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昌织坊今天的小厨房开了,主家的三个家厨在里头忙得不亦乐乎。
陶东主由管事的陪着进了厨房,手绢捂着鼻子使劲扇了两下。
大厨急忙迎了上来,叫了声老爷。
“今天的菜务必用心了!”
“老爷您放心,今天的饭菜起码有伺候您的八成火候!”
大厨把胸脯拍得山响,他是陶家的老人,知道织坊多少年的规矩,花机师傅搭机之前的这一顿务必要伺候好了,不然装的时候给你一个不用心,用上几天就要修那才是麻烦。
陶东主点点头,又领着管事的往织坊后头走,这里有一处新开辟的织房,大约有七八十个平方。
两人进了“新”织房,织房里早就有四张半旧的花机在工作,操作这几台花机的都是陶家的家生子,从来不与前面大织房里的织工们交流。
陶家在织业行会登记的各种织机一共二十六张,而这里的四张是从来不报上去的。
按照织业行会的会规,每张花机每年要向行会缴纳四贯五钱的“会捐”。
整个苏州六千余张织机每年上交的“会捐”达三万余贯,苏州上下官员的“例钱”都在这里面,这也是织户们“横行”苏州的保障。
陶家隐匿下来的四张花机,仅省下的“会捐”和“税款”每年就能多结余近两百贯。
“五台放在这里,五台放在前面,”陶东主吩咐着管事,“给张家人的利是不要动手脚,否则仔细你的皮!”
管事的立即嬉皮笑脸的点头应着。
卢五亩带着徒弟徐宝和马山、朱恢一起赶着驴车来到了大昌织坊的大门口。
歇了两日,他额头上的伤好了些,如今只贴着一块小膏药。
驴车刚到织坊门口,几个陶家人立即开了大门,下人用竹竿挑着两串“千声响”点燃,声如春雷,烟火四散,红纸撒了一地。
驴车进了织坊,卢五亩四个人被管事的请到了一间里屋,十余道精心烹制的菜肴送了上来。
徐宝吞吞口水,心里直叫乖乖。
十六个菜,有十道是肉菜!
他活了十五年还从来没同时吃到过两个肉菜。
他从织花童一直干到织工,从来都是饥一顿饱一顿,不曾想遇难之后落入张家,非但这几日没饿过肚子,还能遇到被织坊的老爷如此招待。
卢五亩是知道这个习俗的,吃了陶家的宴请,又拿了人家的利是,搭机的时候就要分外的卖力气。
“大家吃吧,酒便少喝着,莫少时误了事。”
半塘张府,一个唤作“海叔”的老织工领着另外三个织工,规矩的候在库房门口。
紧闭的库房内,张守言拖着一架油压手拖车,把五套花机零件从虫洞里拖了出来,与之前拉过来的五套放在一处。
而在虫洞的另一头,在张守言租来的仓库里,还存放着四百多套花机组件。
唤了海叔几人入内,把十套花机组件搬上另外一辆驴车,让海叔几个赶着车去了刘家的织坊。
忙完这些事,张守言又信步往点秋园来看董小宛。
两人才闲聊了几句顽笑,妹子杏儿就派了门房上点秋园来寻他。
“老爷,姑娘说吴江村里的邻居来了,说是村里发生了大事,还请您速速回去。”
张守言来了这些日子,晓得这个时代的人极为看重亲戚、乡邻之间的关系,便向董小宛告辞回到了家中。
来人张守言认得,正是村里的邻居。
前段日子叔公的丧事还多亏了这位米叔叔一家子照应。
米家叔叔名叫大成,在家中行大,故而张守言兄妹都唤他一声“米叔”。
米叔一脸惶急、坐立不安,看到张守言进来急忙上前拉住了他的袖子。
“大郎,快快救救村里的乡邻!”
张守言忙拉着他坐下:“乡里发生了何事,米叔为何如此惊慌?”
“哎,是祸事来了!”
米叔说话虽然有些杂乱,但张守言很快听出了整件事的经过。
却是号称吴江第一家的吕家对柳桥村下了狠手。
罗猴山之战官军的惨败,让崇祯皇帝强行通过了首辅杨嗣昌的提议:天下加征练饷,让九边总兵自行练兵,一则可防御后金,二则可随时南下扑灭流贼。
加征练饷的旨意还在路上,苏州府上下便已经知道了旨意的全部内容。
就在这个当口,柳桥村的粮长居然要改黄册,要把柳桥村的五户人家改为上户,其中除了米家之外,还有张守言一家的名字。
大明纳税依照黄册来征收,上户多缴、下户少缴,官府将纳粮的事务都委给了了乡间的“粮长”来办。
粮长一旦与县中户房的胥吏勾结一气,把粮长手中的黄册和县中黄册“重新”修订一次,便能让一家人家破人亡。
明明是苦哈哈的人家,一旦给你定个“上户”,交不出来就只能借贷或者等着“抗捐”的罪名落在自家的头上。
柳桥村的粮长是朗乡吕氏的亲故,粮长宣布要改黄册前脚刚走,吕氏的豪奴后脚便到了村里。
吕氏豪奴说,张家大郎在苏州颇为豪奢,然不敬地方长辈,又无故得罪苏州士绅,这一次是叫那张守言晓得什么叫做“分寸”。
只让张“和尚”快些回转吴江去吕氏请见谢罪,之后做事须多请教吕家子弟,免得在外坏了吴江人的名头。
“张和尚?去拜见吕家四公子?”
张守言闻言冷笑,这吕家他也听闻过,十五年来门中出了两个进士,是吴江当地最为显赫的一家。
这位吕家四公子的大兄如今在朝中任监察御史、叔父又在安徽任同知,张守言早在元宝山时,就从老和尚嘴里听说过了吕家的威势。
说什么不敬地方长辈,又无故得罪苏州士绅,想来是因为他张守言发了财却不上门拜码头,又在在苏州惹了莫家织坊。
吕家这副做派,明显是盯上了自己银子!
“不碍事,上户便上户吧,”张守言微微一笑,“米叔回去后只管向几家交代,就说一切捐纳都算在张家的头上,让他们莫要惊慌。”
米叔得了张守言的准信,这才拍了拍胸口,转瞬又想起吕家的吩咐来。
“大郎,那吕家四公子那里,你又该如何是好?”
张守言忽然失笑:“早几日我还在纠结一事,却不想吕家竟如此盛情自己找上了门来,倒将我那一丝顾虑全然打消。米叔不必忧心,我这里自有一桩大礼要送与吕家。”
“大礼?莫不会太过破费?”米叔一边说着一边又忧心忡忡起来,“吴江乡间谁人不知,这吕家最不好惹。一旦招惹上,轻则败家去财,重则家破人散。依我之见,大郎手里既有钱货,不如一时离了苏州,待过些日子在做计较。”
张守言微笑不语,对于米叔的提议不置可否,只叫来下人带着米叔去休息。
可米叔心里还挂着事,半刻都不肯多留,急匆匆的赶回吴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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