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坛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许尚宫手中了。
打开坛子的盖子，一股浅浅的馥郁酒香溢散开来，她低头嗅了嗅，眼角笑出了淡淡笑纹。
“这桂花酒，还是不错的。”
桌上方才吃剩的菜已经撤下了，只留了几个小碟和她们俩带来的那盒小点。
现在每人面前摆上了一个鸢尾纹白瓷小酒杯，酒坛中的酒倒入杯中，酒液呈琥珀色，闻上去酒香并不算特别浓烈，但感觉纯正芬芳。
其实她们整个后宫，她们尚食局的人是最有口福的，美食、美酒、补药……条件得天独厚。
看得出来，这三位还真都是爱酒之人，因为她们喝酒之后的神情，可比连子心满足陶醉多了。
青薄看着她道：“你不是说你挺懂酒的吗？那你说说这酒，怎么样？”
许尚宫和旬优也捏着酒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连子心对于酒的执念确实是比较浅，喜欢茶更甚于酒。
但这并不影响她对于酒文化的了解，也不影响她对于酒敏锐的品评。
所以对于她们的“考验”，她只是浅然一笑。
捧起酒坛，给她们杯中再斟满，最后才给自己斟上一杯，优雅地举至唇边浅浅一酌，眯眼半晌才睁开来，声音低低懒懒：“这应该是在秋收那日采的金桂，并在那日接得金桂树上的露水釀制而成，然后应当是埋于树下至少一年之久，又藏于密闭的酒窖之中，今儿才取出来的。”
说着又斟满一杯，举在空中轻轻一摇，嘴角噙笑：“线惠不香饶桂酒，红樱无色浪花细。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子心借这美酒敬各位一杯，感谢这寒风冷夜的相伴。”
连子心今夜穿着一件藕色斜纹栀子团花图案的袄子，下系着湖色马面裙，一头乌黑长发用根七彩飘带随意地扎着，柔顺地斜垮在左肩前。
一张小脸白嫩如玉，秀眉舒展，唇角微翘，一双桃花眼漾着半透明的水色，熠熠生辉，在柔和的淡黄色灯火的映照下，如同一颗刚从蚌里拿出来的珍珠，闪烁着耀眼而温暖的光芒。
三位女官竟有些移不开眼，心里不由暗暗感叹，这少女当真是天生丽质，只这如花苞初绽亭亭玉立就如此动人，再长几岁，必是一抹人间丽色。
当然，三人对此的心思并不相同。
青薄和旬优，只是单纯感叹，感叹别人的花样年华，玉静花颜，再哀悼一下自己逝去的容颜。
而许尚宫大人，除了感叹，心中那种隐喻的担忧又不觉深重了几分。
“连大人客气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寒风冷夜，我们只是彼此相伴罢了，该下官敬您。”
青薄和旬优举杯相对。
许尚宫亦敛去忧色，举杯淡淡而笑：“要谢也该是本官，托你的福，本官过了一个很温暖的除夕夜。”
连子心抿了抿嘴，不再说什么，举杯一饮而尽。
三人也随之将酒送入腹部中。
青薄即刻又给每人满上一杯，再次朝连子心举起：“下官再敬连大人一杯，连大人方才说的关于这桂花酒的一切，都甚是准确，着实叫下官佩服。这些日，下官总想起大人初来时的那些事情，下官深觉惭愧，今夜借这杯酒向大人赔个不是，还望您大人大量，原谅下官的糊涂。”
旬优紧接着也同她一样，道：“下官想说的话，青大人都替我说了，不过请大人相信，我俩今夜所言，皆是真心。其实这些话早想对您说，但无奈我俩自持年长您十好几岁，每每都是抹不开面儿……今夜正好，尚宫大人也在，我们就把话说清楚了。”
连子心有些震愣，因为完全没有想到她们俩会突然说这种话。
下一瞬，又疑惑她们这些话有几分真假或有什么意图，但一看她们的表情和眼神，却透着她从未见过的真挚，还带着几分小忐忑、小尴尬、小无奈。
她倒是已然相信了几分，只是摸不准为什么她们会挑在这个场合说。
见她抿嘴唇不说话，两位女官对视一眼，心里隐隐紧张起来。
为什么她们会这么直接的豁出去做这个“求和”之态呢？
之前说过，在司膳司的女官里，厨艺算上乘的，只有青薄和旬优。
虽然她们俩并不是一个等级的女官，但由于俩人都对厨艺抱有更大的热情，既有共同的爱好性情又比较互补，所以相较于青薄和路菲只是貌合神离的“同事关系”，青薄和旬优的关系一直以来其实都更好，能算得上是无话不谈。
连子心初到时，她们俩自然也是看不上她对她心存刁难的，但青薄不似路菲一般，她是个真聪明人，一直在暗中观察着连子心。慢慢地，发现这个少女有超乎她年龄的一种成熟，从容聪慧，做事又有一股子韧劲，绝对不是个省油的灯！
更让她们打从心底里服气的，还是少女绝伦高超的厨艺。
对于两个真心喜欢厨艺之道的人来说，这一项技艺比很多东西都来的重要，就像一个热爱剑术的人遇到一个绝顶的剑术高人，内心所生出的崇拜和追随感是与生俱来的，是挺纯粹的。
早在几日之前，她们俩对于她的态度已经全然改观了，也在商量着要如何向她“求和”。
今晚特意前来，自然也是怀抱着这个目的的，包括这酒，也是最后有意的小小试探。
而她对于这酒精准的品鉴，让这个“试探”结果非常圆满。
虽知她味觉天赋异禀，对于食物的掌握已达高峰，但没想到她对于酒之一味亦如此精通，还有什么是她不懂不会的么？当真是卓尔不凡的食中高手，厨神传人！
所以在这样的时刻，青薄和旬优下定了决心——也许不能和这个少女成为朋友，但一定不能和她成为敌人！
挑今夜这个场合“求和”，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许尚宫的在场，绝对是个意外的惊喜。
……
许尚宫也没想到会出现这一幕，只是一瞬而过的惊讶后，她极快就想通了一些事情，除了对连子心的能力和魅力又有了一点改观外，也就没多余的情绪了。
不过，作为一个年长她们的长辈，最重要的是作为她们的最高长官，这种情况下，她还是需要表个态的：“连大人，看得出来，你的两位属下诚意拳拳，人孰无过，有心改之便是难得。”
青薄和旬优感激地看了许尚宫一眼。
——叮，触发小剧情任务【厨道分享与传播】，传授厨艺于青薄、旬优，分享厨道的快乐；
条件：使二人厨艺进步，做出一道热菜、一道冷拼、一道甜品达到系统智舌二星中级以上；
任务完成奖励：400系统积分；
任务失败惩罚：一年之内做出的甜品全部是暗黑甜品或一年之内吃到甜品全部是暗黑甜品；
任务完成期限：自接受任务起一年之内；
请选择是否接受。
就在连子心刚要开口说话之际，这个系统任务的出现一时间稍稍扭转了她的主意。
本来，她是想说几句客套话应付过去的，虽然她能感觉到她们俩是真心实意的向自己道歉的，她心里其实也并不讨厌她们，但这不代表她就要对她们冰释前嫌掏心掏肺地接纳她们吧？对，她还是一个挺记仇的人，而且吧，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价值都不高，高冷一些，晾着她们，才能叫她们明白——本大人不是你想和好就能和好的。
但是这个任务的出现，登时让她冒出了一个想法！
也许这两个人，真的可以为自己所用，甚至是培养成为自己的心腹！
想要在尚食局做出成绩来，想要司膳司一言九鼎，想要在后宫中有所作为，仅凭自己一人单打独斗，绝对是不可能的。她需要绝对信得过的帮手，需要有自己的人脉关系，想发展这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契机和缘分，而今夜，不就是？
在别人观察她的时候，她又何尝没有在观察别人？这个青薄，看似和路菲差不多的人，事实上却根本不是一路人，相较于路菲的“假精明真自大”，她却是“真精明假自大”。
显然，她绝不是一个善良的人，她的城府颇深，心思活泛，深谙明哲保身、装傻充愣之道……唔，这其实也可以称作长袖善舞，而这样这一个人，正是连子心需要的。
而这样一个人，一般也是很难对另一个人交付真心与忠诚的。
所以今夜这个“忠心”是她自己送上来的，不正是很难得的机会？
至于旬优，也是个品性不错的。
不过短短的几个呼吸间，连子心心思已经百转千回，考虑了很多。
忽的一怔，自己原来已经不知不觉也变成会为自己的利益至上，第一时间谋想一切的人了么？
心里微微苦笑，却也做下决定。
抬头看看面前的三人，自然而然地绽出一个笑容来，郑重举杯：“本官年纪虽小，但该懂的道理都懂，所以向来只会从自身找原因，两位大人的信任和厚爱，本官唯有感谢。今后还有很多事儿要仰仗两位大人的帮助，只要两位大人真心助我，本官定不薄待。”
说完，率先饮尽杯中酒。
青薄和旬优，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继而更是生出了一股暖意。
“连大人心胸宽阔，叫我等羞愧。”
“话不多说，请连大人看我们表现便是。”
俩人也郑重其事地一饮而尽。
对于这一切，许尚宫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眼底带了淡淡笑意。
忽的，连子心对她眨眼，俏皮一笑：“尚宫大人，您今夜在这儿可都听着啦，若是以后她们俩敢欺负我，您可要替我做主，您可要站在我这一边啊！”
许尚宫一愣，旋即失笑：“你这丫头……好，本官替你作证！”望向青薄和旬优，“二位可是听见了？说出去的话可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去了。”
青薄和旬优也是有些哭笑不得，突然有一种“主动上了贼船”的感觉……
现在下来的话，还来不来得及？TUT
经过这一番互表立场诚意的冰释前嫌，四个人之间的气氛也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而这一次，是由许尚宫先举起了杯子：“这个大年，司膳司将一切工作都做得很好，后宫平安和顺，这皆是你们的功劳！托你们的福，本官才有办法抽身打理另外的那么多事务，不至于同往年一样，每撑到这时候都已经累得发昏……本官，在此谢谢你们。”
三人都静静听着，虽然不知道许尚宫说的“往年会累得发昏”的理由是真是假，但她说的这番话，说这话的神情语调，都让人一时生不出怀疑和不满的感觉来。
只有一种自己的辛苦付出被肯定的动容，以及被上司摸毛的小荣誉感。
于是，三位小下属纷纷举起酒杯，谦虚地互推功劳，诉衷肠表壮志。
坚决表示：今后要紧密地围绕在以许然尚宫为尚食局总领导的女官大人周围，高举华国特色资本主义伟大旗帜，以圣祖皇后理论和女官制度重要思想为指导，深入贯彻落实膳食发展观，继续服务思想，坚持美食传统，促进后宫和谐，为夺取全面建设健康后宫新胜利，开创华国宫廷饮食特色事业新局面而努力奋斗！！！
咳，虽然表示完了之后，只能默默地看着掉落一地的节操被风吹走。
但许尚宫却表示很满意，举起酒杯温和笑道：“今后司膳司就靠大家一起努力了，本官敬你们一杯，祝你们新年快乐，吉祥如意，心想事成。”
三人齐齐举杯：“大家新年快乐！”
——“干杯！”
许尚宫饮尽放下酒杯，就见三个小女子（在她眼里确实是小）一脸奸笑的凑过来，朝她伸出手，朗声道：“尚宫大人，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
这个寒冬夜晚的风雪，一切的嘈声杂音，都被阻隔在薄薄的门窗之外。
屋内谈笑声不断，暖盆中的炭火不时爆出一声脆响，柔和的灯火笼罩在她们纤细的身躯上，平日里小心谨慎，肃静从容的女官大人，卸下包袱和心防，也是鲜活而温柔的尘世女子。
很多年以后，青薄和旬优还总是会在每年的除夕夜想起这个夜晚。
除了唤起内心深处的丝丝柔情，更多的是感慨和庆幸，庆幸那时候的自己眼光独到，庆幸
那时候的自己勇于放下身段，庆幸那时候的自己做出了一个一生中最明智的决定！
……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子时的打更声和几声礼炮声——新春到了！
而她的屋门同时又响了起来，幸好这次再是串门子的，而是司膳司的宫女送饺子来了。
就着热腾腾的海米鲜蛋饺和香菇酱肉饺每人吃了十来个，又玩了一会儿“王母花牌”，这才纷纷起身回屋，说要守岁的事是不太可能的。
都累了一，明儿是大年初一，她们肩上的工作并没有少多少。
许尚宫当真不负千杯不醉的盛名，一坛酒她喝得最多，却连一点醉态都没有。反观旬优，她酒量一点都不好，甚至连连子心都比不过，出门时脚步都踉跄了，只得由青薄扶着她回去。
还好她们的住所都在尚食局内，虽然不在一个宫殿，但也就几百步的路。
只是如此一来，就没有人送许尚宫回去了。
连子心想送，却被她拒绝了，用她的话说：从尚食局到尚宫所这段路，她闭着眼睛也能走。
虽然许尚宫到离开时都没有明说，今夜她为什么会到连子心这儿来。
本来是想提一嘴的，但后来想想，罢了，就留给她们几个去无尽想象吧。
外边的雪倒是不下了，但风刮得呼呼响，好在今儿是除夕夜，就算夜深了，整个皇宫的灯火依然明亮。
站在慧珍殿的大门口，连子心目送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寒夜尽头。
抬头看看漆黑的天幕，冷月如刀，星子寂寥，高远幽深。
远处那些宫殿，透出纱一般飘飘渺渺影影绰绰的光影，有些看不真实。
——“五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在宫里过年。”
一个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似乎被风吹得有些破碎。
歪歪脑袋，那人今年在家里过年了，应该过得还挺好吧？
“小姐，回屋了。”银杏在后面扶了她一把。
“哦。”她回过头，脸上有些两抹浅淡淡的潮红。
别误会，那只是酒劲儿上涌的结果，她的酒量，其实也真不是特别好。
其实问题也在于，这坛桂花酒的后劲儿，还蛮大的。
不过也托了这酒后劲儿大的福，回屋后刚躺上床人就迷糊了。
迷迷糊糊中她倒是笑了，心想，新年到了啊，新的未来又开启了啊，应该……会很精彩吧。
之后，便是一夜无梦。
她不知道的是，确实有一个很精彩的未来在等着她。
但“精彩”一词所包含的，也绝对少不了类似“惊心动魄”一类的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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