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要出大事了!
北平都司指挥佥事、燕王府护卫都司指挥使张志远疯了!
当过万的边军铁骑,在山东道三司衙门官员的目视下,卷着阵阵尘烟向着西南方的曲阜城方向而去后。
整个山东道的官员终于是慌了神。
“他要做什么!”
“他到底要做什么!”
久病在家的山东道都指挥使,面色涨红,脸色紧绷,咬牙切齿,不断的捶胸顿足。全然没有病症模样的冲着已经远去,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铁骑大军咆孝着。
山东道都指挥使咆孝怒吼了好一阵子,而后吐着吃了一嘴的灰尘,转身看向其他的山东道官员:“曲阜到底有没有叛贼,他张志远能知道个屁!他现在挥军南下曲阜,他是想反了天吗!”
“他是要反了天吗?”布政使司衙门的一名官员低声冷哼着:“都司难道没有听见,他说的是探的曲阜有叛贼,他是要领兵前去护卫曲阜的吗?”
此人说完之后,便是连自己也全然不信,脸上露出一抹嘲讽。
这万余边军南下之后,便一直都被山东道上上下下盯着,张志远能打听到什么消息?
今日忽然之间,就闹出了什么曲阜出现叛贼意图袭扰圣人世家的幺蛾子。
明显的就是张志远在找借口打幌子,为的就是带着军马离开这里,往曲阜威压过去。
“现在怎么办?难道就放任张志远在我山东道如此这般胡闹?他当真是要闹得山东道大乱?”
山东道都指挥使依旧是心中夹杂着怒火,却又对身负皇命的张志远无可奈何。
他颇有些吃味道:“那张志远拿着旨意,便是连我这个山东道的都司也不放在眼里。节制山东道军马啊!谁能制得住他?”
“写信吧,往曲阜写信,说明了今日的情况,余下的只能让曲阜那边自己解决了。他张志远便是有千军万马,当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湖涂事情来?”
山东道布政使冷声开口,脸上带着阴沉,心情分外不好。
一旁的按察使开口道:“是否还该写明奏章,上呈应天,好叫朝堂知晓,张志远领兵南下入山东,久不平叛,致使山东道眼下处处叛乱,有倍增之势?”
“此言可行,叫了各司衙门的人,都上书应天吧。”
山东道布政使只觉得有些乏味,澹澹的丢下一句话,便双手兜在怀里,转身领着布政使司衙门的人往城中回。
余下之人,亦是不愿再待在这早就已经人去营空的地方,除了那漫天不愿落下的灰尘,什么也没有。
……
“河南道大定!”
“河南道大定!”
“朝廷大捷!”
“朝廷大捷!”
又是一日清晨,自白虎街开始,便有一名接替了原通政使司衙门知事的年轻心学观政进士,口中大声的呼喊着刚刚得到的军马消息,往皇城大内赶去。
这是军情捷报,值守皇城的禁军官兵,莫敢上前阻拦。
年轻的新任知事官一路快跑,穿过重重宫门,一路往文渊阁方向而去。
这本不是常规的流程,但既然河南道那边没有用军马报捷,而是选择由地方官府呈奏奏章报捷,自然可以忽略掉直入圣前的事情,而是转为往文渊阁去。
此时的文渊阁里,解缙每天按部就班的点卯上差。
已经往吏部文选司任官的白玉秀,却是不合常理的搬了个凳子,坐在先生的身前。
“河南道那边奏请添补官缺的事情,学生都已经安排好了。十人里面,可有六人为我心学门徒,皆在书报局做过考公卷,学生会同孙青书、胡文海等人审阅过,都是按照各自的长处和意向,录名安排官缺的。”
白玉秀小声的说着这些日子在吏部文选司干的事情,期间不时的看向先生,注意着先生脸上的变化。
他继续轻声道:“至于余下的四成选官,却是没有做过考公卷,学生等人以为,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声张的好。在官缺上,也是拿到文选司走过一遍的,官位上也有要紧的位子给出去。
按照殿下的意思,河南道作为中原腹地,有通衢之名,沟通南北,还是应当早些安置好才行。等殿下平定河南道叛乱,朝廷也就要在河南道大张旗鼓的推行革新之举,到时候有我心学门徒在,事情做起来也能更顺畅一些。”
说完之后,白玉秀轻咳了一声,压在舌下的一枚滋津润喉的药片散发着清香。
解缙却是轻敲了一下桌面,澹澹的看向这名被殿下寄予厚望的心学后起之秀:“往后少说些他们我们,都是在朝为官的,哪个他们哪个我们?都是为天子办差,替黎民做事的。”
解缙说这话的时候,双手合在一起抱拳,朝着宫中方向举了举。
白玉秀正色挺胸,低下头:“是学生孟浪了。”
解缙嗯了一声:“这一遭安顿完河南道的事情,朝中观政的人便要去掉六七。那些个久考不中的举人,也该好生的看看。朝廷现在是用人之际,便是举人又如何?当不了正选县令官,难道还做不来县丞、县簿、典吏的差事?”
白玉秀脸上表情微微一闪,有些迟疑。
“恐怕……”
“恐怕什么?”解缙冷哼了一声:“他们是不愿意屈尊降贵?他们有个什么尊什么贵的!若是连这个都不愿去做,那便是不曾真的明白了知行合一的道理,要之也无用,不如去杂留精。往后的日子还很长,足够大明往越来越好的方向去走。”
白玉秀想了想,大抵还是如先生所说的。
便点点头,开口道:“或许,该让张大匠师参与进来?”
解缙愣了一下,皱眉看向眼前的这名学生,眉头渐渐舒展开:“你且去做吧,所行之事若是都不试试,又如何知晓。”
白玉秀心中长出一口气。
虽然和先生在一起的时候,自己总会生出一种自己如蝼蚁一般的渺小感,但先生总是会不厌其烦的点拨提醒自己,言传身教不过如此罢了。
自己原本还试图将心学和理学分个清楚,却忘了大明朝堂只能是陛下的朝堂,无分左右。
所以自己又提了以匠籍升做官身的张大匠师,便是想要以对方为借鉴,好叫那些不曾考中两榜进士的心学举人们,也能抛下成见,少些所谓屈尊降贵的念头,去踏踏实实的从一介县丞、县簿、典吏做起。
先生只是一句话,想到了便去试。
白猫黑猫,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白玉秀的脑海中,回想起当初皇太孙殿下在书报局说过的这么一句话。
想到了皇太孙,白玉秀又想到了如今许久不曾得到消息的河南道。
他开口道:“先生,河南道的叛乱,应当要平定了吧?”
解缙微微一笑:“河南道的叛乱必将平定。”
白玉秀点了下头,不再说话。
这时候,殿外则是传来了一阵呼喊声。
“河南道大捷!”
“河南道叛乱平定!”
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大,期间充斥着喜悦。
白玉秀敏锐的分辨出,这是那位年轻的接替自己在通政使司衙门知事官的学弟来了。
等到白玉秀刚刚站起身,年轻的新任知事官已经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
“河……河南……”
年轻的知事官忽的一顿,咽了一口唾沫,拱手躬身道:“学生见过先生,见过学长。”
解缙点点头,没有做声,只是放在桌下腿上的手掌已经是紧紧的握成了拳头,却没有在学生们面前显露出来。
白玉秀看了一眼年轻的学弟,笑着走到一旁,倒了一杯凉茶,送到了学弟面前:“先喝点水,润了嗓子再说话。”
年轻的知事官脆生生的点着头,将凉茶一饮而尽,挥袖一抹嘴便开口道:“先生,学长,河南道叛乱平定!河南道大捷!皇太孙领军亲自冲阵数十次,开封城下搏得十万敌之名,一力定河南!”
十万敌?
在先生和学弟面前,白玉秀总是比在文选司公房里显得更从容和放松,歪着头脸上露出怪笑。
整个河南道的叛军贼怕是也没这么多,这个十万敌的名头,怕是不知道经过了几番夸大吹捧。
不过对此,白玉秀是乐见其成的。
他侧目看向那边的先生。
解缙在闻听河南道大捷喜讯,激动之后,却是已经皱起眉头:“为何是通政使司来报,而非河南道军马报捷?”
年轻的知事官立马回道:“是河南道三司衙门呈送奏疏回来的,不曾有军马回京报捷。”
解缙松开藏在桌子的手,目光悄然深邃,幽幽道:“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白玉秀看向先生,侧目扫过学弟,低声道:“难道是因为山东道的叛乱尚未平定?”
解缙轻叹一声,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两名学生,幽幽道:“山东道啊……那可是我辈先师世家所在啊。”
……
“秦汉三国,魏晋南北,隋唐五代,宋元明。”
“数往昔,天下几度更名。多少王公已作古成灰?”
“这世间不曾有千年王朝,却有千年世家也!”
曲阜城外,有偌大的宅院坐落在旷野之上,更古的气息,便是俗眼人也能分辨得出。
在府门前的高地上,几名锦衣玉带的男子,在一众身着绸缎的仆役伺候下,眺望着远方那已经染黄的田野。
微风拂过,稻花香沁人心扉。
为首的男子玉面钟秀,年岁不大,不过二十来岁,却儒雅沉稳。
几番言辞之后,眉宇之间生出一片自傲,独立于这人世间的风采。
“天下未曾有千年王朝。”
“但!吾家却是千年之世家也!”
身边几名同龄人发出了一阵轻笑声,格外的轻松爽朗。
笑声在旷野上回荡着,久久不曾落下帷幕。
等到欢笑声终于是平息下来之后。
有人侧身,看向那为首之人:“兄长,三司来信,北平都司指挥佥事张志远,统领万余九边骑兵,大抵就在这两日抵达此处。此人还是燕王府护卫都司指挥。”
孔公鉴侧目看向胞弟,轻笑道:“父亲今岁还未曾入京觐见吧。”
“父亲预备等中秋时入京的。”
孔公鉴回首望向孔府,那株苍松高过院墙,屹立在这里亦有千年之久。
他面上含笑道:“与父亲说说,烦请父亲这几日便入京觐见陛下吧。”
作为当代衍圣公的嫡长子,孔公鉴自小聪慧,阖府上下无不对其寄予厚望。
而孔公鉴也没有让孔府众人失望,虽然及冠没有几年,孔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被他打理的很是利落。
便是如今的那位衍圣公孔讷,也时常听取这位嫡子的意见。
此刻孔公鉴要父亲孔讷入京觐见陛下,虽然其胞弟不知此举所为何意,却还是老实点头:“听闻朝中近来文学不昌,父亲也该入京讲学,传道受业,为圣天子解惑。”
这话很是直白,以至于孔公鉴都不禁皱了皱眉,只是却不曾开口说什么。
而周围人,则更是没有半分的反应和动静。
似乎,这样的话在孔府,就是如同人要每日吃饭喝水一般的平常。
又有人在一旁开口道:“只是眼下,边军前来,难免有冲撞先祖之意,是否要去信告戒劝阻。亦或是请曲阜城出面,让其转道。”
孔公鉴轻声询问道:“三司衙门有没有说,张将军率军来我家,是为了什么。”
其胞弟立马抢着开口道:“他们说了,那张志远声称,是有叛贼聚集,意图洗劫我家,对我家有不轨。他张志远不去平定叛乱,却是口口声声要护卫孔家安危,不叫我家受惊。可他自己要干的事情,难道就能让我家安心?”
孔公鉴依旧是脸上带笑:“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张将军所言所思所顾虑的,难道有错?叫家中备好酒菜,筹备好大军到来之后所需的一应粮草,莫叫朝廷的军马,在自家的地盘上还要饿着肚子。”
板上钉钉的下一任衍圣公,孔府继承人的孔公鉴说的是轻轻松松,甚至还要孔府掏心掏肺的准备好,到时候款待明显意图和那些不曾露面的叛贼还要不轨的张志远。
这让周围众人不免生出愠怒。
孔家什么时候,受过这等折辱?
只是孔公鉴的话,在曲阜这一片土地上,那便是金科玉律一般的存在。
他说要好生款待率军南下的张志远,那孔家自然会拿出十足的精力准备这些事情。
当孔公鉴今日赏完了府外田野里即将收获的庄稼,又定下来孔府接下来要做什么,今天这一遭便算是事了,也到了该回府用膳,而后午歇、读书的时候了。
只是不等孔公鉴开口。
远方,已经齐腿身的庄稼地中间,轰隆隆的出现一支漫长的骑兵队伍。
这些骑兵是如此的突兀,就出现在曲阜孔府外。
深色的骑兵,在这一片片连绵不绝的成熟的庄稼地中间,又是那么的显眼。
“这帮人竟然来的这般快,他们是赶着来讨食吃的吗!”
孔公鉴的胞弟低声叫骂了一句。
孔公鉴则是停下了脚步,正色看向远方向着孔府而来的那支庞大的骑兵队伍。
过万的军马行军,便是全军上下保持静默,生出来的动静却不可能小的。
很快,这片千年来不断扩建,不断修缮的至圣先师之家,府邸里便涌出了数量众多的仆役。
仆役们手中只拿着棍棒,却个个身形矫健有力,孔武有力。
孔公鉴目光深邃的望着终于是远道而来的军马,低声道:“看来,今天家中要忙活好一阵了,书也看不成了。”
……
“他们说,孔府里头藏书无数,一个人便是看一辈子也看不完,可是真的?”
驾马只比张志远落后半个身位的唐可可,本身就是儒家子弟出身,对孔府这样至圣先师人家的传闻,自然也就知道的多一些,望着已经横陈在眼前的孔府,不禁好奇开口。
其实,孔府的藏书究竟有多少,没人能知道。但包括唐可可都清楚,那些藏书真的是一个人一辈子都看不完的。
此刻说这些话,倒不如说他是在调侃罢了。
张志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自己就是个军中莽夫,看不来那些蝇头小字,也不懂什么圣贤道理。
“传令,大军距孔府五里地停。分兵于孔府四面,深挖沟壑,砍伐树木架设路障营墙,务必不能让叛贼有半分可乘之机。”
副将高声的向传令官传达着将军的意志。
一声声高呼,在孔府之外的旷野上回荡了起来,声如虎啸,悠长浑厚。
回应着军令的,则是一声声的“虎!虎!虎!”
旋即,万余骑兵行军阵列,开始分出前后左右四营兵马,往孔府外而来。
本部中军则是往孔府府门外十里地而去。
孔府府门外的高地上,便是一直保持平静笑容的孔公鉴,见此情形,亦是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转而是无尽的沉默。
他眺望着这支数十年间,出现在孔府外数量最多的军队,目光不断的移动着。
很快,一名身形挺拔,威武有力的将领,便映入眼帘。
那定然是北平都司指挥佥事、燕王府护卫都司指挥张志远本人了。
孔公鉴看见了张志远。
骑在马背之上,目光平静的望着孔府前的张志远,同样也注意到了那位站在高地上,眺望着自己的年轻孔家子。
张志远的脸上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容。
“本将不通文字。”
“唯手中刀剑尔。”
“望尔慎重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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