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师,这位是裴友根,村里的情况他都清楚,你有啥问题就直接问他吧!”搞调研不能闷头冲进陌生人家里去问,这样很难问出真话来,所以李未就带他来了裴友根家里,他很早就开始养海兰蛋鸡,和李未也认识,肯定会说真话。
“叔叔,你来了啊,我给你倒水!”今天刚好是周末,裴晓红正在家里学习,一看见李未过来,就赶紧起身忙活。
“晓红,林老师可是北大毕业,又在外国留过学的大学问家,你也要好好努力,争取将来也读北大。”裴晓红每学期考试成绩出来之后,都会把成绩单拿给李未看,年年都是满分,还真有可能上北大。
“友根,林老师是专门搞农村问题研究的,今天想找你问点问题,你不要担心,有啥说啥就是了!”李未先打消了裴友根的顾虑,要不然他还真不一定敢说真话,毕竟林毅夫要了解的问题实在是太敏感了。
“林老师想了解啥?”裴友根有点失望,他还以为林毅夫是来暗访的中央干部呢,要真是如此,那他想说的话可就多了。
但是要真论起来,林毅夫可比一般干部影响力大得多,他现在属于是高级智囊,中央要出台和农村有关的政策,他有很大的发言权。
“我想知道,你们现在的日子比起前几年怎么样?有什么难处?最大的难处又是什么?”林毅夫问道,同时拿出小本子准备记录。
这时候裴晓红刚好把水递过来,李未接过水道了声谢,假装想吃八月瓜,让她去摘两个。
这小姑娘已经很懂事了,让她在旁边听裴友根讲述家里的难处不一定是好事,容易让她背上沉重的负担,所以还是暂时把她打发走吧。
等裴晓红出去,裴友根也翻出了去年缴纳各种税费还有三提五统的收据,一张一张拿给林毅夫看,“这是交公粮给的条子,一亩地一百来斤,我们家交了六百多斤......这是交三提五统给的条子,我家交了八十二块三......”
李未在一旁补充,“这相当于河阳县普通单位干部将近两个月的工资,对普通农民来说负担不小,他们村很多人都交不起。”
“我要是没有养鸡也交不起,现在自己倒是交得起了,但是每年收三提五统的时候,都有亲戚朋友过来借钱,不借吧伤感情,借吧没那么多钱,而且也不晓得啥时候才能要回来!所以每年到这个时候,我都要出去躲几天。”
裴友根叹了口气,以前穷的时候有烦恼,现在日子宽裕了些,也依旧有烦恼,而且似乎还更多了。
“现在吃饭倒是不愁了,不过来钱的地方还是少,要是遇到年景差的时候,交了公粮和提留,就没钱买化肥农药了,不施肥、不打农药就收不了多少庄稼,来年的日子肯定不好过,遇到家里有个读书花钱的,更是难上难。”
“现在的学费好像不太贵吧?”林毅夫插话道。
“现在我们这儿小学学杂费一学期大概六七块钱,不算很重,但是有其它负担,教材费十来块,买作业本、笔、橡皮这些东西,一学期又得十来块.....”李未在一旁解释。
“除了这些,学校老师的工资也有一部分是学生承担的,叫民办教师统筹费,均摊到每个学生头上也有好几块钱,有的村子出不起这笔钱,老师活不下去,就只能去外面打工,学校就这么荒废了!”
以前村办小学老师的工资是公社出的,基本每个村子都有学校,包产到户之后,这笔开支没了来源,一时间村办小学大量消失。
“今年晓红学校要修房子,钱也是全村平摊的,我们家交了八块五。”裴友根抽了一口旱烟,“说实话这笔钱我交的心甘情愿,毕竟是给自家娃娃用的么,但是有些摊派我就不情愿了,可还是得交啊!”
“现在农村流行一句话,叫‘一税轻,二税重,三税是个无底洞’,说的就是这种事,一税指的是农业税,数目不多,二税是指三提五统,比农业税重,但毕竟有个数目,而摊派的话,全看当地干部的心情!”李未帮忙解释。
“有些钱确实该花,比如水渠坏了得买水泥、租机械修,再比如修村里的路,这些老百姓大多不会反对......还有一些的确是好事,但是不是该农民承担就不好说了,比如我现在承包的化工厂,就是全县人民摊派盖起来的......”
《人民的名义》里,李达康在金山县修路,让全县老百姓每人摊派五块钱,修路肯定是好事儿,但就是有人拿不出这笔钱,最后还逼出了人命,要不是易学习和王大路帮他遮挡,李达康就完了。
“还有一部分,纯属某些干部为自己谋私利,有时候摊派的理由听起来简直荒谬可笑,友根,你把你们村去年年底摊派的事情给林老师说下!”李未投过去鼓励的眼神。
裴友根起身走到门口张望了下,没看到有人路过,这才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去年快过年的时候,他们村的干部借口其它村子都请了戏班子、电影队,咱们也要热闹下,于是强行问每户人家收钱。
到最后,清戏班子、电影队的花销跟收取摊派的总额明显对不上,村里也没给个解释,不过等过年的时候,几个干部家里都添置了新物件。
这种情况甚至一直延续到了日后,许多干部做事的手段越来越粗糙,李未在后世读博期间回家探亲的时候,就听亲戚说,他们村的干部借口最近天旱不雨,问每户人家收了五十块,说要去向龙王老爷求雨。
李未当时听了瞠目结舌,甚至都怀疑是不是耳朵出问题听错了,还好这家伙最后被村民举报进去了,要不然这笔钱肯定就落他自己口袋去了。
裴友根继续说着他们村或者其他村的各种奇葩摊派,林毅夫听得瞪大眼睛,他来考察之前,倒也预想过会看到农民过的有多辛苦,但完全没想到辛苦的根源竟然来自这些地方。
除了农业税、三提五统和摊派,农民身上还有一项较重的负担,那就是两工——义务工和劳动积累工。
农村义务工是指由乡镇人民政府组织在农村进行植树造林、防汛、公路建勤、修缮校舍等公益事业时,要求农民无偿承担的一种劳务。
劳动积累工,是指由乡镇人民政府组织在农村进行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和植树造林,要求农民无偿承担的一种劳务。
根据《农民承担费用和劳务管理条例》规定,按标准工日计算,每个农村劳动力每年承担5—10个义务工和10—12个劳动积累工,劳动积累工应当主要在农闲期间使用。
也就是说,农民每年都要抽出短则半个月,长则近一月的时间,自带干粮完成没有任何报酬的劳动,你要是不想干就得交钱。
而且这还得是在当地干部遵守规定的情况下,要是遇到几个不守规矩的,那出工的时间就更长了,不出工要缴纳的罚款也会更多。
这不就是古代的徭役么?这话在林毅夫嘴边转了一圈儿,最终还是没说出来,听着裴友根诉说他们村几位村民因为承受不起负担而导致的悲惨后果,林毅夫也是连连叹气。
从裴友根家里出来后,俩人心情都很沉重,然后聊起了解决办法,林毅夫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流,他知道要维护国家对农村正常的行政管理,就必须要有财政支出,而已现在国家的收入水平,取消“三提五统”是不可能的。
因为这样的话,必然会引起大范围的基层干部失业,这后果远比继续收取“三提五统”要严重的多。
该不会真有人以为取消乡镇级别机构是好事吧?权力一旦出现空白必然会有人补上,如此以来,中国又会回到皇权不下乡的历史中;而现那些下岗的基层干部怎么办?李自成的事儿可是还在历史书上写着呢。
他问起李未,李未也只能这样回答,“慢慢等吧,等到国际经济水平上升之后,等到就算不收取农业税、三提五统也能支撑基层财政支出的时候,这些负担就该取消了!”
“那恐怕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你预计要多久?”尽管林毅夫对中国的未来充满信心,他依旧觉得这是一项很难完成的工作。
“单纯从经济发展来说,满足取消这些的标准估计要十来年时间,但是新增一项税收很容易,取消却非常困难,要是没有人推动一把,那就更慢了,综合考虑,二十年时间应该可以完成这项工作!”
2004年,人大高票通过决定,自2006年1月1日起废止《农业税条例》,取消除烟叶以外的农业特产税、全部农业税,维系了几千年的皇粮国税才终于走向终结。
与农村税费改革前相比,全国农民每年减轻负担约1250亿元,人均减负140元左右;同时,财政安排资金用于支持农村税费改革的巩固完善。
在实现这一目标的过程中,有几位人物值得大家铭记,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向朱总写信述说农村现状——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的李昌平。
“二十年太久了,在此之前还有什么能帮农民减轻负担的办法?”一想到像裴友根这样的农民还要背负二十年沉重负担,林毅夫就觉得很难受。
“减轻负担的办法有两种,一种是取消收费,这种目前来说显然是不可能的,最多只能尽量减少不合理的收费。”也只能说是尽量而已,完全避免是不可能的事情。
“第二种就是增加农民收入,让每年几百块的支出对他们来说不再是一项无法承受的负担;你看,每年的支出差不多,但李新富就不觉得有太大影响,因为他每年赚到的钱是这个数字的十倍、十几倍。”
“发展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我想在你厂里上班的工人也不会觉得这些支出无法承受!”林毅夫点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主意。
“今年全国乡镇企业的数量已经增加到一千八百多万,这些企业能提供大量就业岗位,既解决了农村闲散劳动力的问题,又帮助当地农民提高了收入!同时他们缴纳的税收,也增加了当地政府的财政收入,政府有了钱,虽然不能完全避免摊派等不合理收费,但总归能减少一些,这同样是帮农民减负!”
其实八十年代农民的负担还不算特别重,九十年代才是农民最苦的时候,那时候有些地方的三提五统和摊派加起来,每年能高达上千元,同时乡镇企业也纷纷倒闭,大量农民失去了就近赚钱的机会,逼得他们不得不远走沿海打工。
于是便诞生了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两个名词,这一现象到李未穿越来的时候还没有改变。
随着城市化的深入,资源和机会都集中在了大城市,农村愈发萧条,留在农村肯定是饿不死的,但想要更好的生活,大多数人就只能去城市寻找机会,因此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就越来越多了。
只有产业才能够给农民提供就业,才能够让农民有不断增高的收入来源,林毅夫心中隐隐生出了这样的想法,但是想要把这句话进行更深入的阐述,他还需要看到更多东西。
“走吧,关于农民的负担,我已经看到一点儿东西,现在去看看你的工厂,让我了解下乡镇企业对农民的帮助吧!”
“这边最近的就是农机厂了,刚好你是就读过农机专业的高材生,待会儿参观的时候可得给我多提点意见啊!”李未招呼一声,徐正阳便发动汽车往时风农机厂的方向驶去。
一路颠簸来到厂门口,只见外面挤满了排队交钱等候拿车的农民,林毅夫兴致勃勃地给他们聊了聊,这才跟随李未一起进厂。
“林老师,这位就是农机厂的厂长了。”李未指着一位老人说道。
“幼,你们还请了一位洋人厂长啊!”林毅夫再次感到大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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