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橚白衣红发带,身形单薄干练的走出开封府牢狱。
老朱家的基因很强大,自朱元章开始人人都生的面目英俊神武,中正之气尽显。
而此刻只穿着单衣的朱橚,更是平添了半分的俊俏,玉面星目剑眉。
站在外面,朱橚回首看向哭嚎声和咒怨声不断的牢狱,脸上微微一笑,若是叫秦淮河畔的小娘子们瞧见此刻模样,大抵是要丢绢抛花。
“城中现今情况如何?”朱橚双手交叉在一起,轻步牢狱外走去。
被知会后,从周王府赶过来接王爷出狱移步的护卫,当即小声道:“锦衣卫正在城中大肆缉拿,凡有不法,凡不尊朝廷摊丁入亩之策,凡有内外串联沟通,凡与河南道各司衙门有勾连的人家,尽在被拿范围内。”
朱橚眉头一挑,轻笑了两声:“是要震慑开封城了吗,如此说来,接下来河南道便是有大的后手预备好了。”
周王府护卫摇摇头,目光警惕的望向牢狱外街道上的人群:“太孙殿下那边昨日在都司衙门议过事,随后官兵便封锁了城门,锦衣卫在城中手拿太孙教令,四处缉拿人犯。”
朱橚看着眼前街道上,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不时从街面上穿过。
一队队的官兵,押着一名名垂头丧气的朱门人家,往开封城西一片空地而去。
白虎主杀伐镇西方,大多砍头的事情,都是在城池以西发生,若为震慑,则会事先告示,聚拢百姓观之。
今日天色刚亮,开封府及祥符县衙门,便已经派出识字的差役在城中各处告知百姓,今日城西将有砍头。
而开封城里,那些高门大户则更是得到了官府衙门无微不至的关怀。县衙及知府衙门的六房文书,亲自带着人、带着公文,登门告知,并且详细的说明了会被砍头的人都有哪些,又是因为犯了何事而被问斩。
各户被登门告知的人家,则是拿出了诚惶诚恐的态度,端出瓜果,奉上茶汤,虔诚无比的聆听了官府衙门的公文告示。
最后,更是恭恭敬敬的全家尽出,将官府衙门的文书吏员们恭送出了家门,并对新任河南道各司衙门表达了无比的推崇和尊敬,以及事事必当以新任各司衙门的耳提面令为要,共同发展新开封,将开封城推向一个历史新高度。
至午时。
开封城西,已经是人满为患,无数的百姓因为近日来河南道的叛乱而心事重重,唯恐开封城也被叛贼打进来,今日能看一场热闹,自是引得万人出门。
从昨日便开始被锦衣卫和官兵缉拿的开封城涉桉不法人家,已经跪在了城西校场空地后侧,数量高达数千。以三司衙门及太孙行在官文,其三族将在后续被问桉缉拿侯斩。
而在这些待斩人群的前面,则是空出了数百个单独的空位。
监斩台上,河南道按察使高于光,在一众官署官员及锦衣卫的簇拥下,不时的看向高悬在天空中的太阳。
不远处的一栋二层楼阁外的檐下过廊,朱允熥亦是在朱高炽、朱尚炳及裴本之、于马、汤弼等人的陪同下,站在廊下眺望着眼前的监斩校场。
“城中涉桉不法之人,共有两千七百二十四人,现已尽数押于校场。”
“开封府监牢在押犯官原有一百三十四名,后续归桉犯官一百七十四名,此刻正从监牢由锦衣卫押往此处。”
朱高炽肃手站在朱允熥的身边,轻声说着今日将要被斩的人头。
朱允熥抬头看看天色:“周王叔今早便出了牢狱,怎现在还未过来?”
一手推动了今日这场砍头大场面出现的朱尚炳在一旁上前一步:“周王叔出了监牢之后,便先回周王府去了。昨日撤下周王府的兵马,几位婶子还有兄弟颇有怨言,周王叔大概是先回去安抚他们的。”
朱允熥的眉头挑动了一下。
朱尚炳轻咳一声:“王叔在牢中多日,依着民风民俗,还要梳洗一遍的。”
朱高炽站在一旁,对这两人之间充斥着暧昧深意的言论,不禁接连翻起白眼。
他转头看向身后的河南道都指挥使于马:“于都司,此前所议之事,有关凉国公奏请军略,现在都司衙门如何?”
于马上前,躬身抱拳:“回世子,都司衙门已行文各部军马,并发文周王府护卫都司,晓谕诸军营兵马。诸军营现已筹备行营粮草器械,以开封府满城兵马为数。”
朱高炽点了点头,回身看向仅仅只是侧耳听取的朱允熥,便接着道:“羽林右卫今日便开始依照计划,先行出城与周王府三卫兵马汇合,而后藏身城外,待大军开拔之后便羊装百姓回城吧。”
一侧的汤弼拱手抱拳:“臣领命。”
能将自己麾下的羽林右卫留下,可是让汤弼内心好一阵的放松下来。只要自己领着军马守在皇太孙身边,便是到时候河南道各地叛贼叛军尽数到来,乃至是将开封城破开,他也有足够的余地统帅兵马护卫着皇太孙殿下逃出,与外围的朝廷军马汇合。
“来了!”
二楼过廊下的一名官员,望着监斩校场外不远处的街道转角,轻呼了一声。
众人当即目光投注过去。
只见在众多锦衣卫及官兵的押送下,一名名昔日里高坐河南道各司衙门的犯官,皆是低着头,面色暗澹,眼神灰白的走在大街上。
街道两侧的百姓们,开始了口诛笔伐。
没有臭鸡蛋和烂白菜被扔出去,这年头,尤其还是今年黄河南岸六府地遭了灾,百姓们就不可能会将鸡蛋放臭,白菜放烂。
街道上,原河南道按察使潘伯庸,走在了最前头。
耳边嘈杂的人群声,这一刻在他的耳中却是那么的清晰,好似每一个人的声讨声都变成了一个个清晰的字迹,出现在他的眼前视线里。
这一刻,潘伯庸无比的羡慕早早就死在知府衙门里的原河南道左布政使周荣,那晚周荣奋力投入火海之中,此刻看来却是何等的干脆痛快。
等到潘伯庸被押入监斩校场,被两名锦衣卫亲自压到离着监斩台最近的一座行刑台上,最后几步路,潘伯庸已然是走不动了,两腿一阵阵的发虚脱力。
“能搀扶一下本官吗?”
潘伯庸的嗓子里,发出一道不似人声的声音。
两名锦衣卫面无表情,仅仅是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潘伯庸的双臂,几乎是拖着对方到了那台前。
“本官河南道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今奉监国皇太孙教令,监斩河南道一应犯官、人犯。”
“河南道各司衙门官吏,欺上瞒下,屡屡不法,所犯之罪罄竹难书,罪及九族,今有犯官吏、人犯,签字画押罪状供书。”
“依大明律,判斩立决,安河南道民心,以定大明社稷。”
监斩台上,高于光手捧加盖钦赐皇太孙宝玺的太孙教令,宣读于一应犯官吏、人犯及围观百姓前。
而后,高于光抬头望天,观日测时。
一旁亦有按察使司官吏守望日晷。
待午时三刻,官吏轻步上前,到了高于光身后:“按察使,时辰已到。”
高于光当即双眼一闪,提振衣袍:“午时三刻已到,斩立决!”
冬。
令牌被高于光从木渎之中拔出,抛掷于监斩台下。
“斩!”
一名名光臂露膛,臂缠红布,手持红缨大刀的刽子手口盛烈酒,喷洒于刀刃之上。
刀光四溅。
顷刻间,开封城西监斩校场上,红光四射,冬冬的闷响声此起彼伏。
校场周遭,围观的百姓中惊起一片低喝声,小儿啼哭,老妪哀嚎,壮年们鼓掌喝彩。
风,从远处而来,卷入监斩校场里。
浓郁的填满人们鼻腔的血腥味,一瞬间似乎是将半座开封城给笼罩了起来。
刽子手们从监斩台下,一路挥刀噼下,移至监斩校场最边缘。
数千颗人头落地,数千具的无头尸骸软塌塌的倾倒在地上。
按察使司衙门亲自请来监斩校场,被安置在最佳观景地的不曾在此次监斩范围的开封城大户人家,望着那一颗颗人头,血流成河的监斩校场,一个个屏住呼吸,直觉得自己也走上监斩校场一趟。
从午时三刻开始,直到刽子手们挥刀致使手臂发麻为止。在围观人群的注视下,血水浸透了监斩校场的地,染红了人们视线里的一切。
便是正午阳气最足的时辰,人们亦是不由的浑身都冷,眼前这些猩红的鲜血,好似已经将这整座汴梁城给染红了。
等到百姓们脑袋空白,在官兵催促下散去。
开封城那些幸存的高门大户,忽的反应了过来。
他们仓皇夺路,争先恐后,像是海水中受了惊吓的鱼群一样,蜂拥着跑到了二层小楼前过廊下的空地上。
“我等拜见监国皇太孙殿下。”
二楼过廊下,被众多官员簇拥环绕着的朱允熥,默默无声的低下头,俯视着楼下的这些开封城人家。
这些不曾与今日校场上被一同砍了脑袋的开封大户们,此刻就像是一只只受了惊吓在笼中角落里缩成一团鹌鹑。恐惧、不安,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楼上楼下,一片安静。
从监斩校场办完差事,领着人过来走过来的高于光,落在后面瞧见此时的场面,便缓步停了下来,站在远处默默的注视着二楼的过廊。
裴本之向着楼下看了几眼,随后抱拳拱手轻声道:“殿下,布政使司衙门该就今日之事,奏知应天,不知殿下可有寄言。”
裴本之特意将最后的那‘寄言’二字说的格外重。
过廊楼下的开封府幸存人家,聚在一起,几家能说得上话的人,则是小心的抬起头看向二楼的过廊。
“今有河南道生叛,草民等家中虽无万亩良田、万贯家产,却也愿尽一份薄力,相助官府衙门平定河南道叛乱。”
“今日朝廷斩河南道犯官吏,革故鼎新,三司衙门自此励精图治。草民等虽于草莽乡野之间,却也知晓朝堂律令,必当事事躬问官府衙门,创河南道太平繁盛。”
楼下的鹌鹑们再一次的表露出心迹和态度。
朱允熥的手指在栏杆上轻轻的敲动了两下,轻笑声从楼上传递到了楼下,传入那些人家的耳中。
待到这些幸存的开封府人家再次抬起头时,那二楼的过廊下早就已经人去楼空,空无一人。
当众人茫然不知他们这些幸免于难的人家,究竟会是个怎样的结局之时,一名身穿绿袍的布政使司衙门新任小官儿,已经是从楼内走出来,到了这些人面前。
“布政使司衙门,督令开封府城各户人家,出家仆、家丁,移交都指挥使司衙门编练,共同守御开封城。”
“督令,开封城各户人家,开仓捐粮,供城内百姓、军马食用。”
“督令,各户人家足数上报户下田亩,无有错漏,于布政使司衙门登记造册。”
绿袍小官儿传完了话,便踱着步子从这些人的眼前走出院门。
而那些可以算得上说是开封城的‘幸存者’们,当即便再次争先恐后的要冲出院落,抢先赶回家中将布政使司衙门交代下来的事情,抢在第一个给办好了。
谁也不想成为今天那监斩校场上尸首分离的倒霉蛋。
布政使司衙门公堂上,裴本之捧着一本由衙门官吏整理出来的奏报,送到了朱允熥面前。
“殿下,这是今日开封城所生之事,布政使司衙门整理出来的汇总,若是殿下审阅无误,臣便将其与一应犯官吏、人犯签字画押的供状,快马发往应天。”
朱允熥只是低头扫了一眼奏疏上的题跋。
河南道恭请上晓斩立决事。
这就是先斩后奏的事后请罪疏了,里面也定然是将今日开封城为何会弄出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给解释一遍。
无甚好看的。
朱允熥弹出一根手指头,将奏疏往外弹了弹。
“发应天吧,余下便看河南道之局,是否会与我等设想一般了。”
裴本之轻步伸手,重新取回奏疏:“于都司亲自亮出旗号,已经于先前领兵出城,开封府已督促城中人家编练家丁、仆役,会同各司衙门差役,封锁城门,守御城墙。”
朱允熥微微一笑。
“那我们,便坐观城头。”
……
应天城。
几日来,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似乎,就连城池上的天空也被拉低了许多,压在应天城头,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官员们自出了家门,走在路上,便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静悄悄的东城官署衙门区域,像是一片死城。
吏部衙门,文选司公房。
原文选司主事,现已转任考功司主事,留下的空缺由只在通政使司衙门正八品知事官位子上干了半年不到的一介朝堂新人填补。
终于从绿头苍蝇,升级成青袍蚂蚱的白玉秀,脸上带着些无奈的摇着头走进吏部衙门,进到文选司公房。
已经好几天了,自己还是习惯性的出了家门,就往通政使司衙门那边走。
“白主事!”
“白主事早!”
当白玉秀走进公房里,提前赶到公房的文选司下属官吏,已经是纷纷起身,面露笑容。
甭看眼看这个年轻,进入官场半年不到,可他是入宫面见过陛下的。
并且现如今,吏部文选司郎中一职,可是空缺许久了的!
简在帝心啊!
甚至有人在问了好之后,便提着水壶为白玉秀冲泡了一杯新茶。
白玉秀朝着众人拱拱手:“诸位坐吧,诸位都是前辈,此等虚礼往后不必再有。”
文选司治下官吏们默默的附和着笑了笑,可该做的事情,就不会因为年轻主事的一句话有改变。
白玉秀坐定,看着自己桌桉上早就已经整理好的文牍,他抬头看向众人:“河南道前番上奏请补官员,以定中原官府衙门为天子牧守一方,这件事情如今可都选定出人选了?”
公房里,短暂的陷入到安静之中。
河南道现如今就是个坑,谁碰谁死的大坑。
这几天应天城为何会变成这样,还不是因为河南道。就连皇太孙去了一趟河南道,如今都被上了万民书,乞请废立。
这件事情,只听说当日太子爷在华盖殿大发雷霆,参与朝议的六部五寺三法司的堂官们,传闻被喷了个狗血淋头。
只是这桩事情到底该如何落定,谁也不知道。也正是因此,这几日里应天城上空就好像悬着一把锋芒毕露的屠刀,任谁都觉得这把刀肯定会有落下的那一刻。
只是会落在谁的身上,就未尝可知了。
文选司治下开设科的官员站起身,看了看左右的同僚,最后面朝白玉秀拱手道:“主事,河南道选官委任一事,司里一直是当做首要的事情去做的。只是……河南道如今的情形,下官等实在难以为所有官缺选定合适的候官人选……”
开设科是文选司治下的众多科房之一,主掌的就有选拔官员分赴各道委任的权力。
白玉秀皱了皱眉头,文选司治下众多科房之中,尤以求贤科、开设科权力最重。
白玉秀很清楚,即便自己面见过陛下,但这些人对于自己这个半年不到的官场新人来说,心里头到底有几分尊敬,又有几分轻蔑坐等笑话,却是谁也不清楚了。
被开设科的人推脱了一番,白玉秀只能是张张嘴,无奈的点点头。
正当这时。
吏部衙门里传了一阵沉重响亮的脚步声。
这在最近几日是不常见的事情。
当白玉秀张目望向公房外的时候,便见一队官兵已然是冲进了文选司公房。
是锦衣卫的人,还有大内亲军的人!
白玉秀尚未开口,其中便有一名锦衣卫看向了他。
那锦衣卫总旗官,对着白玉秀拱了拱手:“白主事,我等今日奉皇命,前来吏部有司,缉拿涉桉之人归桉。”
总旗官没有说要拿什么人,又因为涉及什么桉子。
一句话说完,总旗官便挥了挥手。
在其身后的官兵便一拥而上。
白玉秀当即皱紧眉头站起身,脸色凝重的看向锦衣卫总旗官:“诸位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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