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大堤上。
官兵将河南道治下一个个州府之名报出,在场官员们便一次次的发出震惊声。
当河南道只剩下一座开封府没有掀起叛乱,却已然被各地叛贼盯上的时候。
原本还在大堤上和裴本之开着玩笑的都指挥使于马,便当即脸色一变。
“来人!”
“护卫!”
于马已经是将腰间的佩刀抽出,人也横档在了朱允熥身边,脸色紧绷着沉声奏请道:“殿下,此时河南滋生叛乱,臣请殿下速速回归开封府城,为诸军护卫。”
按察使高于光整个人都懵了。
好端端的怎么河南道就全境叛乱了呢?
自己这还没干几天的封疆大吏,就要治下生乱,叛乱中原。
高于光连连低声道:“这到底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大堤上,人人脸色难看。
朱高炽在一旁轻叹一声,目光复杂的望着朱允熥的背影。
这一次就连自己也被隐瞒住了,更何况是裴本之、高于光这些人?
裴本之、高于光这些新任河南道各司衙门官员,才上任几日。只要熥哥儿有心隐瞒,他们根本就不会知道,治下那些土生土长的士绅大户们,究竟是在做些什么。
河南道乱了。
河南道的百万臣民全都乱了。
尽管现在不曾看到叛贼出现在眼前,但朱高炽眺望往大堤外的茫茫河南道平原,却好似是看到了无数的叛贼,如同黄蜂工蚁一样的席卷着所有的地方。
裴本之这位新任的河南道布政使,在短暂的震惊之后,终于是反应了过来。
他连忙带着河南道官员挡在了朱允熥面前。
官员们在裴本之的带领下,尽数躬身作请:“臣等请殿下回驾开封府城,有开封府城高墙阻挡,有河南道诸军营军马在前,河南道誓死护卫殿下安危。”
潘德善忽的从斜拉里窜到了众人身前,挤进了朱允熥的视线里。
潘德善面色涨红,双手抱拳:“殿下,臣请殿下支援军马三……一千!此地尚还囤积无数治河物资粮草,绝不能有失。臣愿领兵驻扎在此,护卫黄河水务总督府账目之数不失一分一毫!”
于马低喝一声:“潘总督!此刻先请殿下回城才是最为要紧!你们总督府再要紧能有殿下千金之躯的安危要紧?待殿下回驾开封城,本将给你总督府两千军马!”
裴本之等人则是再次躬请:“臣等请殿下速速回驾开封城!”
朱允熥脸色平静,望着这些闻叛生变的官员们,不禁轻笑出声。
“是叛贼打到开封城了吗?”
“还是那些个叛贼已经到了孤眼前?”
如裴本之、高于光这些官员们,作为地方主官,听闻叛乱会心中慌乱,且更是担忧自己的安危。朱允熥便愈发的不能显露出任何紧张的情绪。
他反问了两句,让裴本之、高于光等人沉默下来后。
朱允熥笑道:“河南道地处中原腹地,民风淳朴,何来遍地叛乱乎?不过是几多乱臣贼子蛊惑人心,蒙骗黎民,裹挟良民生乱而已。”
裴本之终于是在传来河南道全境叛乱后,第一次开口:“殿下,无论河南道如今情形如何。臣等身为河南道官员,都理当护卫殿下安危。殿下千金之躯安定,则臣等自可心无旁骛,全力应对此次河南道叛乱。”
裴大川觉得自己或许当初就不该来河南道当官。
先是足足干了八年的知县,分明是治下百姓纷纷歌功颂德,却八年无升。好不容易,河南道等来了皇太孙赈济灾情,自己这些日子才骤然兴起,官居河南道布政使之职。
只要自己踏踏实实的干上几年,或许还能与帝国如今那位远在万里之外,却在朝堂之上有着无数夸赞和美名的,帝国最年轻的封疆大吏有一次见面的机会。
到那时候,自己也能与对方比较比较,到底是谁为圣天子牧民治理地方的能力更强一些。
可谁成想,现下河南道遍地叛乱,全境沦陷。
虽然当时皇太孙权同陛下之后,便立马强推各项革新之举的时候,裴本之就已经预料到了河南道会生出乱子。
但谁又能知道,竟然是这等规模和声势的叛乱。
若按照官兵们所说,此刻河南道至少已经有不下五万的叛贼!
皇太孙绝不能在河南道出了事!
这便是裴本之此刻唯一的想法,只要皇太孙安全,河南道才有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彻底平定叛乱。
朱允熥始终保持着沉稳的神情。
在裴本之屡屡催促之下,方才带着所有人往开封城赶回。
至于原本还想着要请调军马,以正三品官身,亲自镇守黄河大堤下工地的潘德善,则是被朱允熥强硬的让人给一路架进了开封城。
不过是一些个粮草物资,相比较于潘德善本人的治河之才,便是折损了全部的物资,对于朱允熥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乌泱泱一群人,便这般紧张不安的簇拥着朱允熥重回开封城。
当最后一名官兵走进城门后。
哐当一声,开封府城那厚重的城门,便被守城官兵从里面重重的关上。
城墙上锣鼓齐鸣。
作为八省通衢,开封府城虽然地处中原腹地,却同样配备了只比应天城低一个级别的重火器。
城墙上,一尊尊碗口粗的火炮,炮口被推出到城墙外。
在城墙上守城的官兵,也肉眼可见的比前几日明显增多了不少。
入眼处一片萧杀的气息。
当朱允熥在官员和兵马护卫下,往布政使司衙门赶的时候。城内留守驻扎的锦衣卫官兵,正在大街小巷清剿暗探,搜捕暗哨。
城中各处,不时的传来阵阵厮杀声。
朱高炽骑着马,就跟在朱允熥的身边。
他左右张望了两眼,双眼不由的缩了缩。
今天,自己似乎一直就没有看到田麦和张辉两人的身影!
很显然这两人一早就得了消息,很有可能当河南道全境叛乱的消息一出来之后,两人就开始在城中大肆搜捕那些暗哨暗探。
当众人一路进了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
朱高炽便看到众多今日未曾出城的官员,早就已经聚在公堂上。他抬头在里里外外的搜寻了一遍,果然在一旁的角落里看到形单影只的张辉。
不曾见田麦的踪迹。
朱高炽心下有些沉甸甸的,不由多看了张辉几眼,当他看到张辉衣袖下的几片已经变得暗红的血渍,童孔不由一缩,压着心中的无数问题,朱高炽走到了公桉旁站定。
朱允熥四平八稳的站在公桉后面,目视着在城中处理事务的河南道三司官员们。
“目下河南道叛乱兴起,想必尔等也都得了消息。目下,可还有更多的消息,是孤没有听到的。”
“启禀殿下,河南府洛阳城,五千屯田卫所叛变,现已占洛阳城。又有洛阳城士绅大户支应,聚集一万两千乡勇,盘踞洛阳城。河南府内各县,目下探查不清,但臣等估计亦有不下五千乡勇叛贼。”
布政使司衙门的一名新任官员,一开口便给了在场所有人当头一记棒喝。
“河南府两万叛贼?”
“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这些叛贼到底都是从哪里来的!”
“若我河南道一府之地便有两万叛贼,我河南道全境又该有多少叛贼!”
“不可能!”
“绝无可能!”
“此数绝无半点可能!”
随着河南府以一府之地,雄踞两万叛贼,傲立河南道之首。
在布政使司衙门公堂上才从城外大堤赶回来的官员们,纷纷怒声呵斥,满脸的不可信。
即便他们这些人,都是这一次从应天随行而来的朝堂各部司衙门官员及观政进士,在河南道为官时短。
可现在他们就是河南道的官员,又怎么可能会相信,河南道一府之地就能有两万的叛贼。
而更让所有人不安的是,洛阳城里还有那五千屯田卫所官兵参与了叛乱。
大明的卫所官兵,参与叛乱。
这是多少年没有发生的事情,可现在却实实在在的摆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裴本之已经挥袍跪在了地上。
“河南道治下臣民叛乱,卫所官兵叛乱,是臣等无能,辜负朝廷和殿下的期许,臣罪责难逃!”
民变还好说,平定叛乱也相对容易。
可现在连军队也发生叛乱,不论怎么说,裴本之身为河南道布政使都必须要担上这个责任。
他这么一跪下,身边的高于光和于马也只能是无可奈何的跪下。
他们俩人,一个是按察使,一个是都指挥使。一个管官员,一个管军马,布政使都跪下请罪了,他两人还能好到哪里去。
三位大老跪下了。
于是后面一摞串的新任河南道官员,也都纷纷跪下请罪。
人人脸色紧绷。
不少人都开始沮丧的幻想着,河南道刚刚在上上下下大换血了一次,难道现在又要再来一次大换血?
公堂上,一下子变得沉寂无声。
朱允熥轻叹了一声,显得有些失神的缓缓坐在了交椅之上,带着白玉扳指的手掌,轻轻的敲击在桌面上,一下一下的好似是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头。
朱高炽自在大堤上闻听河南道全境叛乱,眉头便一直不曾松开。
眼看着此刻眼前让人觉得可怕的沉寂。
他轻咳一声,嗓子沙哑道:“接着说,河南道现在再乱,还能乱到哪里去!”
今日留守城中的官员们,相互对视了几眼。
“启禀殿下,叛乱来的实在太快,好似是各地提前商量好了一般,齐齐的都在今天生出叛乱。
臣等自今日殿下出城,便一直在接收各地传回的讯息,虽有未到之处。但目下臣等预测,此次河南道已被卷入叛乱的人,不下十万之众……
其中河南府形势最为严峻,而其余地方,亦有屯田卫所官兵参与叛乱,约有一万五千之众……”
说到最后,那开口应话的官员,已经发不出声了。
公堂里,再一次的鸦雀无声。
“一万五千之众啊。”朱允熥冷笑了一声,转头看向朱高炽:“燕世子,征南大将军麾下,此刻有多少军马。”
朱高炽肩头一颤,转身低声道:“开春轮番南征将士,此刻大将军麾下军马约有三万。”
朱允熥又笑了笑:“大将军三万军马,为我朝开疆辟土两道,此刻仍在南方征讨开疆。河南道却有一万五千之众卷入叛乱,当真……”
这话已经很明显,也很扎人心肺了。
裴本之嘴唇颤抖的开口:“殿下……”
彭!
朱允熥的手掌重重的拍在桌桉上:“这便是大明朝的好士绅!好良善人家们!”
骂完之后,朱允熥重重的出着气。
朱高炽往后缩了缩脚,当熥哥儿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说明他已经准备撕破所有的脸皮了。
相处多年,朱高炽很清楚身为大明皇太孙的熥哥儿,对那些士绅良善人家是怎样的看法。
东湖庄的事情,就发生在不久之前啊。
裴本之、高于光等人亦是闻声之下眉头一挑。
皇太孙没有指责河南道屯田卫所官兵的叛乱,没有说官府的监管不利,指名道姓的将所有的罪过扣在了士绅良善人家们的头上。
正当这时。
衙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踢踏踢踏声。
那是群马疾驰的动静。
少顷,公堂外便传来了蹬蹬蹬的脚步声。
“报!”
“报!”
“报!”
背插红羽的急递士卒一路冲进了公堂,跪在公桉前。
“启禀殿下,山东道急奏。”
公堂上官员们眉头一抖,心中愈发的揪了起来。
河南道此刻正生叛乱,山东道又来了急奏。
没人会觉得这时候能有什么好事发生。
朱允熥眉头夹紧,沉声道:“念。”
急递士卒从怀中取出公文,急促高声道:“奏报钦赐监国皇太孙殿下,山东道今生叛乱,以邪社野祠白莲教为首,结地方士绅地主,泰山之下,府县生乱,漕运中断。急请朝廷平镇叛乱。”
乱了。
彻底的乱了。
整个中原之地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当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里的官员们,听到漕运中断的消息之后,当场便有几人眼前一黑,竟然是直接就昏厥了过去。
只要不是个蠢人,在朝堂之上为官,便没有人不清楚漕运对帝国的重要程度。哪怕是现在,在有着以淮右将门之首,中山王府为首的海运补充下,大明还是以漕运为主要的南北沟通方式。
漕运一断,河南山东两道生乱,现在的大明可以用南北中断来形容了。
天下大乱!
一次溃决,一场洪灾,一次官府换血,一场叛乱,大明朝竟然莫名其妙的走向了天下大乱的局面。
“大明不会乱!”
朱允熥站了起来,目光镇定而又平静的喊了一句,将还陷入震惊慌乱之中的官员们叫醒。
他目光如炬的注视着这些官员,掷地有声的开口。
“大明不会乱!大明更不会亡!”
再一次重申之后,朱允熥发出了号令:“命。”
裴本之、高于光、于马等人为之一振。
“臣等在。”
朱允熥挥袍抖袖,眉目清明:“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公文告示,凡从叛乱者,就地弃械可免罪。凡缉拿叛首者,朝廷论功行赏。凡格杀叛乱者,朝廷赐官授爵。凡从叛不降,皆死罪矣!凡叛首者,九族皆死罪!”
裴本之等人提振心神,全神贯注。
闻听皇太孙要告示招降叛乱,心中渐有安定,可最后又听皇太孙对叛首九族赐死,这等分明是刺激叛首坚持作乱的教令,又让几人心中不安了起来。
而朱允熥却不曾理会,继续道:“河南道都指挥使司衙门,集结军马,三军开拔,钱粮下发,围剿洛阳叛贼。
传令太康县三万京军,清剿陈州府、归德府、汝宁府徐州府叛贼。传令中都留守司,清剿光州叛乱。
传令潼关,召秦王府三护卫东出潼关,清剿陕州府叛贼,分兵清剿南阳府叛贼。
传令山西道宁山卫、潞州卫,南下清剿彰德府、卫辉府、怀庆府叛贼。”
于马身为河南道都指挥使,当即开口道:“殿下,河南道叛乱滋生,处处险要,如此分兵,臣恐各处兵力不足以平定叛乱。”
高于光亦是开口道:“殿下,山东道白莲教勾结地方叛乱,漕运中断,亦要出兵平镇。”
朱允熥冷笑一声,他侧目看向一旁的朱高炽。
又看了看旁边的朱尚炳。
随后,朱允熥方才继续道:“传令凉国公蓝玉,自潼关之后引兵东出,统御河南道西部叛乱清剿事。
传令北平都司指挥佥事张志远,引兵南下山东道,统御山东都司一应兵马,清剿山东道白莲教之乱。
传令西平侯沐英,引兵统御河南道南部叛乱清剿事。”
凉国公和西平侯都来了?
北平都司的边军军马也来了?
当朱允熥将早就预备好的暗手和盘托出,在场的河南道官员们纷纷诧异惊叹。
凉国公这两年都在西北坐镇边疆,又是什么时候到了潼关后面的,没人知道。西平侯带着京军到了河南道南边,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同样没人知道。
至于北平都司指挥佥事,带着边军南下,更是没有一个人敢想的。
这时候,一直不曾被朱高炽发现踪迹的田麦,已经是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公堂上。
田麦挥袍跪单膝着地,沉声有力。
“启禀殿下,臣等获悉,河南道、山东道地方士绅望族,集万民书,已发文上奏应天,请废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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