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道和直隶道交汇处,自古就是个可以被称之为神奇的地方。
这里有从先秦传承下来的,兖州府千年圣人之家,曲阜孔家。而这里,也同样有着八百里烟波梁山泊,自古英雄豪杰辈出。
一面是千年的礼教圣地,一面又是吃人的绿林草莽。
自山东道兖州府梁山水泊一路向南,有通河连接马踏湖、抱山湖、昭阳湖、赤山湖、微山湖、吕孟湖、张庄湖等无数湖泊沼泽,形成了超过四百里的水系湖泽,藏污纳垢,以至于山东豪强历来闻名中原。
沛县西南去地六十里,微山湖中微山岛,此地距西南坐拥黄河及运河的徐州城不过九十里。
往西北方向百里路,便可进入山东道最大的山脉群之中。
可谓是可进可退之地。
相传,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微山岛还不是一览无际的平地,而是山峰林立,那时候岛上主峰停留过一只金凤凰,自那之后微山岛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连带着微山湖中也物产丰富,日出斗金。
后来有人觊觎金凤凰,发生了一场劫难,最后当然是劫难渡过,留下了一段美丽的传说。
目下已然四月,徐州府地界上已经是暖洋洋的气候。
天边,已经开始擦亮。
微风自天地而生,拂过湖面,带着一缕凉爽走到了微山岛上,吹动着春日里长出来的芦苇、茭白以及人高的茅草。
几只湖船就隐在这些一岁一枯荣周而复始生长的湖草丛中。
船是从微山岛西北方向驶入微山湖,绕过微山岛北岸,到了岛屿西北部停下的。
几只船,装着拢共不到二十人,走进草丛里头。
这十多人皆是穿着湖上渔夫的打扮,簇拥着一名身着儒服青衫的男子,趁着天光放亮前上了岛。
一行人穿过岸边草丛后的小庄子,一路向南,行出一里半的路,就是一片整个微山岛上最高点的山林。
有传闻,这片山林下是埋葬了殷商之三仁中,与箕子、比干并肩的西周宋国开国君主微子。
只是很明显,大明洪武二十八年的四月里,在这个天光未曾放亮的黎明前夕,这一行人的目的并非是为了探究千年之前的宋国君主微子到底是否埋身于此。
众人进了林子,爬到不过百米高的山顶,茂密的林间就有一片低矮的屋舍在此时散发着微弱的烛火灯光。
砰砰砰。
从湖上过来的渔夫中,领头带路的一人带着众人到了一间最大的屋子前,敲响了就地取材而制的木门。
“南大哥,我们接孔先生回来了。”
屋子里响起了脚步声,被屋子里的人压得很低。
木门并没有立马被打开,而是似乎在确认了什么后,方才缓缓的打开。
打开的门缝后面看不到人影,在门外喊话的人回头看向身穿儒服青衫的孔先生,侧过身让出路,站在门口一旁:“孔先生您请。”
年不过三十,却脸色深沉似古的孔先生,皱眉看了一眼虚开着的木门,又瞧了一眼站在门旁的渔夫,不发一言不做任何的举动,只是提着衣袍轻迈脚步跨进了门。
进了屋子。
眼前是一盏摇曳着的烛火。
孔先生微微皱眉,看向带着两名渔夫,手中握着一柄鱼叉站在门后的男子:“南天鹏,你们是怕了?”
微山湖渔夫把头的南天鹏,黑黝黝的脸上露出一抹淳厚的笑容。
南天鹏放下手中的鱼叉,挥动了一下如小儿腿粗的双臂,对着身边的两人示意眼神,随后才走到了孔先生面前,学着孔先生这等人那一套,拱拱双手。
“南天鹏见过孔先生。”
这时屋外的其他渔夫,除了领头的几个人走了进来,其余人则都分散在了屋子周围的阴暗角落里。
身着青衫的孔先生目光平静的扫过众人,心中带着一丝鄙夷,脸上却是不曾显露,而是对着面前的南天鹏再一次质问道:“南天鹏,你们是对要做的事情怕了吗?”
南天鹏脸上立马露出笑容,显得愈发淳厚老实起来。
只见南天鹏姿态殷勤的为孔先生倒了一杯茶水:“先生喝口茶,虽然比不上先生自用的茶,但也能解渴。”
孔先生哼哼了一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南天鹏全程目光静静的注视着孔先生,等到对方喝了茶,他脸上的笑容便愈发的灿烂。
在孔先生的注视下。
南天鹏搓着手:“孔先生,不是在下怕做那事,而是兄弟们做这事,可是要将脑袋系在腰上的。先生答应的事情,不知道……”
随着南天鹏的开口,屋子里的渔夫们连连出声附和,以此加重把头的要求。
孔先生眉头微微一动,拍了拍衣袍,坐在凳子上,抬头看向南天鹏。
“朝廷的监国皇太孙朱允熥,再有两日就会带着五万担的粮草到徐州城外。上游河道泛滥,朱允熥定然会在徐州城带着粮草登岸,而后走陆路去开封府。”
“只要你们依照先前谈好的,在朝廷的运粮船队靠岸之后,在徐州城外喊出劫粮。自微山湖坐船往朝廷运粮船队那边做出冲撞的样子。”
“只要你们吸引了船队护卫官兵的注意,我自会安排其他人手,去抢了这五万担粮食。到时候粮食半数给你们,另外再给你们三千两银子。”
将早就已经商量好的事情又重申了一边,孔先生的脸上已经显露出一丝不耐烦。
他又挥挥手:“只要事成,我自己安排人,带着你们先逃到君山和蒙山那边,然后再往北边的大山里躲藏起来。你们那时候有人有粮有银子,只要躲上一阵子再出来,便可以过上富足日子了,再不用在这湖水里头讨活了。”
一张早就画过无数次的大饼,被孔先生再一次画出,丢给了南天鹏和这群日子过的并不是怎么好的微山湖渔夫们。
南天鹏的眼底却是微微泛起斑斓,脸上笑容更盛:“先生,弟兄们都是没读过书的苦哈哈憨货,昨晚这帮混蛋刚和我说,得先生先拿三千两银子过来,事成之后另外还要有说好的三千两银子,不然这件事,在下实在是指挥不得他们……”
孔先生藏在衣袖下的手顿时攥成拳,目光澹澹的看向南天鹏,看向在他身后的那些从骨子里就透露着贪婪的渔夫们。
若不是为了大业,自己又何必以身犯险,到这等地方,和这些浑身散发着鱼腥味的渔夫们待在一起。
孔先生脸上的腮帮微微的动了一下,然后轻笑出声,看向目光里诚恳的透露着期待的南天鹏:“弟兄们豁出了身家性命共襄盛举,不过是三千两银子而已,明日这个时候,我亲自带着这些银子再到这里!”
南天鹏听到这话,很自然的就露出了喜悦的表情。
在他身后的渔夫们,更是连连锤着双手,不断的低呼着,好似已经是将那三千两银子给拿到手上了。
一帮蠢货!
孔先生在心中暗骂了一声,站起身到了南天鹏面前:“那么,事情还是按照我们说好的,两日之后施行?”
南天鹏伸手将胸膛拍的砰砰作响。
“只要朝廷的运粮船队一来,兄弟们哪管什么监国的皇太孙。先生要我们做的事情,我们一定会做到!”
孔先生面带笑容,走到了门后。
忽的转过身,面朝着南天鹏等人举起手。
“弥勒降世!”
南天鹏等人早已熟悉了这一套,纷纷举手振臂:“弥勒降世。”
南天鹏则是跟随着孔先生走出屋子,又为对方安排了人手,好将其送出微山岛和微山湖。
办完了这些事情后,南天鹏站在山林最高处,眺望着隐入山林中渐渐消失不见的孔先生,脸上那一直表现出来的淳厚老实的笑容,一瞬间就消失不见
等到南天鹏回到屋子里,那些个渔夫顿时纷纷围了上来。
众人脸上都带着喜悦。
“南大哥,你说那姓孔的,明天这个时候会不会真的送来三千两银子?”
“要是有了这三千两银子,咱们的日子就能好过很多了!”
“不过……如果真的送来了银子,姓孔的要我们做的事情……南大哥,我们真的就要听姓孔的话去做?”
彭!
屋子里立马生出一声闷响。
只见南天鹏脸色阴沉的盯着最后说话的那人。
“蠢货!”
“你是长了几颗脑袋?砍头的事情,说干就干?”
被打了脑袋的那名渔夫,伸手挠头,脸上有些不解:“可是姓孔的给了银子,那答应的其他事情,也肯定会兑现的啊……”
南天鹏再一次伸出手,可是最后想想,这蠢货毕竟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只能是恹恹的收回手,目光环顾在场众人。
“咱们当初为什么听了姓孔的话,为什么要信那什么弥勒降世?”
“因为咱们饿肚子!”挨揍的那人嚷了一嗓子。
南天鹏点点头:“对!因为那会儿咱们吃不饱肚子,所以才私下瞒着官府结社,信了弥勒降世。”
“那姓孔的当劳资没有见识,不晓得朝廷这两年的手段,摊丁入亩让咱们微山湖这边好些人家都不会饿肚子了吧?我还听南边过来的人说,京城那边还在弄什么税署税吏的,那边的人日子过的越来越好!”
说到这里,南天鹏不由的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然后用鞋子狠狠的踩着转了两圈。
随后,南天鹏继续道:“这一次要不是朝廷有令,徐州卫走在秦沟、浊河上游解救受灾百姓,徐州城没了卫所军马坐镇,姓孔的敢搞事?
我猜啊,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分什么粮食和银子给咱们。他是要拿咱们弟兄的身家性命去试水,好发了他们自己!”
随着南天鹏的解释,众人脸色不由齐刷刷的一变。
似乎,在南大哥的介绍里,自己这些人都会那姓孔的给当成炮灰弃卒啊!
“南大哥!你是咱们微山湖上的把头,你说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这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管做什么,只要是南大哥说的,咱们弟兄们都跟了就是!”
南天鹏见到自己手底下的微山湖弟兄们,都是如此的拥戴自己,心中自然是欣喜不已的。
只是他也没有想清楚,到底应该怎么办。
自己的眼界就那么多,前路到底该如何做,他想不到。
这年头,谁还不是走一步看一步的。
但是现在所有在微山湖讨活的弟兄,一个个的身家性命都系在了自己身上。
这让南天鹏欣喜之余,又有了更多的忧虑。
忽的,南天鹏砰的一声跺着脚站了起来,在众人迟疑的注视下,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狠色。
“我想到出路了!”
“就看你们有没有胆子跟着劳资去做!”
……
自应天府装船起航的运粮船队,已经行至淮安府宿迁县外。
整个船队走到现在,河道已经越来越难走。一来是这一次的黄河泛滥,二来则是因为船队的舰船实在是真的太大了。
按照计划,船队明日抵达邳州县,后日便可抵达徐州城外。
等到了徐州城,就会将军马、粮草物资等等搬到陆地上,转由陆路进入河南道归德府,最后抵达开封府。
此时整个船队都停靠在江中,做着今天的休整。
“快!用力!”
“再用力一点!”
“不要停!”
“我去找抄网,你熘好了这条鱼!”
宝船一侧的船舷上,朱允熥目光激动的看着双手抱着鱼竿,满脸涨红的雨田,兴奋的低呼着,手忙脚乱的在从甲板上找到一只长杆抄网。
浑浊的水面上,已经是水花四溅。
被太孙府总管雨田抱住的鱼竿,也已经是一副苦不堪言,随时可能会从中断裂的模样。
朱允熥手拿着抄网,不断的提醒着雨田,自己则是引着抄网往那鱼尾拍打水面的位置过去。
因为皇太孙的低呼声,船上的官员、锦衣卫缇骑纷纷被吸引了过来。
在船舷旁上上下下好几层甲板上的众目睽睽注视下。
手拿抄网的朱允熥双臂忽的一沉,脸上却是一喜,暗中提气,低喝一声,抄网终于是出了水面。
随后,整个这一侧的船舷上面便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好大的黑鱼!”
只见抄网里,一尾足有两尺长的肥硕黑鱼,正奋力的拍打着尾巴,试图挣脱抄网的束缚,重归浑水之中。
然而,太孙抄到大鱼,船上的官兵们又岂会让太孙空手。
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几名锦衣卫便从身上取了抓钩,一个斜抛就抓到了抄网上,几个助力便帮着朱允熥将这尾大黑鱼给弄到了甲板上。
扑通扑通。
大黑鱼张着嘴,在甲板上不断的拍打着。
朱允熥眼中带着喜悦,拍拍钓到这尾大黑鱼的雨田。
在江里面钓到大黑鱼倒是让朱允熥有些意外,这玩意往往都是混迹在浑水泥潭,水草众多的地方,而不是如黄河河道这种地方。
提醒着人称了大黑鱼的重。
朱允熥挥挥手:“拿去宰了,配上咸酸菜、老豆腐,今晚船上吃鱼肉,喝鱼汤,每人三两酒的量。”
大黑鱼只有一条,自然不可能让一条船的人都吃上鱼肉,喝上鱼汤。
可既然太孙殿下发话了,那么今天这河里的鱼就逃不过被煮了的命运。
整个甲板上,不论是官员还是锦衣卫官兵,纷纷高声喝彩。
看着宝船上已经乱作一团,官兵们为了那三两酒,开始挽起袖子,准备直接跳进江里摸鱼,朱允熥笑了笑并没有加以管束。
今天过后,船队就快要进入徐州府了,往后便是身处受灾的六府境内,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现在借着调到大黑鱼的机会给所有人都放松一下,不失为一桩好事。
看着人们都去忙活了。
朱允熥便张目看了一眼,对着不远处的潘德善招招手。
潘德善手揣在一块儿,连忙走了过来。
“殿下。”
“辅成啊,今晚你得陪孤喝上一杯。”朱允熥望着多了无数浪里小白龙的江面,对着潘德善说了一声。
辅成是潘德善的字。
潘德善笑笑:“臣却之不恭,敢不从命。”
朱允熥挑挑眉,转口道:“听说你这两天一直在找张二工派来的随行匠人说话?”
潘德善点点头,望着浑浊的江面:“臣知晓殿下前番与张大匠官弄出的那种名为水泥的东西,听闻坚固如铁,目下已经用于九边筑城之用。应天府至太平府矿的水泥路也已经修好,朝廷更是已经开始修应天府至杭州府的水泥路。
所以臣就想着,如果水泥能这般牢固,是否能用于修筑河道大堤,能否用于堵塞决口等河道河务上的用处。”
朱允熥点点头,目光变得有些深邃起来,看向潘德善,幽幽开口道:“想来,辅成是得到结论了?”
潘德善点点头:“臣以为,若是能有水泥助力,臣的治河之法,将会如虎添翼。臣甚至敢说,只要不曾有千年未遇的大水,就能保黄河安澜。”
千年未遇?
朱允熥微微颔首:“用水泥筑坝修堤的耗费可曾算过?”
潘德善愣了一下,这个问题他还真的没有想过。
他从头到尾想的都很单纯,就是如何治好黄河,在这个基础之后,才是自己需要弄多少的银两和粮草,才能做好这件事情。
正在潘德善愣神的时候。
忽的整个船队开始响起了警戒的号角声。
朱允熥立马跑到了船舷旁。
只见远处,上游方向有一群船只,正毫无顾忌的冲着宝船而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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