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盖殿里寂静无声。
大殿金砖上,满堂绯红公卿侯伯,尽都面有涨红。
谁都能听得出皇帝话里揶揄的调调。
大明有了红薯那等可能会高产的作物,百姓自然是能吃饱肚子的,大家也能挣得更多。
对此刻大殿内的多数人而言,这就是一个两全的好事情。
少数人甚至都在想,让百姓吃饱就已经是中原自古未有的事情了,剩下的盈余自然是要收到自己的手上。
功勋武将们寄希望于用征讨伤员充任地方粮长,这将会增加军方在朝中的话语权和力量,也有利于他们去抢占原本被地方小士绅集团把持的利益。
文官们则希望高屋建瓴,从朝堂顶层掌握税吏粮长制度,参与利益的划分。
百姓?
在有了红薯这个可能让人吃饱肚子的作物之下,就让他们吃饱肚子就好了。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如果百姓在吃饱肚子之后,还能有更多的盈余,那朝廷和官府,还有什么作用?
他们这些满朝肱骨之臣,还能做什么?
代天子牧民,民有需,则官有用。
若是百姓当真衣食无忧了,大明还需要他们来作甚?
御座上,朱元章双眼带着笑意的看着他的这些臣子们。
一道呵呵的响声,从皇帝的嘴里发出。
“诸卿劳心,如今国事繁重,征辟南征有功将士充任直隶地方粮长事,便由太孙督办,锦衣卫南镇抚司并都察院共同监察,户部每岁核实交付地方税额,吏部协办地方府县,兵部协办税吏轮番事。于武英殿前造天下税吏督办官署。”
此言一出,殿内群臣恍然。
谁能料到皇帝会直接将这天下税吏之事,直接给单拎了出来要在武英殿前置办官署。
这么一来,不论是户部还是吏部、都察院、兵部,都只有了协助的权力,而没有了主导权。
而让太孙亲自督办此事,很明显的,皇帝是要给太孙再加一份差事。
回头,朝中说不得就有一个钦赐太孙督办天下税吏事的旨意出来。
这就是在大明朝的朝堂之上,另外又弄出了一个衙门来。
群臣坐蜡。
他们原本争取的利益,在皇帝这番话之后,很明显会大打折扣。
可此刻御座上的皇帝,又让他们没有丝毫敢于出口反对的勇气和胆量。
站在陛阶上的朱允熥却是心中意外不已。
让税署一步步的独立于朝廷,是他最终的目的。却没有想到,老爷子直接一步就促成了这件事情。
不由的,朱允熥默默抬头看向上方的老爷子。
大明最终之所以江河日落,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就是朝廷收不上来税赋。天下间的土地很多,可能够征税的土地却少之又少,加之在夏秋两税及各色加征税赋征收过程中,朝廷上下盘剥,最终能落到户部大仓的钱粮,就愈发少了。
人生在世,百姓没钱就活不下去。
朝廷没钱,则天下动乱。
人吃马嚼、粮饷兵甲、官府用度、赈济储备,样样都是需要税赋来支撑的。
受控制并且相对独立,又拥有着强力征收税赋的税署,只要君王能够保证税署的相对清廉,又受一定的监管,大明的税赋来源足以保证。
这一过程之中,只要保证税署不会大范围滋生腐败,不会大范围欺瞒君王盘剥地方,远比继续执行现有的繁琐复杂漫长的税赋征收制度要更加有力。
而这,也正是之所有让此刻朝堂上的官员们沉默不语的真正原因所在。
对于为官者而言,他们更多的是希望将一件事情复杂化。
从应天朝堂到地方府县,只有事情的过程变得无比复杂起来,程序繁多起来,才能保证他们拥有足够多的手段去插手其中,而后在这些多如牛毛的过程中,寻找到最有利于他们获得利益的点。
而现在新的税吏税署制度,直接将原本复杂的税赋征收流程,给简化到了以派遣地方税吏粮长,直接对接应天税署的流程。
程序简单,责任清晰明了。
想要再在其中谋取好处,就变得无比复杂艰难起来。
不由的,不少官员联想到了目下正在风风火火推行的摊丁入亩、官绅一体之事。
一旦整个大明的田亩赋税全部确定下来,往后税署税吏只需要按照名册上门征收税赋即可。
若遇灾年,也只需要依照朝廷的赈济旨意,减免相应部分的税赋即可。
原本就不怎么搭理部事的户部左侍郎郁新,此刻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当一个无用之人了。
文官魁首的吏部尚书詹徽,一时间左右为难。
同僚们的心思他心知肚明,可皇帝陛下的意志,又是自己从来就不会忤逆违背的。
左思右想之下。
詹徽最后还是站了出来:“启禀陛下,不知迁移直隶百姓南下交趾,此议何决。”
朱元章默默的看了眼前这位给自己当了好些年头的吏部尚书,微微一笑:“迁移百姓充实交趾之事,一并交由太孙署理。”
詹徽心中稍有思量,无声点头:“臣以为,税署税吏之事,陛下圣心仁厚,厚泽黎民,此举可行也。”
天官尚书已经点头附议赞成皇帝的决断了。
余下官员,这个时候也只得是纷纷出声附议。
…………
越半月。
悄然之中,督办天下税吏署,在应天城皇宫大内武英殿前,六科值房旁不远处,未曾闹出多大的惊动,便已经是开始正式办公处理应天府及周边府县税吏粮长之事。
于此同时朝廷也正式下旨行文,迁移直隶百姓南下交趾,为大明充实新征之地明人数量,稳定新征之地。
头一批。
便是合共不下数千户,万余人,被官府集合在了应天城外长江边的龙湾码头,登上百米长的巨船,扬帆起航,南下交趾。
大抵,此生便已注定,将要在交趾繁衍生息,子孙绵延。
只是谁也不会关注到,在这数千户迁移百姓之中,有那么百十来户是属于应天城内,当初散播了谣言的小士绅商贾群体。
毕竟,相对于整个应天府和直隶,要迁移不下十万户百姓前往交趾道相比,这百十来户算不得什么。
可也只有这百十来户人家才心中清楚,这是朝廷对自己等人前番因为皇太孙悬赏作物,因长期不满摊丁入亩之事,而在城中散布谣言所做出的惩处。
若不然,为何院墙隔壁那户人家同样是良田无数,又在摊丁入亩之事开始后,有所不满的邻居,并没有在迁移名单之中。
但即便这些人如何的惶恐,如何的悔恨当初。
应天城内外却也没有人会再顾及到他们。
因为。
现在应天府正在风风火火的按照大明税署的要求,推行着税吏粮长制度的改革。
“砰砰砰。”
当某一个带着露水的清晨到来,冷冽的第一缕阳光洒在应天府的乡野土地上,应天城北六合县境内,长江边的瓜步山下,一片沃源之中坐落的宅院前,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敲门声。
此处宅院就坐落在瓜步山下不远处,占地数十亩,营造兼具苏扬的园林,又有徽派的简朴。
却是与周围不远处的一片低矮小村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敲门声未曾先叫来了这宅院中的人家,却是让不远处的村落了响起了犬吠声。
远处的田野里,悄然的有几名造出的庄稼汉子抬起头。
在看到黄四爷家的门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了大批身穿貔貅服、腰佩雁翎刀的官吏。并着小一队飞鱼服、绣春刀的锦衣卫。
瞧见敲响黄四爷家门的人后,这些田地中的庄稼汉子便立马重新缩回田地中,只是最后还是胆怯却又好奇的不时抬头张目,期待的看向黄四爷家。
田麦看着黄四家的门房半天没有响应,眉头不由皱起。
身边的貔貅服税吏面露杀气:“大人,是否要撞门。”
田麦立马转头,澹澹的看了税吏一眼。
“税署乃国朝社稷之地,乃是天下税赋财源干系之处,不得轻慢霸道。”
叮嘱了一声后,田麦静静的注视着久闭不开的府门。
“对待未曾触犯大明律法的百姓,要宽仁,要克制,继续敲门。”
穿着貔貅服,手中拿着刀的税吏们,只能是无奈的摇摇头。
“砰砰砰。”
“税署。”
“开门。”
“查税。”
瓜步山下黄四爷家的府门,发出一连串的敲门声。
终于,在院中传来了鸡鸣声的时候。
一名修着八字胡的管事,伸手拍着嘴巴打着哈气,在门房的伺候下,从缓缓打开的府门后走了出来。
管事的瞧了一眼外头,却见当真是最近朝廷刚刚设立的穿着貔貅服的税署税吏们,眼角不禁一跳,旋即又镇定下来。
管事挥动双手在空中打着转作揖:“原是诸位上差,不知上差清早登门,所谓何事?我家老爷昨日刚去了县城,应邀参加县尊明堂的夏收宴。”
门外的税署税吏们目光阴沉,只待大人一声令下。
田麦哼哼冷笑一声:“来人,入府,羁押黄家一干人等,凡有抵抗者杀无赦!”
此刻田麦一身杀气,哪里还有先前所说的什么宽仁克制。
而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早就已经准备就绪的一众税署税吏,便直接拔刀冲进了黄家宅院之中,连带着将挡在门口的管事给撞翻在地。
而田麦则是带领着锦衣卫缓步踏入府门。
“锦衣卫报罪名吧。”
府门前的动静,其实早就惹来了黄四爷家的家卷注意,男丁们聚在前院眼看着一名名貔貅服税吏冲进家中,肆无忌惮的缉拿扣押家丁、仆役,锁拿他们这些人,已经是慌乱一团。
那开门的管事,更是双手撑在地上,惶恐失禁。
然而,随行的锦衣卫却充耳不闻,沉声报出黄四爷家的所犯之罪。
“应天府六合县黄四家,侵占田亩,对抗朝廷,剥削百姓,拒不推行摊丁入亩,藏匿田亩。窃据瓜步山粮长,大斗进小斗出,肆意买民为奴,行贿官府。经年累犯,现已查明,钦差督办天下税吏署奉旨缉拿黄四家。”
喊话的锦衣卫将一卷已经起了毛边的旨意从怀中取出,随手看了一眼,便将黄四爷家的罪名给背了出来。
而后收回带着已经被用的起了毛边的旨意塞进怀里,向前一挥手。
最后一队锦衣卫便也冲进了黄四爷家中。
至正午。
昨日去往六合县城做客县衙的黄四爷,也被一队锦衣卫缇骑给押送回瓜步山下。
田麦打着哈气,翘着腿,手肘压着膝盖,斜眼扫向黄府前院跪的满满当当的人群。
在他的手边,是成箱的账册。
皆是历年瓜步山粮长职所承担的乡野田亩赋税核对账册。
几名身穿貔貅服,却不曾佩刀的税署文吏,则是从清早就开始了核算盘查。
在田麦快要昏昏欲睡的时候。
一名文吏终于是拿着清理出来的账册站起身。
“启禀大人,现已查明黄四家累年侵占田亩,隐瞒赋税,藏匿隐户三项数额。”
田麦嗯了一声,微微低头看向跪在前院堂前的黄四一家。
黄四一家在这个清晨,经过了不安、愤怒、对抗、流血、慌张、惶恐、继续不安,到如今已经彻底的麻木了。
黄家每个人都清楚,谁也跑不掉了。
尤其是当他们知晓,昨夜家中老爷被‘请’去县衙,就被那位洪武十五年恩科之后上任六合县的年轻县令给扣押了一整晚后。
田麦抖抖税署文吏送到自己手中核算出来的黄家的各项侵占剥削数目,冷哼一声:“记录在桉吧,黄四发配昌化铁矿,余者打乱,记入今岁第二批迁移南下交趾的名单。”
一声哀嚎。
只是田麦的话却并没有停下。
“命税署直隶税司调派人员,接手瓜步山粮长职。”
“行文六合县县令,尽快转交六合县全境粮长名单,呈报涉法人员名单。”
税署文吏将此事记下,颔首点头,退到一旁。
田麦终于是站起身,走到廊前,看向满地的黄家家卷仆役,大手一挥:“都押往龙江码头待迁大营。此处宅院推倒还田,留下部分作为瓜步山粮长公署。”
说完之后,田麦便已经扬长而去。
整个六合县,黄四家不是第一家,但也不是最后一家。
办完了六合县的差事,他还要去隔壁的江浦县。
如此,应天府北部的两个县也才算是税署税吏粮长改制完成。
至于应天府南边的句容、溧水、高淳、溧阳四县的差事,则是有旁人去办。
“税署,开门,查税。”
这样的喊话,将会在应天府回荡好一阵日子。
继而,还将会回荡在整个大明。
……
“应天府六县粮长改制一事,已经在稳步推进,税署配官也已选调完成,余下的名额将会留待今科殿试之后才行定夺。”
东宫小书房里,燕世子朱高炽脸色憔悴的汇报着税署的工作总结。
钦差督办天下税吏署副署正,就是朱高炽如今的差事。
就说咱迟早也要步二伯的后尘!
现在可不就是应验了!
朱高炽手拿着近日税署的工作总结,眼神幽怨的盯着正在书桌前写写画画的朱允熥。
“今科应试多少人?”
写写画画的朱允熥,头不抬的问了一句。
朱高炽瘪瘪嘴,将税署总结塞进袖中:“今科共计有五千三百多人录名应试。”
朱允熥停下了手上的笔,看向朱高炽,微微皱眉:“不如洪武二十五年的人数啊。”
“已经是历年少有了。”朱高炽白了朱允熥一眼:“会试快要开始了,任亨泰前番有提到过,这一次进士科录名人数会向洪武二十五年看齐。”
朱允熥点点头:“多一点好,免得个个都觉得自己是块宝,眼高手低,不知朝堂艰难,不知民间疾苦。”
朱高炽低声道:“若是往后恩科仍然如此,恐会有诽议,如今士林之中已然有所议论,只是……”
“只是因为能登榜,能成为两榜进士,所以他们还没有怨言。”朱允熥接过了小胖的话,看着对方,微微一笑:“你看吧,他们这些人啊,就是这般的作作矫情。在我看来,还不如秦淮河畔的姑娘们,属实又当又立!”
朱高炽脸色古怪:“这话万不敢传扬出去。”
书房里,朱允熥哼哼两声。
目光幽幽。
“我等着应天遍地皆进士的那一天。”
让那帮又当又立的儒婊一分不值!
朱高炽轻叹一声,洪武二十七年的恩科有一项数据他并没有说出口,世人也鲜少关注。
今科会试,录名应试五千馀人,心学中人千八。
不管这些人是处于什么目的,至少他们在世人面前所展现的就是拥护心学的态度。
朱高炽这时候又道:“税署留出的官缺,不光要盯着今科两榜进士,还要盯着那些落榜举子。税署往后在天下诸道、府、县都要有轮番衙门,需要有更多的人去办差做事,光靠征战的将士们退下来充任远远不够,也不足以担当一地重任。”
这还只是其一,另外还有天下驿站,如今也是前线将士伤员退下来的安置地方。
这两年驿路的改制建设已经飞速发展,方便天下百姓商贾的事情,自然会受到追捧,也正是因此,各地年年都要上奏请求加派人手。
朱高炽默默点头。
熥哥儿如此说,其实是想要将那些落榜的心学举子给安排到税署里面来。
正当这时。
小书房的门却是哐当一声被撞开。
忘了小书房规矩的孙成,径直的冲进了书房。
“三爷,讲武堂乱了!”
“那些武生暴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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