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
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
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
作为一座有着两千多年建城历史的古都,太原城有着太多太多可以歌颂的地方。
是那晋国荀吴北征大败无终及赤狄别族廧咎如,而将太远纳入晋国版图。
是那秦庄襄王二年,秦将蒙骜攻打赵国,取榆次、狼孟三十七城,太原入于秦,次岁于晋阳置太原郡,为太原设郡之开端。
是献帝初平四年,为公孙瓒势力范围。
是建安三年,为袁绍占据。
是建安十一年春,为曹操所有。
是百年盛唐起于高祖李渊为山西河东道抚慰大使、太原留守、领晋阳宫监。
是大明国初,太原府辖领六州、二十二县,府领十三县,州辖九县。
太原城在整个大明的布局之中,拥有着至关重要的地位。
太原城北承边关大同重镇,南接中原河南道。控太原,出则可至关外,入则可进中原,左右山东河西。
王府、三司府县云集。
无数缙绅商贾汇聚。
当日出时分,东升的太阳从太行山脉东侧攀过山巅,朝阳播撒,晨光轻柔的洒在太原城。
城南官道上,山西道布政使司衙门早已在开城门的第一时间,就将整个南城外给封锁了起来。
从南城外的官道一路到城门下,再到城中三司衙门的主干大街,处处都布置了差役官兵值守,严禁百姓靠近穿行。
依着前边的消息,皇太孙殿下今日就会驾临太原城外。
从一早,曲阳县县令岳兴会就带着人在南城外布置。
官道旁的空地已经被清理平整出来,铺上了木台子。
两帮太原锣鼓班子,已经换上了大红的衣裳,摆上吃饭家伙,只等皇太孙的北巡行在一到,便将敲锣打鼓迎接。
岳兴会望着南边空荡荡的官道,又环视着周围云集的差役、官兵,脸上带着几分焦急。
天知道皇太孙什么时候就会到太原城外,可是现在三司衙门和太原府的主官,却一个都没有来。
原本说好的太原城里的缙绅商贾代表,也悉数未曾到场。
岳兴会抬头看了看天色,只得挥挥袖躲进一旁的凉棚下。
哒哒哒。
马蹄声从凉棚外传来。
刚刚坐下,手还没碰到茶杯的岳兴会立马蹭的站起身,走到了凉棚边上,抬头看向官道前面。
只见两名县衙的差役骑着马带着满身的露水赶了过来。
“县尊在何处?”
“县尊在哪里?”
远远的,在外头奔波了一整夜的两名差役,扯着干瘪的嗓子对着官道上的人呼唤询问着。
前头有人转身指向凉棚。
很快,两名差役便驾马到了凉棚前,马未停便已经是翻身跳下马背,到了岳兴会面前。
“回禀县尊,太孙殿下北行行在队伍,将在过午之后到太原城。”
岳兴会不由的长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抚平有些凌乱的衣裳。
“还好……还好……还来得及。”
岳兴会嘴里念道着,转身看向县衙的属官:“都打起精神来,今天什么事都不要做了,就在这里等着太孙殿下。让锣鼓队都准备好了,叫县衙送来酒肉,给他们喂饱了,等殿下来了都给本老爷鼓足了劲的敲打!”
阳曲县丞点着头:“这些都已经安排好了,县尊莫急。”
岳兴会冷着脸:“如何不急?都这个时候了,三司和府衙的人一个都没到。这要是太孙来了,咱们县衙能扛得住?”
县丞冲着一旁的县簿叮嘱了几句,随后才笑着脸道:“既然三司和府衙那边一早就传了话过来,想来他们是早就知道太孙会在什么时候到太原城的。县尊且安心,就算是有什么事,这还有上面顶着呢。”
岳兴会哼哼了两声,不再说话。
太原城要是出了什么事,那就不是小事情,都是天大的事情,能将天给捅个窟窿。
“上官们都在哪里?”
岳兴会最后还是有些不放心的询问了一句。
县丞上前一步,低声道:“都在汾水那边钓鱼呢。”
岳兴会转头愣愣的看着县丞:“这时候竟然还在钓鱼?”
……
“郭参政身边那个人是谁?”
太原城西南侧汾水岸边,数不尽的官员、差役、官兵站在岸上,望着栈桥上撑伞垂钓的寥寥数人。
有人在岸边开口问了一句。
身边的人笑着脸看向栈桥上那坐在伞下的六人。
山西道左布政,按察使,都指挥使,左参政,太原知府。
另有山西道晋商魁首,李府大院家主李文相。
以及站在山西道布政使司衙门左参政郭玉闯身后的一名身穿锦缎的中年男子。
“哦,那个呀。”这人低笑道:“是兴县那边的一个商人,去岁家中有子弟中了举,这不就开始明晃晃的穿着锦缎了。”
“一介商贾,怎得就到这里来了?中个举子便开始穿锦缎,倒是不知道遮掩。”
开口解释的那人,笑着脸继续解释道:“这不是家中有子弟中举,眼看着就要进京参加考公,听说是想要往户部去的,倒也是算得上契合家学了。”
“这是来求关系的?那也该找布政使才对。”
那人点点头:“布政使哪里会管这等小事,向来不都是交由郭参政处置的。听说这人不光是求关系,还希望能进开中制,分润一处边关的粮草供应之事。”
“心气倒是顶天的大啊。”
最先开口的人,不由语出调侃。
身边之人冷笑道:“都听说了,这人拿出半数的家资,才得了今天能站在几位上官身后的资格。还听说要将往后所赚钱粮,也供奉出来一半。不然你以为上官们,能让这一介粗鄙之人站在这里?”
“这人倒是不赶巧,非得要在今日,撞上了太孙驾临太原城的日子。”
“且等着吧,皇太孙不是要等过午之后才会到?”
岸上的人看着栈桥上执掌整个山西道的正印堂官们,低声窃语着。
栈桥上,山西道三司衙门的主官,则是手握钓竿,怡然自得。
几人到现在都不曾开口,站在那边的那个从兴县过来的商贾,便一直兜着手弯着腰低着头默不作声,连气出的都小心翼翼。
这时节就不是钓鱼的好时候。
初冬里的鱼情远不如开春之后来的好。
半响之后,当温度渐渐升高。
坐在最边上的李文相这才开口道:“看来今日倒是钓无所获了。在下已经交代府上,稍晚一会儿就会送来酒席,待几位用过膳,也就可以去城南那边了。”
李文相望着自己眼前那根已经在水面上飘荡了半天的鱼漂,脸上露着笑容。
直钩何以能钓到鱼。
这时候,就等着三司主官里面哪一位能钓上来一尾汾水大鱼,今天这场垂钓也就算是结束了。
山西道左布政长孙贡轻声开口:“倒是也不用急,那位还得要过午之后才能到,咱们去的早了,只会叫阳曲县的人紧张。”
长孙贡已经在山西道为官近二十年,在布政使司衙门没有右布政的情况下,山西道的大小事务几乎就是由他一手抓的。
已经年近五十的长孙贡,手握重权,面容也养的很好,看不出真实的年岁。
一旁肤色有些黑的按察使司按察使周云坤则是笑道:“方伯体恤治下,此乃山西道上下的福分。”
山西道按察使周云坤,也是在山西道为官十五载之久,更是一手掌着学正的差事。
长孙贡回应道:“待在那边也做不了什么,还碍事,倒不如在这汾水边开阔开阔视野。”
“晋王府三护卫兵马,日前已经离开太原城,调往宁武。”
这时候,一直不曾说话,身上穿着武官袍的山西道都指挥使司指挥使柳良低声开口。
长孙贡和周云坤同时转头看了过来。
二人眉头都微微皱起。
柳良继续道:“晋王殿下这是关切边关军务,想来是在筹备着明岁开春之后,等着朝廷下旨北征做准备吧。”
周云坤点点头,侧目看向长孙贡:“晋王殿下向来热衷亲自领兵出关北征。只是眼下年关将至,除开卫所兵马,其他各处是不是也该歇一歇了?”
这时候,边上的李文相也已经看了过来,目光默默流动着。
长孙贡沉吟开口:“今年收成不错,年关的炭火钱都给足了吧,早早的发下去。让外头矿场上的人,也都提前商议好,该回家过年的就回家过年,忙活一整年,总是要一家团聚吃口热饭的。”
和李文相坐在一块的太原府知府宋生贵立马笑着道:“所以下官们都说,布政使是体恤属下的。等下去南城那边前,下官就行文各处,也好让下面人能多高兴些日子。”
说完话,宋生贵悄悄的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李文相。
只见李文相脸上露着笑容,点了点头。
让各处煤矿上的人都准备好回家过年,等到时候矿上的官吏和看管的兵差都少了,自己也就更好做事了。
哗啦。
当栈桥上一桩事情被悄然的安排好时,前面汾水水面上忽的发出一声水花声。
众人纷纷看了过去。
一直不曾开口的山西道布政使司左参政郭玉闯已经是双手紧紧的握住手中的钓竿,身子也向后倒下,用以抵消压住水下上钩的那尾大鱼。
“快!”
郭玉闯言简意赅,两眼却是瞪大,嘴角带着一抹喜色。
自己倒是要拿下今日的头筹了。
这时候栈桥上也只有这几人,再无旁人。
而郭玉闯手中的钓竿,却是已经越来越弯,被那水下的大鱼给拖进水中。
正当人们在等着鱼竿被折断的时候。
噗通一声。
容不得几人反应,就看到一道身影已经是在这个初冬时节跳进了汾水里。
哗啦啦。
河水被那跳进水中的人两手不断的划开。
等那人到了位置,便是深吸一口气冲着水下扎了一个勐子。
旋即,水面上安静了下来。
郭玉闯手中的鱼竿也松了下来,周围几人则是纷纷伸头看过去。
“是那兴县来的人?”
周云坤看向手中还握着钓竿的郭玉闯。
太原知府宋生贵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点点头道:“是那人,倒是想不到这人竟然如此果断啊。”
长孙贡只是澹澹的说了句:“倒是个敢拼的。”
郭玉闯脸上露着笑容,照旧是风轻云澹的模样。
“该不会是溺了吧。”
李文相望着平静的水面,在一旁打趣着。
这时候,只见水面忽的炸开一团水花,那身穿锦缎的兴县商贾,已经是双手紧紧的扣着一尾小臂长的大鱼,满脸喜悦的钻出水面。
李文相不由惊叹了一声:“竟然叫他给抓住了!”
而那人也已经是一口扣进鱼鳃,一手划着水游到了栈桥下。
岸边这时候也已经有人赶了过来,伸手将其从水中拉了上面,眼中带着浓浓的佩服。
这人却是不敢停歇,双手捧着鱼就跪在了郭玉闯身后。
“参政,鱼钓上来了。”
郭玉闯转头脑袋看向左右众人,随后低头看向跪在自己面前,双手高高捧起那尾大鱼的兴县商贾。
兴县商贾低着头,胸口下的心脏却是剧烈的跳动着。自家儿子的前途,家族的前途,现在都被自己举在这双手上,是成是败皆看今日了。
郭玉闯望着眼前的商贾,目光平静。
似这等求取荣华富贵的人,他看的太多太多了。
这些人想要什么,他也一清二楚。
“开春之后,玉林卫的粮草就让你去筹措运送了。”
他澹澹的一句话,却是叫这兴县商贾满脸欣喜,双手小心翼翼的将鱼放下,叩拜在栈桥上。
“小人多谢参政。”
郭玉闯挥挥手:“这鱼太大,你带回去吃吧。”
“小人定是连鱼骨也炸酥了一并吃进肚子里。”
郭玉闯点点头,再看左右众人。
长孙贡率先起身,卷了卷衣袖便迈出脚步往岸上走去。
余下几人亦是纷纷起身,跟随上去。
等到栈桥上空无一人,那跪在地上的兴县商贾,这才敢缓缓抬起头。
见不到栈桥上再有人,兴县商贾便小心翼翼的转过头。
此时,岸上同样是看不见一个人。
只余下他一个人,和面前躺在栈桥上,时不时用鱼尾无力拍打着栈桥的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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