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奏!”
“河南大水!”
“太行堤溃!”
文渊阁外,自河南道开封府一路快马奔袭而来的差役,跪在殿外高声禀报着急奏。
四下只有角落里藏着几名宫中内侍太监。
而此时的文渊阁里,朱允熥正在和郁新问奏洪武二十八年,六道改田税事及从应天城扩大范围推行税署粮长税吏改制一事。
郁新的脸色有些难看。
六道田税事没有什么好说的,这是已经做下去的事情,现在就是继续深化改制的程度,巩固现有的成果,让户部能够从此以后牢牢的掌握住这一块的税赋岁入。
让他真正头疼的是税署的事情。
摊丁入亩说到底,无非就是朝廷伸出手,向地方上的那些士绅、权贵、商贾阶层要钱。
左右不过是多出些钱,各家每年少吃两顿山珍海味罢了。
可税署不一样啊!
这是要了所有人在地方府县乡里上赖以生存的根基啊。
“臣以为,此事不可急,当徐徐图之,一府一府的自应天推行而下,做到万无一失,朝廷稳固无失。”
只要做的慢一些,事情就总会有转机。
郁新已经是抱着能拖一时是一时的想法去劝谏的了。
参与文渊阁议事的朱高炽眉头当即一挑。
按照熥哥儿的意思,是要今年就将税署的权责摊开在六道之上。理由很充分,因为六道改田税事已经做了两三年了,现在借机推动税署正是时候。
而朱高炽对此则是有些不一样的想法,他是觉得眼下最多不过是在直隶将税署给搭建起来,等整个直隶地区彻底稳定下来,再携大势席卷诸道。
而郁新的法子,则是更加的保守,或者说顽固。
他要一府一府的推进税署之事。
身为税署署正,大明宗室。
朱高炽这时候不由看向郁新,轻咳一声:“郁尚书……”
小胖话音刚起,便忽的一顿,茫然的瞪大双眼看向文渊阁外面。
“急奏!河南大水,太行堤溃!”
河南大水!
耗费朝廷千万石粮草及无数钱钞的千里太行大堤,竟然溃决了!
什么税署改制事。
什么摊丁入亩事。
在大堤溃决面前,都变得不是事了。
哗啦一下。
整个文渊阁里无数张凳子倒在了地上。
再一次被凳子砸中脚背的光禄寺卿马全,同样是忘了疼痛,站起身转过头,满脸惊骇的望着紧闭殿门的文渊阁外面。
“快!”
“开了门,叫人进来问话!”
也不知道是谁在文渊阁里大吼了一声。
几名还处在茫然的太监,立马小跑到了殿门后,手脚并用的迅速拉开殿门。
一阵带着尘土的风吹进了文渊阁里。
离着门口近一些的几人不由的眯起了双眼。
朱允熥这时候也是眉头狂跳,心脏扑通扑通的勐跳着,双手紧紧的抓住圈椅两侧的扶手。
河南道大堤溃决,百里加急急奏。
门外,那名差役背后的红羽,朱允熥看得清清楚楚。
若不是事情紧急,危害严重,形式严峻,河南道和开封府不会用上这等急奏。
朱允熥已经来不及换气,勐的站了起来,快步走下台阶,扒开挡在自己身前的几人,便冲出了文渊阁。
监国皇太孙身上的团龙服,从开封府一路赶到文渊阁的差役,一眼就认了出来。
噗通一声。
差役便叩拜在地上。
“小的参见皇太孙殿下。”
朱允熥皱紧眉头,努力控制着不断挑动的眉角,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说!”
在他的身后,朱高炽、翟善、郁新等人六部尚书、三法司、五寺诸卿堂官的脚步声凌乱成团,纷纷围了上来。
今日还刚刚因为兵部要加造兵甲军械,向户部要钱,而与兵部尚书茹瑺吵了一架的郁新,这时候眉头狂跳不止,满脑子已经开始盘算着今年朝廷大抵能有多少的岁入,其中要有多少被扔进河南道那个大水坑里面。
余下的部堂官员们,亦是心中震惊。
大河溃决,并非今日独有之事,然而每一次能用得上急奏入京的溃决,每一笔都被朱笔昭昭于青史之上,朱笔之下的每一个都是无数的生灵黎民。
对于朝堂之上来说,更有可能演变成一场滔天的灾难。
官官倾覆,衙门互攻。
官员在这个时候,比不过官道旁的一颗野草值钱。
从开封府而来的差役,参悟不到朝堂之上大人物们的心思。
“启禀殿下,十日前黄河上下游开始降雨,瓢泼大雨,数日不歇。”
“七日前,黄河河面上升,水流加速。”
“五日前,上游春汛洪峰到来,自三门峡而下,过新安、洛阳、偃师、荣阳、荣泽、郑州、开封,洪峰层层拔高,大堤震动,时有淤塞。”
“洛阳知府疏通淤塞,洪峰过境,当日便至兰考县。”
“太行大堤兰考县段,溃决三十余丈,洪水如潮,盏茶之间围堵县城。知县有名河工、差役,试图炸毁下游大堤,保兰考一地安宁,炸堤之时上游溃决,两处溃败,兰考县再无余力堵塞溃口。”
“开封府、归德府、陈州府、许州府、徐州府、凤阳府,皆被洪水淹没。”
两道六府之地,尽数被洪水淹没。
那可是大明的百万黎民啊!
朱允熥瞬间只觉得一股气血上涌灌脑,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整个人都飘忽了起来。
“稳住!这个时候离不开你!”
朱高炽眼疾手快,从一旁跨了过来,走到朱允熥身后,一把稳稳的托住了对方,附耳低声提醒了一句。
朱允熥点点头,努力的深吸了一口气。
此刻在他的耳畔,大明朝的部堂臣工们已经人人惊骇的热议了起来。
一股无形的压力,几乎如同那河南道的洪水一样将文渊阁给淹没了。
朱允熥额头青筋一阵阵的跳动着,目光瞪着跪在文渊阁前的急奏差役。
五日前太行大堤溃决,五日后开封府的急奏便送到了京中。
洪水淹没的六府,尤其是开封府现在的情况,肯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朱允熥看着身上粘着泥浆,脸色疲倦的急奏差役,挥挥手:“带他下去收拾歇息一番。”
“小的拜谢殿下,恳求殿下早日命朝廷支援六府。”
本该直接跟随过来的内侍下去的差役,却是忽的罔顾规矩,突然开口伏乞。
朱允熥双眸一沉:“孤知晓了。”
差役抬起头,看着眼前廊下包括大明皇太孙在内的这十多人,随后眼神之中生起畏惧,低下头小心翼翼的随着已经等候多时的内侍离去。
等到差役离开。
户部尚书郁新当即走下长廊,到了朱允熥的眼前:“殿下,户部现在可以紧急筹措三十万担粮草,由应天府直发受灾六府。一旬之内,起运杭州府、淮安府等地粮草五十万担入六府。”
工部尚书王儁亦是走到了郁新身边,躬身抱拳开口道:“殿下,工部可在一旬之内,自六府周边府县征调徭役五万。一月之内,可征调徭役十五万。”
稳定六府的局面,控制因为洪灾带来的后续政治危险,是郁新和王儁二人同时想到的事情。
一旦受灾的六府灾情控制不住,朝廷不能及早压住灾情,稳定民生,解救百姓,作为大明人口重地的中原六府百姓,将会给朝廷带来滔天的灾难。
六府乱,大明南北联通势必受到威胁,中断南北联系。
灾民变成流民,若是继而被有心人利用,则会直接原地变成乱民,于中原之地挑起民变。
到时候,便不是几十万担粮草,十几万徭役可以解决的事情了。
朱允熥压着心中的阵阵杀气,冷眼看向眼前的两人,沉声道:“开封府的急奏,两处溃口都在兰考县境内,今日诸位便留在这文渊阁吧。时间已经被耽搁了整整五日,今日朝廷必须议出一个章程来。”
说完之后,朱允熥再不顾这些有无数赈灾谏言要说的朝臣们,给了小胖一个眼神,便向着文渊阁外离去。
黄河溃决,中原洪灾。
这是历朝历代都不能轻视的事情。
比之去岁冬天,长江两岸的雪情更加的严峻。
溃决是乡野村舍被毁,百姓破家灭门。洪灾时,多少人被洪水淹没。洪灾后,百姓饥肠辘辘,炊无米粒。灾后,大地腐朽,更有可能会引发止不住的瘟疫来。
六府百万百姓受困,中原之地千万百姓面临威胁。
稍有不慎,朝廷就要投入无数的钱粮,将手中的刀枪挥向原本治下的黎民百姓。
这件事已经不是自己独自一个人能够决断的了。
太子老爹需要知道。
老爷子……
也需要知道。
从文渊阁到乾清宫,有着很漫长的一截路。
一路上,无数的手段和政令,在朱允熥的脑海之中形成。
兰考县炸堤,必然加重了六府的洪灾程度,这一点母庸置疑。那么下达了炸堤命令的兰考县主官,是不是要朝廷出面处理?
处理了兰考县,开封府要不要处理?
百姓该如何安置,钱粮如何发放,溃口如何堵塞上,一条条的事情都需要去处理。
而在此期间,地方上的局势又会如何,是否会有歹人居心不良,借机生事。又是否会有商贾、士绅,会借着大灾之年,侵占田地,抬高物价。
便是这应天朝堂之上,又是否会与六府之地的灾情有关联。
可无论如何,今天是大明帝国之殇日。
百万黎民受灾,注定会在青史上留下一笔。
“殿下今日不是在文渊阁和部堂们议事吗?”
终于,内宫总管孙狗儿的声音已经传入了朱允熥的耳中。
朱允熥眉头微微一皱,缓缓抬起头,只见乾清门已经摆在了眼前。
同时在眼前的,还有面带疑惑的孙狗儿。
朱允熥脸色镇定道:“太子爷可在此处?”
孙狗儿愈发不解,看向乾清门前面的三大殿:“太子爷在华盖殿那边,这几日为先皇后祈福的事情就要办了,太子爷还在忙着整理典礼详细。”
朱允熥点点头,只觉得自己现在真的是被这场洪灾给冲昏了脑袋,他看向孙狗儿:“孤先去寻太子爷,大伴先莫要与爷爷说。”
孙狗儿自是点头答应。
等他看着朱允熥往华盖殿那边转身过去,便立马转身没入乾清门后面。
少顷,孙狗儿便已经是出现在了乾清宫里。
“陛下,刚刚太孙殿下从文渊阁那边过来。问了太子爷,便又往华盖殿那边过去了。殿下要奴婢先不要与陛下说这件事。”
正在翻阅有关水陆法会和斋醮科仪相关记录的朱元章,闻声从书堆里抬起头,看向孙狗儿,眉目之间闪烁了几下。
“咱要是没记错的话,今天文渊阁那边是有各部司堂官议事的吧。”
孙狗儿点点头:“回陛下,是的。”
朱元章挥挥手:“你去文渊阁那边看看,今日朝中是除了什么事。”
孙狗儿悄无声息的躬身退下。
华盖殿。
朱标正在领着智惠和尚、孙碧云真人,以及另外几名两门的人选,围着两座明显是如今应天西城那边缩小版的祈福大会的建筑模型,小声的商议着各项事宜。
朱允熥的脚步声在此刻显得有些大。
刚刚走入殿内,就迎来了所有人的目光注视。
“贫道参见皇太孙殿下。”
“贫僧参见皇太孙殿下。”
智惠和尚和孙碧云两人领衔,带着一众僧道行礼。
朱允熥默默颔首点头,到了太子爷老爹面前:“儿子参见父亲。”
朱标眉角微微一抖,目光深邃的看向朱允熥。
这种正式的见面称呼,可是很少见的。
朱标目光一转,面带微笑的看向智惠和尚、孙碧云两人。
两人也不用朱标开口。
便齐声道:“太孙殿下前来,当是有国朝重事,我等先行离殿等候。”
说完之后,便带着一众僧道走出华盖殿。
这时,朱标才再次看向朱允熥,轻叹一声:“哪里出事了,能让你丢下文渊阁的各部司堂官来这里。”
朱允熥言简意赅:“兰考县溃决有二,六府百姓受灾,灾情严峻。”
朱标身子勐的一颤,当即伸手撑在了一旁的桌桉上,低着头深深的呼吸着。
朱允熥安静的站在原地,眉头夹紧。
“除了开封府,另外五府之地是哪些?”
朱允熥看向脸色已经变得煞白,手背上青筋根根分明的老爹,低声道:“河南道归德府、许州府、陈州府,直隶徐州府,直隶……”
“凤阳府?”
朱标带着一丝不确信,期望着能够得到另一个答桉的目光看向儿子。
朱允熥点点头:“儿子来时的路上想了,列祖坟茔埋骨之地,抵临洪泽泗水。于周边县域,地势低洼,黄河大溃,河水漫灌,洪泽必然也会水势上涨。此刻离溃决已有五日,恐怕我朝列祖坟茔……”
老朱家的祖宗都被洪水淹没了。
这对宗室和朝廷,乃至于天下而言,都不是一件好消息。
朱标努力的呼吸着,好让自己的脑袋能够始终保持清醒,半响的功夫之后才缓缓开口:“先说开封府的洪灾。”
朱允熥点头低声道:“按照开封府那边来人的言辞,如今的局面很严重。河南道乃是我中原人文之地,人丁众多。太行大堤修筑的早就高过两岸地势,河床堆积。兰考县这一次出了两处溃决之处,洪水冲刷,兰考十数万百姓恐怕早就家园尽毁了。”
朱标咬紧牙关,沉声道:“朝廷一定要快!要稳!要尽一切可能,先将百姓给救出来,而后钱钞粮草,一应事物都要供应上去,万不能让河南出了乱子。”
朱允熥点点头:“儿子也是这个意思。开封府和归德府就在大河边上,这一次定然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稳住这两地,朝廷再辅以手段,将余下的四府之地稳住,基本才不会出什么事情。
儿子刚刚从文渊阁那边过来,已经叫了各部司朝臣商议此时,今日朝廷便要拿出一份章程出来。一旦确定,朝廷就会立马推进落实。”
朱标回头看向儿子,目光闪烁藏神。
他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呼出:“你还没有皇爷爷那边吧。”
“得了消息就出了文渊阁,之前走到乾清门外,忽然想起来,便转道先来您这边了。”
朱标点点头:“你同我现在一起去皇爷爷那里面呈此事。”
说完之后,朱标便站直身子,双手捏住腰间的衣袍,重重的一抻,随后就要往华盖殿后殿门过去。
刚刚走了两步,朱标才想起道:“记得在你皇爷爷跟前,不要说列祖坟茔的事情。”
朱允熥默默点头。
少顷,父子两人就已经穿过乾清门,走进乾清宫中。
当两人刚刚走进殿内,就看到朱元章的身影正背对着两人,光着脚走在殿内正中间的,弯着腰低着头看着地上,来回的踱着步子。
朱允熥微微低头。
只见乾清宫殿内的地面上,竟然已经是铺着一张巨大的中原堪舆。
而老爷子现在的双脚,便是正踩在汝州府和汝宁府位置上,目光盯着东北方向的开封府、归德府。
不等朱标和朱允熥父子两人开口。
背对着父子两人的朱元章,已经是挥挥手指向一旁,早就设好的两张椅子。
“你们两先坐过去,等咱再看看堪舆。”
朱允熥和太子老爹对视一样,两人眼里都露出了一丝狐疑。
老爷子这么快就知道黄河太行大堤溃决了?
这会儿,老爷子又是要做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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