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的忠臣和奸臣,在大明看来都是一样,没有任何的区别。
至少,在这个时候的朱允熥和朱高炽,这对堂兄弟看来,是没有区别的。
在安南人或者是那个安南陈朝王族陈琼看来,黎季犛就是十足的奸佞,陈元旦是大大的忠臣。
但在朱允熥和朱高炽看来,这两个人都是大明需要征讨的对象,所以都不是好人。
这两个人必然是里应外合,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将安南原国主裹挟绑架去了南边,留下陈元旦负隅顽抗抵挡千里迢迢,前来安南准备解救那可怜的安南国主陈暊的明军。
对。
事实就是这样的!
于是,当明军来到清化城的第二天。
满城都贴满了有关于安南动荡局势真相的告示。
外戚黎季犛,伙同司徒陈元旦,绑架安南国主陈暊,面对明军不远万里前来说和却负隅顽抗。大明是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安南的国主必须由大明亲手从安南的奸佞手中解救出来。
所以,从今天开始,安南人都要认定,不论是黎季犛还是陈元旦,都是安南的奸佞。
而来到安南的明军,则是和蔼可亲的,是仁慈善良的,是来安南替可怜的国主陈暊主持公道的。
告示是连夜写出来的,等到早上清化城里留下的官吏权贵士绅醒来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所有的内容。
“这并没有用,城里没有安南百姓,有的只是安南的官吏和权贵士绅们,他们是知道真相的。”
清化城城主府里的一座高楼上,朱高炽双手揣在衣袖中,望着城外各处张贴告示的地方,皱眉说着。
朱允熥摇摇头:“我并不是要他们去相信这些话。这些告示,也并非是给他们看的。不……其实这些告示,是给他们的一个提醒。”
朱高炽回头,看向靠在一张软椅上的朱允熥,撇撇嘴:“你给他们的提醒?”
朱允熥幽幽一笑:“你得分清,大明征讨一地的时候,当地人里面,谁会是我们的朋友,谁又是我们的敌人。”
朱高炽愈发不解,这个问题他们两还从来没有进行过讨论。
似乎,这是一个新的课题?
于是朱高炽好奇的如同一个好学的小学生一样,从城中各处告示上收回注意,转身走到了朱允熥面前,弯腰拽过来一把凳子,一屁股坐了上去。
随后朱高炽便开口道:“何为朋友,何为敌人?”
朱允熥化身成了一名谆谆教导的先生,心平气和的解释道:“那些赤贫、缺衣少食,却数量最多的穷人,是我们的朋友。那些锦衣玉食,妻妾成群,良田无数,总体人数最少的官员、权贵、士绅是我们的朋友的敌人。
而我们朋友的敌人,自然也就是我们的敌人。”
有一滴光点,在朱高炽的心中和脑海之中突兀的出现。
然后,光点在刹那之间迸发出好似天地初开时的华光,满天满地,遮掩虚空,无边无际。
然而下一刻,所有的光却又都消失不见。
朱高炽心中顿时生出一团失落和沮丧,他仿佛知晓了什么,却又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等到了最后,朱高炽只能是失神的呢喃着:“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朋友……敌人……”
朱高炽是个好孩子,更是个好学生。
这是在无数次的试探和引导之后,朱允熥得出的评价。
他有着天下人少有的优握条件,有着即便是当朝公卿也难有的视野起点。
同样的,他也不缺少勤学好进的品德。
统一战线的思想,不可能在听到一两句言语之后,就能让他彻底明白的。
谁是敌人。
这是一个伟大的问题。
伟大到足够产生一位伟大的人。
而那个人,则被称之为伟人。
那是比肩圣人的存在。
只是那时候,他们不用圣人之称。
所以,在朱高炽陷入困顿之中的时候,朱允熥便准备用举证法来让他走出困局,踏上追求真理的第一步。
“安南的陈朝王族、官员、权贵、士绅,这些人是大明的敌人,也是那些吃不饱穿不暖,面对灾祸只能举家逃离的穷困之人的敌人。
如此,那些普通的安南人,就是大明的朋友,是需要我们去帮助的对象,是大明真正能够做到在新设交趾道长治久安,万世长存的根本。
同样的问题,大明往后的对外征伐之路……”
“贫穷者是我们的朋友,掌握权力和利益的人,是大明的敌人!”朱高炽勐然惊呼一声。
而后,在朱允熥的注视下,只见他双目有神,整个人神采奕奕。
明明还是先前那个人,却又好似发生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又不像是先前那个人了。
朱允熥转口道:“但这里面却也有个矛盾的地方。”
朱高炽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将刚刚消化掉的一缕认识藏在心底,轻声道:“土地和资源,大明是需要迁徙百姓,减轻和缓解中原之地的压力,这就势必要和征讨之地本土百姓的追求发生冲突。”
“你有什么解决的办法?”朱允熥目光幽幽:“毕竟,我们不可能真的杀光所有新征之地上的人?”
一个问题被暂时的解决,一个新的问题又出现在朱高炽的面前。
朱高炽默默的皱起眉头,摇摇头:“我不知道。暂时不知道!我需要想想。”
朱允熥乐见其成,笑笑道:“慢慢想,交趾道就是块试验田,有足够的时间让你去想清楚这个问题。”
朱高炽却疑惑道:“那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此刻,楼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朱允熥当即会心一笑,看向朱高炽,解释道:“现在,大明将会收养一条忠犬。”
去应天城!
去那个拥有着十里秦淮河烟花地的城池之中。
去获得一个大明安乐公的爵位,良田美酒,妻妾成群,就此富足一世。
安南会成为自己的记忆,一个在年迈之时,和自己与大明最是贤淑的女子生下来的嫡子谈论过往时的谈资和吹嘘的本钱。
一整夜的时间,昔日里身为安南陈朝王族,清化城城主的陈琼,却是彻夜未眠,将自己的人生安安排到了埋葬进大明应天城外那座神烈山下属于大明王公贵族们的风水宝地之中。
于是。
一早醒来的陈琼,已经觉得自己从这一刻开始,就是一个活生生不容诬蔑的明人。
所以,他在醒来之后,足足沐浴半个时辰,将自己从里到外都刷洗了一边,换上了从来就没有穿过一次,却收藏许久的属于大明官绅才能穿的常服和四方巾。
而后。
焚香。
净面。
修须。
束发。
腰带挂上一方墨绿的翠玉,玉石上却没有任何的修饰凋刻。
但在铜镜之中,陈琼看到了一个真正的明人。
自己就该是明人!
就该是大明陛下册封的安乐公!
“卑职参见监国皇太孙。”
“参见燕世子。”
最后,来到城主府,登上高楼的陈琼,以无可挑剔的礼仪,参拜了躺在软椅上的朱允熥,坐在矮凳上的朱高炽。
一切,都是这么的自然。
朱高炽挑挑眉,神色莫名的看向躺在软椅上,好似并不愿意动弹的朱允熥。
朱允熥则是发出轻笑声,很是和煦。
让朱高炽有一丝,自己面见皇爷爷时候的感觉。
“陈公快快请起,此后在孤面前,不必如此多礼。”
一旁坐在矮凳上,身躯如山的朱高炽眉头顿时一挑。
而陈琼却已经是喜形于色,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欣喜,竟然是跪拜在了地上:“臣领命。”
当大明人真好!
朱允熥脸上的笑容浓郁了一些。
却遭受到了一旁朱高炽的白眼。
朱允熥轻声随和开口:“陈公,大明今次发兵发来,乃是为了替安南镇压叛逆。”
“朝廷仁厚,宽待治下,臣虽出身安南,却沐浴皇恩浩荡,如沐春风。”
朱允熥看了眼陈琼,又道:“如今陈暊虽被奸佞胁迫远走,但大明与安南却为一体,安南生乱,大明于情于理,绝不能袖手旁观。”
“臣叩谢朝廷恩遇,交趾自当俯首听命,唯朝廷马首是瞻,为大军马前卒。”
这是一条好狗。
朱允熥点点头:“大军坐镇清化,急需粮草。孤观城中百姓尽去,意欲广施钱粮,召回百姓,兴盛社稷,建设商贾,流通货物。”
“臣启禀太孙,清化城虽为奸佞洗劫,却只带走官仓金银钱钞,城中还有存粮足可供应大军使用,也可于城外广施粥米,召回百姓。”
朱允熥摇摇头。
在朱高炽的好奇目光下,朱允熥开口道:“不够。”
陈琼心生疑惑,刚刚抬动脖子,却是立马止住动作,心下存疑,小声道:“城中权贵士绅,有意捐献钱粮于大军使用。”
“不够。”
陈琼心下一沉,喉头发热,口腔一时干燥。
他迟疑道:“城外今岁夏粮,还需些时日便可收割收入官仓……”
连续两次的不够,让陈琼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但他却也知晓,朝廷数万大军云集清化城,每一日的消耗都是数不尽的。
人吃马嚼,那一天不是海量的粮草消耗。
或许,朝廷这一次真的是下狠心了,所以已经开始在做长久的征讨占领打算,这才需要更多的粮草吧。
但马上夏粮就要收割入库了。
陈琼觉得,再怎样清化城周边田地里的产出都足够大军使用了。
然而。
朱允熥再一次冷漠的开口:“不够。”
陈琼这一次整个人身子一沉,一股无形的压力,整个儿的重重压在了他的后背上,让他难以呼吸。
良久良久之后。
几度深呼吸之后,陈琼方才咬着牙开口道:“臣可集合城中权贵家丁,前往建昌城等地抢收粮草,供应大军之用。”
朱允熥叹息了一声,目光失望的看着跪在地上脸上紧张的陈琼。
一旁的朱高炽无声的叹息一声。
这位安南陈朝王族实在是太可怜了,他难道还不明白熥哥儿想要的不光光是这些。
熥哥儿想要的是所有!
安南所有的一切!
皇太孙那失望的眼神让陈琼如堕冰窖。
虽然安南这边常年的气候,让他并没有真切的感受过冰冷是怎样的感觉。
深吸了一口气,陈琼放弃了所有的抵抗:“臣唯殿下之命誓从!殿下手中刀剑所指之处,便是臣所至之处!”
这一刻,陈琼觉得自己已经将自己整个人都出卖给了眼前这个年轻,却拥有着天下无数人都羡艳的权力的大明少年郎。
说完之后,陈琼更是浑身一松,拉跨着肩膀低伏在地上。
朱允熥转头看向朱高炽,见对方并没有什么反应,便对着陈琼开口道:“孤闻锦衣卫有报,清化城有地万顷,却皆在城中权贵士绅之手,所产无入官仓。权贵士绅家中,广藏金银钱钞,历年陈粮如山,仓中硕鼠肥若大狗。”
“殿下,不能啊……”
陈琼终于是明白了,明白了大明想要的是什么。也明白了自己需要去做什么。
原本心中谨记着的面对大明皇太孙时的谦卑,已经被陈琼抛之脑后,抬起头满脸惶恐的盯着躺在软椅上的朱允熥。
朱允熥冷哼一声:“明军运粮船可以铺满珠池,孤并非饕餮。大明不远万里前来交趾,一为镇压交趾叛乱,二为百姓富足。”
陈琼整张脸一片煞白。
所有的一切,他都懂了。
大明在安南……不!皇太孙已经亲口说出交趾这个古老的词了。
大明要在交趾杀富济贫,笼络交趾民心。
而自己,不论是心甘情愿,还是不情不愿,都必须要充当大明手中的那把杀向交趾权贵士绅们的屠刀。
若是不听话,大明有的是手段去寻找另一把屠刀。
明人不好当啊。
陈琼在心中深深的叹息着。
而上面,有声音再一次传入他的耳中。
“清化城城门,已在半个时辰前封闭,闲杂人等绝无可能出城。半个时辰之后,大明需要轻点城外富户田亩。”
半个时辰!
一切都在半个时辰前就定了下来,而自己也仅仅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了。
陈琼再也没有了迟疑,额头重重的砸在地上。
哐哐作响。
“臣领命!”
领命之后,陈琼的眼中已经显露出层出不穷的杀意,整个人咬紧牙关站在朱允熥的面前。
只是这时候已经没有了下句,躺在软椅上的朱允熥就好似是睡着了一样。
陈琼看看朱允熥,又看看一旁矮凳上正在扣着手指头的燕王世子,深吸一口气,拱手退下高楼。
直到城主府门前。
陈琼偏头看向一旁的锦衣卫官兵。
“能否取一柄大明锦衣卫的绣春刀给我?”
守在城主府门口的锦衣卫点点头,挥挥手便有一队锦衣卫从城主府里冲了出来。
一件大明制式细鳞甲在征得陈琼的同意之后,被披挂在了他的身上,一柄原先浸泡在油里面的绣春刀被擦拭干净,送到了陈琼的手上。
曾的一声。
百炼钢铸造而成的绣春刀,锋利的刀刃在空中颤颤发声。
陈琼目光愈发冷冽凶狠起来。
或许,当大明的走狗,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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