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西斜,橙黄的阳光从西边落在人世间。
朦朦胧的光芒,将高台下的三名少年郎紧紧的包裹着。
朱允熥无声的举起了手,朝着那些始终不能收声,始终不能散场离去的官兵们挥了挥手。
而后,在那万余官兵激动的目光注视下,朱允熥转过身,沿着高台边缘的过道,步伐稳扎的消失在了官兵们的视线里,走到了被吓得好似是还没有回过魂来的年轻知事官王信陵面前。
王信陵身子一颤,缩了缩跪在地上的手脚。
朱允熥只是看了眼,随后则是转头看向看台上,因为自己的挪步,而转动身子追随自己过来的功勋武将们。
“今日所言,稍后自有宫中旨意下来。”
“大明往后如何,允熥在此拜托诸位叔伯了。”
朱允熥说的很客气,很诚恳。
他甚至是不顾宗室君上的身份,震荡双臂,挥动衣袍,以最严苛的礼节,朝着这群大明的功勋武将们叉手作揖。
便是常森也不禁动容。
连带着朱寿、桑敬等人,纷纷是从看台上走下来,挤在过道上重重的跪在地上。
“臣等万死莫辞,不负殿下之期!”
朱允熥直起腰身,重新看向跪在一旁的王信陵,嗓子里哼哼了两声:“你便是新任通政使司衙门知事官王信陵?”
王信陵低着头,脸上闪过一丝诧异。
他不曾想到,皇太孙殿下竟然能知道自己这么一号初入官场的人。
王信陵有些胆怯的闷声道:“回禀殿下,是臣。”
朱允熥点点头:“起来吧。既然是白玉秀的同门师兄弟,就该学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仪态。大明好的很,陛下还在,太子还在,孤亦在,尔等慌什么?”
王信陵不敢做声,只是老老实实的遵令起身,颔首低头,双手垂拱肃立。
朱允熥摇摇头,如白玉秀那般的心学子弟,终究是少数,更不要说是高仰止那等人物了。
思绪之后,他便安步继续。
跟随在朱允熥身后的朱高炽,则是好整以暇的看向王信陵,低声提醒道:“还不跟上。”
说完之后也不管这年轻的知事官。
朱允熥从看台上离开了,秦世子和燕世子也走了。由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孙成,暗卫田麦带来的人,也都走了。
年轻的知事官,则是一副官场新人的懵逼状态,尾随其后的也离开了。
看台上,长跪的功勋武将们,这时候才一一起身。
这些在大明创立的那些年,同袍军阵之上,浴血奋战的功勋武将们,目光相视。
朱寿因为赌局失利而不悦的脸色,这时候也换上了满脸的喜悦。
他的嗓子里连连发出一阵阵古怪的声音。
在桑敬等人微微眯起的眼睛注视下,朱寿终于是再也忍不住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朱寿捧腹大笑,笑得两眼挤出泪水,手掌一下下重重的拍在大腿上。
压了上直亲军卫的东莞伯何荣,则是满脸幽怨的望着上直亲军卫统领常森。
桑敬看着大笑不止的朱寿,冷笑连连。
常森轻咳一声:“国朝改动,皆为天下社稷,无论是复行秦法军功爵,还是一切照旧。我等军中匹夫,当有家国之心,安能坐享太平,当学廉颇,老矣尚能饭。”
说完之后,常森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又道:“我等家中子弟,若是当真无能,你们安敢让他们领兵出征?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自己死则死矣,安敢拖累三军,拖累朝廷?”
桑敬当即拍着胸膛道:“老子的军功封不了王,老子也要叫家中的小子们杀上军阵,为我桑家拼一个王爵回来!”
常森目光幽幽的盯着桑敬,冷笑两声:“头先让各家的子弟都操练起来吧,这一遭讲武堂也要改一改了,让那帮小子都进去好生的打磨。
南边战事不断,九边更是年年讨伐犁庭,说起来倭国那边大抵也要起战事。凉国公走了一遭西北,在河南道的时候便给殿下上了一道西域疏,殿下很欣慰,其意不言其明。
到时候便让各家的小子都出去,是真英雄还是真狗熊,战场上自然能分出高低。”
经由常森一番细说,众人方才反应过来。
如今之大明,中原故土之地,看似是风平浪静,但在四域之外,却有着无数的战争在发生着。
那是无数的军功,在等待着他们去收割。
敌人项上人头,便是明军功劳簿的厚度。
朱寿从喜悦之中冷静下来,语气却难掩心中的欢喜:“此番殿下言朝廷复行秦法军功爵,想来改动之处颇多。朝中这些日子越发不得安宁,朝廷却不能全都乱了。
朝廷乱了,国家也就乱了,百姓们何以安宁?我等虽然只是军中匹夫,却也难辞其咎。朝廷以王爵虚位待之,乃是对我等莫大的信任和恩遇。
此间之下,我等便要让这天下稳住,让大明万年盛世不被歹人中断了。”
舳舻侯朱寿的言语,亦是在场众人的心思。
他说的并不算是含蓄,明里暗里都是在指那帮近来闹事的文官,尤其是今日又闻听那帮人竟然又正在洪武门前上演了一处乞骸骨的把戏。
而结合今岁开年以来,朝中的走向,直到现下。
谁都清楚,皇太孙殿下是在拉拢他们。
太孙的背后是陛下和太子,这也就代表了那二位的态度。
朱寿的话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认同。
常森自开头的一番话之后便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的注视着这帮勋贵。
在功勋武将们因为那莫大的荣光面前,而彻底统一思想时。
朱允熥已经是领着人,由孙成带来的锦衣卫在头前开路,直奔洪武门前而去。
京官们这一次惹出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且不同于上一次的午门前百官静跪逼宫,那是宫外百姓不能知晓详情的。
这一次,官员们赤裸裸的将他们与皇帝的矛盾,揭露在了芸芸众生面前。
满朝几乎是九成的文官,尽数都手捧奏疏,跪于洪武门前向皇帝请乞骸骨。
说是乞请,可如此阵仗,倒不如说是逼迫。
他们要用大明朝堂彻底停摆,来逼迫皇帝在这件事情上做出让步。
朱允熥一路从西城行来,心中清清楚楚。
当他带着人跨过大中桥,却是默默下令队伍停了下来。
孙成在前面转过头,看向忽然下令叫停的皇太孙殿下。
朱允熥挥手看向眼前的岔路口,开口道:“走西长安街进洪武门后。”
孙成不知为何太孙忽然不直接去洪武门前,反而是要绕一下到宫门后。但他还是忠诚的执行了命令,调整队伍转道西长安街。
等一行人终于是穿过长安右门,进到了承天门前。
打头领队的孙成,便看到内宫二十四衙门总管孙狗儿,已经是带着数名内廷大太监以及数目更多的内侍依仗,等候在承天门前。
孙成回过头,征询的目光看向队伍中的皇太孙殿下。
朱允熥嘴角微微一扬,脸上露出笑容。
看来老爷子是算准了自己回来的时辰,也算准了自己会走哪条路。
他驾着马,到了孙狗儿这帮内侍宦官跟前。
孙狗儿忙上前,伸手牵住皇太孙座下战马缰绳,沉声道:“殿下回来了。陛下叫奴婢们候在此处,等殿下回来,便去洪武门外头平了那帮文官们闹事。”
朱允熥颔首低头:“旨意都带来了?”
孙狗儿点点头,微微侧目。
在他的身后,是五名内官监的太监,各捧一道圣旨,出现在朱允熥面前。
看着旨意摆在眼前,朱允熥嗯了一声。
他默不作声的轻摆手中缰绳,孙狗儿撒开手,战马便转向洪武门下的城门洞。
孙成此刻亦有所感,当即大声呵斥起来。
诸般锦衣卫缇骑纷纷列阵,将皇太孙殿下拱卫起来。
马蹄阵阵,以缓慢的速度,压向洪武门外。
此刻的洪武门外,乞骸骨的官员们已经长跪多时,崇礼街上围观的百姓愈发的多了。
若非兵马司不断抽调人手前来支应,恐怕现场早就要闹出大乱子了。
而参与乞骸骨的应天府、上元县、江宁县三座衙门,则已经是被兵马司的人给从上到下骂了一个遍。
至于那些朝堂之上的官员,更是被兵马司的人彻底记恨上,只等一个过错机会,定是要狠狠的报复一番。
而那些跪在洪武门前的官员们,却是昂首挺胸。
这一遭,远不同前番午门前的静跪逼宫。
那一次他们还保留了最后的底线,还没有想要撕破了脸。
然而皇帝的意志很坚定,天下读书功名之辈的优待,终究还是被夺了。
这是在断根。
皇帝自创立大明,长久以来对朝堂官员的压迫,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的爆发了出来。
难道皇帝当真敢和天下读书人作对,当真认定了朝堂之上的官位有的是人来做?
官员们望着黑洞洞的洪武门城门洞。
他们很想看到,皇帝从城门下走出来。
然而。
在长久的等待之后。
洪武门后却是一阵整齐的马蹄声传了出来,经过城门洞的扩散,那马蹄声清晰到了压碎一粒石子,也传入到了官员们的耳中。
马蹄声愈发的近了。
原本还好整以暇的乞骸骨官员们,心中好似是被那马蹄给踩乱了起来。
在万众瞩目之下。
一匹高头大马,从幽暗的城门洞下走了出来。
“是皇太孙!”
“竟然是太孙殿下驾马而出!”
“那些人都是锦衣卫吧,怎么还有那么多的太监?”
“这是要做什么?”
“……”
崇礼街上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了惊呼声。
朱允熥高坐马背之上,左手攥着缰绳,右手轻握马鞭搭在左手手腕上。
他的身子,随着座下的战马,有节奏的律动着摇晃着,姿态轻松随意至极。
战马没有得到停下的指令,便四蹄轻踩地面。
诸多驾马的锦衣卫缇骑,簇拥拱卫着朱允熥,向着城门前的百官们压上来。
战马愈发的近了。
马蹄声凿穿在心口里,战马的吐息声,似乎已经是扑面而来。
当朱允熥座下战马一路到了洪武门前最前排的官员跟前,战马只要低下头,便能枕在那官员的头盖骨之上的时候,他手中的缰绳方才被拉住。
逼到近前的战马,让那官员一下子便慌了神,低呼一声,整个人就趴在了地上。
朱允熥目光冷漠,俯视着这座应天城里几乎是全部的文官。
“孙狗儿,宣旨吧。”
孙狗儿从一旁闪身而出,昂首挺胸,好似是目空一切。
他轻轻伸出手,便有一名内官监的大太监将一道圣旨送入手中。
孙狗儿一抖圣旨,双手捧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有明开国二十八载,革除前朝乱政,再造华夏之治。二十八载,朕夙夜难眠,忧心社稷黎庶。朝堂礼贤下士,以诚待贤,厚以优待,望群贤至,社稷安宁。
今有官逼宫于午门在前,又有乞骸骨于后。携社稷安宁,意图私欲。朕御极二十八载,非尔等所拥,乃天下黎民所护。
黎庶无罪,黎庶无辜,黎庶当温饱。朕夙夜长思,朕愿为三万官骂,却不敢叫一民责。
今日尔等乞骸骨,朕允之。望尔等散官返乡,能为我大明良善之民。需知王法森严,诏狱空空。
钦此。”
半白半文的奏疏,自孙狗儿的嘴里宣读而出。
洪武门前,已然是鸦雀无声。
没人能够想到,皇帝会有这等坚决的意志。
那通篇圣旨,左右只有两句话。
皇帝和百姓站在一起,皇帝同意百官乞骸骨告老还乡。
原本意图以天下官员乞骸骨来逼迫皇帝妥协的官员们,彻底懵了。
皇帝当真该叫满朝官员散去,却没有一丝的犹豫,态度是如此的果断坚定。
马背之上。
朱允熥冷哼两声:“皇帝得万民拥戴,至高无上!绝不为任何奸佞之辈妥协!”
说完一声后,朱允熥轻抽马鞭,那鞭尾却是轻轻的掠过马前的官员面颊。
一丝细微的血痕,顿生于面。
朱允熥则是冷声道:“陛下既已恩准百官乞骸骨,尔等还不速速扒了他们的官袍,去了他们的梁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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