?
看着朱允熥身后骑着马,脸色有些百无聊赖的朱棡。长孙贡几人心中不免生出一丝狐疑,如何都想不出朱棡这般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他进了朱允熥的北巡行在队伍后,又是否和朱允熥商议了些什么,也让长孙贡等人分外好奇。
这时候太原府知府宋生贵从后面侧身抱拳走了上来:“殿下,诸位上官,眼下是不是该先进城了?殿下一路赶至太原,还是要早些安顿歇息为好。”
这才是今天最大的事情。
不论北巡行在要怎么查山西道的账目,该做的事情迟早都是要做的。
先给朱允熥弄进太原城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等人进了城里,而景川侯曹震带来的那两卫兵马又只能驻扎在城外,到时候在城里的人又能泛起什么浪花来。
山西道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柳良也终于开口道:“山西都司已预备好大军在城外安营扎寨一应所需,只等太孙进城,都司衙门便将各项物资转交景川侯。”
朱允熥长吟一声,脸上带着笑,眼神深邃的扫过这几人:“山西颇是体恤于上,孤心甚慰,只是……”
他拖长了尾音,将几人的好奇给拉满。
朱允熥侧目看向一旁的孙成和田麦,指了指周围的羽林卫官兵。
他的脸上露出一些难色:“知道孤为何北巡会带着羽林卫吗?”
羽林卫和锦衣卫同属上直亲军卫,都是皇帝亲军。只是锦衣卫却又和上直亲军卫其他军队有所不同,掌握的是刑狱、巡察缉捕、侦查、审讯等事。而羽林卫则是纯粹的皇帝亲军,拱卫宫廷和皇室安危。
长孙贡等人脸上露出不解。
朱允熥冷笑一声,幽幽道:“孤好梦中杀人也。出京之后,若是不在军中,恐生变故。唯有身处营中,方得心安。”
“这……”
长孙贡几人脸色微微一变。
大明朝的皇太孙也和曹孟德一样好梦中杀人?
这可是谁都没有听说过的事情啊。
朱允熥这是不信任太原城,不放心山西道啊。
所以才会说那所谓好梦中杀人的话,只不过是在暗示,他若是不被大军环绕就睡得不踏实。
许久不曾开口的高仰止,亦是说道:“殿下,北巡行在大营可暂时安置在太原城北。待粮草筹备足数,运抵军中,行在即可拔营启程,不为耽误。”
曹震补充道:“城北临汾水之畔,可为安营之地。安营之时,取水便捷,拔营启程亦不阻碍官道往来。”
不给山西道的人开口再请的机会,高仰止和曹震两人已经是一前一后相互配合着,将话都给封死了。
朱允熥笑着道:“想起来,三叔的王府也是在城北吧,待三叔过几日生辰时,侄儿也可直接由城北大营进城入府,为三叔生辰贺。”
朱棡脸上泛着红光,洋溢着的笑容别提有多开心,却还是不停的摇着头摆手道:“不过是个生辰罢了,年年过,年年那般,倒是年年提醒你三叔又老了一岁。”
朱允熥却是说:“总也算是个日子,而且想来山西道三司他们也都早就做了准备。”
说着话,朱允熥的目光已经是看向了长孙贡等人,明晃晃的提示。
长孙贡当即笑道:“却是让殿下点破了臣等。晋王爷藩国太原,臣等牧守山西,亦是要仰仗王府。王爷生辰,臣等虽无金银珍宝,却也备了几样薄礼,聊表心意,为王爷贺生辰。”
朱棡似是为难的点了点头,随后无奈道:“本来就是为了让这小子不要大费周章的操办我那劳什子生辰,现在却还是被他将你们也都拉过来了。”
悄无声息的,朱棡也解释清了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朱允熥北巡行在队伍里的原因。
至于长孙贡等人信不信,那就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至少在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好之前,太原城表面上的平和还是要保证的。
长孙贡等人笑了笑,心中却有些无奈。
今天不但没有让朱允熥进城,还弄出了一桩查账的事情。
算起来,今天所有的事情都和原本预料的大相径庭。
“臣等送殿下往北城去。”长孙贡领头提议。
朱允熥摇头拒绝道:“年关将至,山西道诸事繁忙,加之还要厘清仓房账目,尔等回城各去操忙。山西都司遣人送来安营所需即可,无须担忧。”
说罢,在一旁等候着的孙成便当即扬起马鞭。
高声道:“起行!”
……
官道上,长孙贡等人望着已经已经转道太原城北的北巡行在队伍,一名名京军官兵在自己的眼前路过,脸色平静,眉头却是有些凝重。
等到所有的人马都往城北而去。
布政使司左参政郭玉闯看向周围,沉声道:“都散了吧。”
太原城各司衙门官员纷纷领命,躬身退下,往城中赶去。
等到周围人群一空,郭玉闯望着已经到了太原城东方向的北巡行在队伍,低叹一声之后无奈的笑了笑:“至少是留在太原城了。”
周云坤看向身边的阳曲县县令岳兴会:“阳曲县要多往行在大营招呼,多些殷勤,莫要显得无礼了。”
岳兴会立马拱手:“下官领命。”
长孙贡挥挥手:“终归是要进城的。”
丢下一句话,长孙贡目光闪烁着,招来差役将马牵来,在差役的搀扶下上了马,便是抽动马鞭,催促着进城。
留下几人对视一眼。
这是要在晋王朱棡生辰的时候动手的意思。
望着已经开始加快速度的长孙贡,几人纷纷招呼来各自的跟随将马牵来。
回城的路上,李文相驱马到了郭玉闯身边。
“朱允熥要查账,就算是要在晋王生辰时动手,在此之前是不是也该处理好首尾?”
山西道的账目是个什么样子,李文相这个官府之外的人那是一清二楚。
那些个龙门账记的是错综复杂、凌乱无比。
但是只要用心上下追朔,问题便会一目了然。
作为开中制的核心地,山西道的仓房早就成了晋商们的自留地。
天下人只知道,晋商们因为开中制,从朝廷手中赚了无数的钱粮。但世人却不知道,晋商做的根本就是无本的买卖。
至于为何能这样。
那就是一个复杂的难以解释清楚的原因了。
郭玉闯脸色平静,澹澹的望着提醒自己的李文相,冷笑一声:“太孙要查账,那也得有账可查才行啊。”
李文相目光动了一下,点点头:“明白了。”
郭玉闯点点头:“明白就让人去处置吧,便是赶巧也得死无对证。”
说完之后,郭玉闯深深的看了李文相一眼。
眼下太原城里的证据太多了。
如果真的到了事不可为的那一天,这些个证据都可要被处置干净,最好是所有的事情都死无对证。
郭玉闯收回视线,将刚刚生出的这些念头深深的藏在心中,勐抽马鞭,身下战马顿时嘶鸣着,在李文相的眼中冲向太原城。
太原城北。
滔滔汾水旁。
朱允熥看向身边的孙成:“刚刚看清楚那人了?”
孙成点点头:“属下带着人散出去,稍稍靠近了一些,看得清楚,就是他。”
在二人身边的高仰止、朱棡等人眼神闪动。
从城南赶到城北,自然是要经过城外那处高坡的。
坡上的那人啊。
朱棡低声道:“本王倒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也在这里,难道中都当初发生那件事后他就到太原了?”
高仰止挪动了一下脚步,凑到晋王身边小声说道:“太孙殿下知道他在太原。”
朱棡双眼顿时一缩,有些意外和惊讶的看向朱允熥。
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这前后所有的事情。
也难怪,熥哥儿会明知太原局势危险,却还是选择亲自过来。
而且熥哥儿明显是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
原来,根由是在那人身上。
只是他却有些好奇,什么时候熥哥儿和那人竟然关系如此近了。
朱允熥笑了笑:“三叔,这一次大概是要让你生辰的日子不安生,侄儿先和您说声抱歉了。”
朱棡随意的摆摆手:“你赶紧的吧,你都不知道三叔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朱允熥点点头:“下雪了。”
众人旋即抬头。
只见汾水上,一片片晶莹的雪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天上的云层里飘荡落下。
太原城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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