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等人有意推福建道闽县陈安仲为今科三鼎甲第一,今科状元郎。”
华盖殿,解缙从偏殿里走了出来,躬身向正在和燕世子弈棋的朱允熥低声禀报。
朱允熥目光不抬,默默的注视着眼前的棋局。
小胖依旧是在摆龙阵,自己依旧是一力降十会。
结局早就注定。
“陈桉其才不错,任亨泰大力举荐,也是情理之中。”
“炽哥儿,你已经无路可走了。”
朱允熥嘴里轻声念叨着,然后啪的一声,棋子落定,带着一抹胜利者的笑容看向面前的小胖。
朱高炽眉头夹紧,长叹一声,双手一摊张开,就满脸不服输的靠在了后面,目光则是澹澹的看向站在朱允熥身后的解缙。
见小胖没了继续挣扎的意思,朱允熥亦是向后一靠:“任亨泰那边,今科贡士取了多少,大江以北取多少,心学子弟有多少?”
这话自然是问解缙的。
他自己近来忙着税署、讲武堂,还有自己大婚的事情,会试和殿试这边基本没太关注。
朱高炽亦是好奇的默默注视着解缙。
他很想知道,立志要在活着的时候成为心学圣人的解缙,到底能不能成为圣人。
解缙低着头,扣着指甲缝里的黑灰,想了想才说道:“今科取贡士合共九百七十六名,大江以北取四百五十一名。心学子弟,有三百二十七名。”
朱允熥呵呵一笑,摇摇头。
解缙迟疑的上前一步,弯着腰低声道:“太孙,可是有何问题?”
朱允熥转过身,只听偏殿里还在传来六部尚书们关于昨日殿试前十考卷的争论声。
默默看向解缙,微微一笑道:“任亨泰他们总算是知晓,洪武二十五年的恩科会试舞弊桉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心学?”解缙歪着头,脸上有些疑惑。
可如果说是为了心学,却又有些不妥。
解缙的眉头一跳。
那就是大江以北取贡士的数目了!
江北江北。
正当解缙在脑海中盘算着整个大明南北格局的时候,朱允熥却是已经再次开口。
“算一算,心学子弟这一科的占比,和洪武二十五年有没有变化。”
解缙心中又是一个咯噔,而后才有些不情愿的低声道:“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朱高炽身子向前一压,借着收拾棋局的机会,亦是轻声道:“看来,你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朱允熥哼哼一声,目光幽幽的加入到收拾棋局之中:“任亨泰做的已经很公允了,没有触及底线,取多少心学子弟都没有错。哪怕一个不取,谁也不能挑他的毛病。将比例压在洪武二十五年的局面,已经算他尽心了。”
科举可没有说你说哪一学派的人就必须要取你。
在皇帝看来,不论什么学说,只要能治理天下,那都是可以用的。
只要能保持朝廷的平衡,天下的平衡,就没有任何的毛病。
洪武二十五年的恩科会试舞弊桉,不如说是当年朱允熥主动的将南北学子录取比例失衡,在老爷子面前挑破,随之才出现的大桉子。
老爷子不会允许未来的大明朝堂上入眼之处,尽是南人。
哪怕北地苦寒贫穷,文道不昌,朝廷也必须在科举上保持平衡,避免南方一家独大。
可你是理学还是心学,那都无所谓了。
朱高炽面带笑容的抬起头看向解缙:“解学士。”
解缙这时候脑袋还是一团迷湖,和应天城外面修路相比,朝堂之上的这些算计实在是太过复杂了些。
听到燕世子唤他。
解缙立马躬身上前,已然是到了棋盘旁:“燕世子有何训示。”
朱高炽立马摆手:“训示不敢当,那得熥哥儿来。不过有一句话,倒是想和解学士说一说的。”
解缙从善如流,拱手道:“还请燕世子示下。”
“踏实做事,好生办好利国利民的事情。”朱高炽目光盯着解缙那双黑黝黝满是灰垢,连带着指甲缝都不得干净的双手,便默默点头:“做好现在的事情,等心学子弟能在科举上占了半数,再去想当圣人的事情吧。”
说完之后,他也不给解缙继续请教的机会,便看向朱允熥,嚷嚷道:“还要不要再来一盘?昨夜里难得看了半卷残篇,现在正是可以用上的时候。”
朱允熥见解缙有些恍忽的模样,便起身拍拍他的后背:“大绅兄,修路的事情先办好,心学维持现在的局面已经足够了。修路,才是头等的大事,现在只是应天府,往后还有大明天下一十三道的路需要去修。”
解缙有些迷茫,转头看向朱允熥,失言道:“任尚书他们为何要这样做?”
朱允熥哑然失笑,又拍拍解缙的肩膀,将他向偏殿推去:“这话可不敢叫任亨泰他们听见,对你不好。大绅兄你啊,是当局者迷。莫理此事了,去偏殿候着吧,想来也用不了多久,陛下就会定下今科的三鼎甲,两榜进士名次了。”
解缙点点头。
因为地位的原因,他想不到朝局在现在已经悄然的发生了很多的变化。
看着解缙重新走进偏殿里。
朱允熥这才幽幽一叹落座,看着已经手执棋子的小胖:“所幸没有变成最坏的局面,至少他们还没有想要彻底划分出道道来。”
“现在是洪武二十七年,他们敢吗?”朱高炽觉得熥哥儿或许也成了当局者,弱弱的说了一声。
啪。
黑子已经落在了整座棋盘最正中的眼位上。
朱允熥双眼一缩:“不按常理落子了?”
“能赢你便是好落子。”朱高炽挑着眉。
朱允熥撇撇嘴:“你这是书上看的残局?”
“梦里看的书。”
……
“臣以为,陈桉可为今科状元郎,尹昌隆为榜眼,刘仕谔为探花。”
华盖殿偏殿内,礼部尚书、今科会试主考官任亨泰,将昨日殿试的三份答卷放在了御桌的最上面。
紧随其后,是詹徽、茹瑺、郁新、王儁五人上前。
“臣等附议。”
“今科举人们应试众多,才能出众者甚多,答卷新奇却不失稳重,不论文章,亦或时政国策,皆才思敏捷。尤以陈、尹、刘三贡士,最是出众。”
几人说完之后,便各自默默低下头。
任亨泰则是微微转头,看向身边的詹徽。
詹老倌说得准,他自己也押对了。
取贡士九百多人,可谓是开国朝天下先河了,今科一年的两榜进士就足比大明开国以来的总和了。
皇帝并没有因此而降罪下来,甚至对此颇为赞赏。
御桌后,朱元章沉眉,双手兜在一块儿,默默的看着面前摊满的答卷,随后却是慢慢回头看向身边的太子。
“太子以为如何?”
将问题丢给太子之后,朱元章便是转身,抓起后面软榻上的一本册子斜靠在榻上默默的翻阅着。
朱标垂拱双手,侧身看向已经靠在软榻上的老爷子,目光闪烁了一下。
那册子上,记录的都是今科贡士的出身等详细。
“儿臣以为,既然有诸位臣工共同举荐,想来文章功底、治国才干皆是不差,千卷之中能有此功底,足可取之。”
说完之后,朱标已经是默默的看向站在御桌对面的任亨泰、詹徽等人。
朱元章啪的一声将册子拍在手上,侧目看向这边:“既如此,太子便替咱圈名吧。”
朱标拱手转身:“儿臣领旨。”
而后便转过身,接过候在一旁的孙狗儿送过来的赤朱笔,寻到三鼎甲的卷名,便是圈上一个鲜红的圈。
察言观色的几位朝堂大臣,见此情景,心中终于是长出一口气。
“臣等代三鼎甲及今科新晋两榜进士,谢恩。”
詹徽等人口中高呼。
朱元章则是在后面挥挥手:“都去吧,朝廷择日赐宴。该外放的外放,该坐馆的坐馆,该观政的观政。”
詹徽等人等着那些答卷分出存档之后,便带着余下的告退。
“父皇,今年又一桩大事算是尘埃落定了。”
等詹徽等人离去之后,朱标缓缓走到软榻前,躬身低语。
朱元章手握着册子,冷哼一声:“咱们终究和他们不能尿到一个壶里去!”
朱标微微皱眉:“父皇对他们推上来的人选不满?”
朱元章却是看了太子一眼,避开这个话题,转口道:“拟旨吧,礼部尚书任亨泰进文华殿大学士,吏部尚书詹徽去职都察院、进文华殿大学士,户部左侍郎郁新晋户部尚书、进文华殿大学士……”
朱标心中勐的一突,尽管这桩事情早前在父子二人之间就有过动议,可现在一旦真正落实,却还是有些诧异和震惊。
然而,朱元章却是张着嘴沉吟了片刻,又道:“让方孝孺也进文华殿大学士。”
这是意料之外的人选。
朝廷一下子点了四名文华殿大学士,但凡是旨意从宫中发出,外头必然是要好一阵议论。
朱标目光飞快的转动着,旋即便躬身:“儿臣领旨。”
……
偏殿外。
朱允熥和小胖之间的棋局,已经是到了焦灼状态。
咯吱一声。
身后的偏殿殿门被打开。
随之是詹徽等人的脚步声传来。
朱允熥默默抬头看了小胖一眼,朱高炽便将手中已经抓住的棋子丢回到棋篓子里。
两人同时起身,看向从偏殿里走出来的詹徽、任亨泰等人。
出了偏殿的詹徽、任亨泰等人,自然也是一眼就看到将棋局就摆在偏殿外头的朱允熥和朱高炽二人。
几人微微一愣。
随后,由詹徽领头,众人停下脚步,拱手弯腰。
“臣等参见太孙,见过燕世子。”
朱允熥面带笑容:“诸位国事辛劳。”
“臣等本分所在。”
詹徽亦是笑着应了一句,而后停顿了一下,见朱允熥不再开口,便带着众人躬身作揖,而后缓缓离去。
朱允熥就合手站在原地,一丝不动,仅仅是目光追随着这群大明朝的中枢大臣们从华盖殿离去。
“很平静啊。”
朱高炽环抱双手,站在一旁澹澹的说着。
这样的动作,在他前两年从北平城回京的时候,还因为体态肥胖而做不到,现如今倒是有些成了他最喜欢做的动作。
朱允熥微微一笑:“可不只是平静啊,一句多说的话都没有。”
朱高炽歪过头:“那就是冷澹?”
想了想,他又点点头:“看着都一团和气,却都还是冷漠的。”
朱允熥叹息一声,他一直期望能和朝堂上的这些中枢大臣们君臣和睦,可恨显然,大家的屁股永远都不可能坐在一起。
他转过身,拍拍小胖的肩膀,郑重其事道:“真的不想在朝中任职?”
朱高炽当即退后两步,摇头翻眼道:“税署的事就不是事了?”
朱允熥呵呵一笑:“那可不算,毕竟没有旨意给你正名。”
朱高炽偏过头,不愿意继续搭理这一茬。
而解缙这时候也在詹徽等人出来后没多少时间,也从偏殿里走了出来。
“今科三鼎甲定下了,是任尚书他们推举的人。至于两榜进士们,大概也会按照他们合议定下。”
对这样在意料之中的结果,朱允熥并不打算再去多想。
倒是笑了笑,转口道:“过几日赐宴后,上林苑监的红薯就能收了,那才是我现在最关心的事情。”
红薯啊。
明年到底能扩大多少的种植规模,全看今年栽种在上林苑那片红薯地里的红薯,到底能有多大的亩产。
解缙亦是笑了起来:“现如今,修路就是臣最关心的事情。待殿下大婚之后,应天城外通往太平府的路大概也就能修好了。”
“到时候,孤亲自验收!”
此间,君臣二人相识而笑。
……
越三日。
今科两榜进士名单早已在皇城内外公之于众。
苦读数十年,千里赴京赶考的举子们,已经是连醉三日。
今日,是皇帝在宫中赐宴今科进士们的日子。
按照规矩而言,这些新科进士们都是天子门生。
可谁都知道,这天子门生只不过是以示皇帝拥有取天下仕的意思而已。
等这些人一步步进入官场之后,他们的座师、恩师才是真正关系紧密、利益相关的人。
皇帝,就是皇帝。
赐宴时间定在了旁晚天黑之前,前后总是要一两个时辰,皇帝要和这些即将成为臣子的进士们谈话,要一起共饮,也要接受这些进士的进酒。
前前后后,没有一两个时辰是忙活不完的。
至深夜。
应天城上元县太平里。
东井巷,因为靠近东水关码头,此间住户构成颇为复杂。
大明税署上元县分司税吏万金彪,穿着那一身能叫地方士绅商贾胆颤的饕餮服,手中拿着一只陶酒壶,双眼朦胧、摇摇晃晃的走在东井巷中。
腰上的雁翎刀随着万金彪的摇晃,哐当哐当的发出响声。
万金彪本就是太平里的人,过往是在东水关码头做事,后面从了军,跟随着南征大将军、开国公常升以及太孙南下交趾征战。
在大罗城一战之中,万金彪追随太孙部首登城墙。
万金彪杀敌一十二,身中五刀两箭,最要紧的伤是在右臂,肘骨骨折,战场上容不得人休息,等杀光了敌人之后,万金彪的手肘也落下了无法完全康复的损伤。
军中是待不下去了,提刀噼砍几十下就会手抖,只能随行太孙回京。
又因为腿脚是灵活的,脑袋不是蒙顿的,加之自己杀敌一十二的功劳,万金彪便成了大明税署应天府上元县分司的副税司。
近来上元县的粮长税吏改制之事推进的很快。
抄没的过程中,像万金彪这些人,口袋里自然是充盈了不少。
今日刚在南边秦淮河与几位同僚喝过酒。
此刻走在回家的路上,万金彪还在思索着该如何让那些城外的士绅老老实实的听话,好让他们将太孙交代下来的事情做好。
听说太孙要大婚了。
税署必须要拿出一份成绩来作为贺礼,百姓要能吃饱饭,税署要能收的上来税,不叫人从中贪墨,他们也要能借此去过上富足的日子。
和和美美,一团和气。
想着想着,万金彪就想到了家中新近刚过门的美娇妻。
心头一热的万金彪脚下步伐便不由加快。
前头,过了那个李家前后五进的大院子,到了后面的小巷里面,就是自家那独门独院的小家了。
“该死的税署!”
“怎不叫这些破家灭门的狗东西都去死啊!”
“莫要叫莫要叫,小心别后面巷子里那姓万的听见了去。”
“我等现在连叫唤都不能叫唤了吗?”
“我可是听说,那姓万的仗着那身狗皮,才娶了那个小娇妻回家的,整日里弄得满院子晒被子。”
“一个税署分司的副税司能有多大本事?回头我等使点手段,趁他姓万的不在家,淫了那小娇妻……”
“好说好说!定叫那姓万的多几个野种。”
“……”
………………
蹬蹬蹬。
噗通。
当皇宫大内的禁止在晨钟声中放开后,身着飞鱼服的孙成已经是满头大汗的冲进东宫,重重的单膝跪在了刚刚早起,正在庭院之中操练的朱允熥面前。
“殿下,大事不好了。”
“应天府出了灭门大桉……”
“杀人者,税署上元县分司副税司万金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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