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朱尚炳来说,老朱家的儿郎们就该征战疆场,统帅着十万大军浴血奋战,为国开疆拓土。
见着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聊起来,朱尚炳便都囔了一声,悄默声的进了一旁的学堂里。
朱高炽回头瞄了一眼离去的朱尚炳,转头低声道:“这次熥哥儿你非去南边不可?”
“总是要亲自走一趟的,南边对咱们大明而言……”朱允熥停顿了一下,看向面前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朱高炽:“南边很重要!”
朱高炽默默点了点头,思索着沉吟道:“是南边的地?听说那边有一大片平原,不下湖广、直隶。”
“确实如此。”
朱高炽确认无误,眉头却是皱了起来。
朱允熥也不着急有事,对这位他总是有着莫名的情绪。
大概是因为那一个仁字吧。
朱高炽这时候也慢慢开口道:“光照足,温度高,庄稼也就能长得更快一些。”
朱允熥挑挑眉头,他确确实实是没有想到,朱高炽在这个年龄就知道这些事情。
而朱高炽则是继续道:“南边的地既然那边多,又无人耕种,咱们大明占下来,不至上苍所赐搁置,也是应有之意。”
如今还只能被称之为小胖的朱高炽,一副老学究的模样在侃侃而谈着。
朱允熥却已经被震得内心掀起一阵波澜,双眼不可置信的盯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小胖。
他竟然说那边是无人耕种。
还上苍所赐。
还应有之意?
朱允熥忽然觉得自己更爱小胖了。
朱高炽这会儿也大概是察觉到自己正在被朱允熥盯着,不解的抬头眯着眼看向朱允熥,脸上露出一抹不解的表情。
朱允熥立马抬抬手:“你继续。”
“嗯。”朱高炽点着头嗯了声,又说道:“只是我颇有疑惑和担忧。如今广西道、广东道南部、云南道,这些地方还是土流并行,地方上土司的势力甚至远超朝廷。时不时,那边就会发生土司叛乱,山民祸乱地方。
甚至,就连四川道、江西道、湖广道南部,也是如此。朝廷对南边的掌控力实在太低。若是往后再新征下安南等地,朝廷要如何深入的施行强有力的掌控?
还有还有,南方的产出,往后恐怕是不能走官道陆路的。耗费太多,恐怕一万担的粮食运回应天,进了户部大仓的时候只能剩下五千担便是幸运之事。
不过我听说,熥哥儿似乎有意海运,如此倭国那边则必然也要再下一番功夫,彻底清剿了沿海倭寇,更要打击镇压住东南沿海那些假倭。”
果然,没有人的外号是起错的。
大明朝的常务副皇帝之称,用在朱高炽身上是最合适不过的!
听着如今还只是燕王世子的朱高炽,如此一番长篇大论,朱允熥心中可谓是翻江倒海。
嚯嚯。
朱高炽皱眉,伸手在陷入到沉思不明状的朱允熥面前晃了晃。
“熥哥儿?”
朱允熥哼哼了两声,看向朱高炽:“南方产出,自是要用海船运回。我更是在想,往后或许可以直接调南方粮草物资产出,通过海船直运北平,供应九边之用。”
将整个大明的物资调动起来,将整个天下盘活,才能促进一个正向有序却主动的循环进行下去。
甚至,朱允熥近来已经在想,是否要加快水泥的研制。张匠人那边似乎对水泥的生产,遇到了困境,一直没有任何的进展。
这也就一直耽搁了朱允熥对要想富先修路的谋划。
朱高炽这会儿却摇头道:“北平及九边边军粮饷,我以为当继续内河航运,即便走海运也该是徐徐图之,也应当是调湖广、江西、直隶等地太仓,送往北平。若不然,南方直抵北平,路途太过遥远,且无法顺带将江南地方其余产出运输至九边。”
“用内河?徐徐图之?”朱允熥皱眉。
内河是承袭至隋炀帝修造的那条宏伟运河,在原本历史上不久之后,老四叔迁都北平,就会被更名为京杭大运河。
朱高炽笑笑,低声道:“内河两岸几多人家,几多驿站,几多关口。十万漕运人家衣食所系之处,成千上万地方官吏氏族依赖之地。若是骤然停运,恐生千里之变。”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
往后再过上数十年,那条在朱允熥看来无比重要且意义非凡的大运河两岸千里的航线上,便发生着一次又一次的地方动乱乃至于叛乱。
而朱高炽又道:“且海运终究有风险,海外风浪滔天,沿岸礁石无数。暗礁触底,巨浪断船,一次海难便能叫朝廷损失惨重。”
这话是无错的。
便是数百年后,即便是铁甲舰铺满海面,在面对无垠海洋掀起的巨浪面前,亦如内河内湖之上的一叶扁舟般。
朱允熥终于是开口道:“内河航运不会停,地方只有流通起来,才能让大明更加的富饶,更加的有钱,百姓更加的富足有余。”
朱高炽一时间有些不能理解流通的内在意义是什么,却亦是认同内河航运不能停的。
朱允熥见小胖陷入思考,便循循善诱道:“流通,乃促进大明经济民生循环向上的核心之处。”
“何以流通?”
朱高炽按照朱允熥设想的,问出了此问。
“人口、粮食、物产、金银、宝钞、通宝、商贾。只有这些都动起来,流通起来,才能真正盘活整个大明的盘子。”朱允熥沉声回答。
朱高炽却迟疑的张目四望,而后愈发小声道:“此与皇爷爷所幸国策相悖……”
朱元章施行的是什么国策?
严苛的户籍制度,限制人口流动。
一旦人口不能流动起来,则其他东西,只能通过朝廷政策性和权贵士绅商贾们去充当流通的作用。
朱允熥瞥向朱高炽:“一时之策不足以万世之策。若是可能,我更想朝廷下旨,限制那些权贵士绅,严禁藏纳金银、严禁厚葬。钱,只有流通起来才是钱。物产也只有流通起来,才能够发挥原本的作用。
中原的物产很丰富,天下间的粮食足够天下人吃饱肚子,可为何偏偏还会有易子相食的事情发生?”
严禁厚葬,严禁藏纳金银。
这样的政策,历朝历代都有执行过。
然而,中原的粮食原本是能够喂饱天下人的肚子。
这个问题,朱高炽却从来都没有想过。
冥冥之中,这位年轻的燕王世子,觉得自己仿佛触碰到了某个闻所未闻的地方。
只是,如何流通,如何让原本是被天下人吃进肚子里的粮食,真正的进到天下人的肚子里。
这样的问题答桉,朱高炽一时间想不出来。
想不出来,便不要去想。
朱高炽心下压住念头,看向朱允熥,摇着头小声道:“我不会和皇爷爷说的。”
面对朱高炽这等小心翼翼的举动,朱允熥不禁笑出声来。
随后,他忽然拍了拍朱高炽的肩膀,目光幽幽道:“炽哥儿,如果有一天……换个说法,如果有一天,炽哥儿你能自由选择可以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你最想做什么?”
朱高炽忽的一愣,随后退后两步,目光如炬的盯着突然问这话的朱允熥。
漫长的沉思之后。
朱高炽才缓缓开口:“做好天下流通的事情算不算?”
朱允熥便当场捧腹大笑了起来,眼角几乎是快要挤出眼泪来,伸手指着回答完问题的朱高炽。
朱高炽憨憨的笑着,抓抓自己的脑袋。
用这样的玩笑话,能藏住真话也能藏住假话,且不至于留下嫌隙。
而他也转口道:“我总觉得,炳哥儿怕是下定决心要跟你南下了。”
朱允熥哼哼两声,看向朱高炽:“那你想不想?”
……
“咱当然是在想皇重孙啊!”
中极殿内,朱元章脸色阴沉的对着坐在轮椅上的太子低吼了一声。
如今虽然已经能够稍稍依靠拐杖走动的朱标,却似乎是喜欢上了轮椅这么个东西,有事没事就坐在上面,总是会转着轮椅到处熘达。
听着老爷子的低吼声,朱标缩缩脑袋:“允熥南下是您点头的,如今想皇重孙的也是您。”
朱元章一顿,气势汹汹的瞪着眼盯着太子。
随后重重的挥动着衣袖,气鼓鼓的盘坐在了身后的软垫上。
“南下是国策,是他作为大明的皇太孙必须要亲身经历的事情!”朱元章声音低沉着。
朱标拍拍自己的双腿,默默一笑。
按照如今的局势和走向,自己往后要做的就是守成,再造中原这片土地上曾经的诸如文景之治、贞观之治那等事情了。
再往后,举中原王朝之力,宣威四海。
那是下一代君王要做的事情。
而这样的君王,务得有知兵、懂兵,通晓边疆,掌握武事。
笑了笑后,朱标说道:“左右不过再等一年,大一些生养也好,总是能稳当些。”
“一年?”朱元章持不同意见:“目下洪武二十年末,南征上下不过来年三五月。南征年载不足以平定地方,当有三五载方可全其功。那小子的秉性,是不可能事情没做完就放手回来的。”
说完之后,朱元章两腿向前一伸,神色落寞的呆呆的望着前方。
他想要皇重孙,随着皇太孙愈发年长,东宫里那两个小女娘愈发的恭顺贤良淑德,这样的想法便在皇帝的脑海之中日益增长,且难以抑制。
朱标无奈的笑着:“最多不过洪武二十七年回来,一年的事情足以他确定南方的策略。余下的便是如大哥一样,朝廷选一人坐镇交趾等地。延续即行可行的策略,稳定地方即可。”
然而,便是如此劝说,在朱元章听来,仍然是没有丝毫作用的。
他郁郁的盯着风轻云澹的太子,郁郁道:“皇嫡重孙,咱等不了!”
这话接下,就有些僭越。
朱标立马闭上嘴,老爷子如今想的越发的长远。
可那样的事情,是当下人能够思虑周全了的吗?
于是,朱标忽的面上露出嬉笑:“既然您这般急切皇重孙,如今还有时间办了婚事,若是等不及还可以叫人跟在他身边去南边。”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朱元章又立马吹胡子瞪眼起来。
随后,便长叹一声,眼睛都没了神采。
“国事艰难,家事艰难,重孙艰难,朕何其难也。”
……
任亨泰目光艰难的盯着面前的解缙,沉声道:“这让老夫很难抉择。”
替朱允熥送来一份机密文书的解缙,肃手站在礼部尚书公廨里,神色平静的盯着眼前踌躇犯难的吏部尚书。
文书之中的东西,他并不知晓,仅仅是太孙要他送过来而已。
任亨泰也没有给解缙看的意思,在看完之后便将文书塞回封皮之中,然后引火焚毁。
犯难的额念道后,任亨泰抬头看向解缙:“解学士的书报局,如今倒是愈发风生水起,听说不论国子监还是民间,无数学子以能入书报局做事为荣耀。”
解缙不知道这件事是否和太孙的公文有关。
他只是平静的回答:“名起名落,自古多少事,下官如今每每惶恐,唯恐行将差错,一败涂地。”
任亨泰则是微微一笑:“安心做学问,总是无错的。如今既然已经定下了会试重开日,解学士也当多多为书报局同仁温习一二,也愿书报局今科多多益善。”
这话就听没有方向,让人分不清意图。
解缙疑惑的看向任亨泰。
身为今科会试重开之后的主考官,他竟然希望书报局的同仁能在今科多多益善。
同仁?
解缙的眼神逐渐暧昧了起来。
任亨泰则是轻咳一声:“劳烦解学士跑一遭,书报局定然事多,老夫也就不久留学士了。”
这是赶人了。
解缙点点头,拱手道:“下官告退。”
目睹着解缙离去之后,任亨泰这才长叹一声,起身从身后那顶格到屋顶的书架上取来一个木匣子。
小心翼翼的放在了书桌上。
任亨泰从其中取出几道小册。
分辨一二之后,便将其中一道扔进了一旁的火炉之中。
而后又从一旁取来一道空白的小册。
提笔颤颤。
小册之上,墨迹清清。
“策问:何为知行合一。”
“策问:南征何以定,何以稳,何以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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