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不及懊恼,耳听着王瞎子开始冲跟出来的人群,分说究竟,当听到说他邱某人抢红薯时,邱跃进真是惊得魂飞天外。
要是真被眼前这帮人抓个现行,他邱某人就是当场撞死,也定然死不瞑目。
堂堂管委会书记,去抢看门瞎子的红薯,且被人当场拿住,传回京城,没准儿他老邱家立马就得办丧事。
大恐怖来袭,邱跃进鼓足余勇,两条腿简直就机械化了,风一般朝西北的密林钻去。
他倒是有副好脑子,转瞬就想得透彻了,他抢了王瞎子的红薯是事实,这会儿,他王瞎子对着赶来的众人大声宣讲,也是事实。
可只要当场没拿着他邱某人,便是王瞎子说得天花乱坠,场中众人尽皆相信,可真传出去,又几人会信。
堂堂大书记,半夜没事儿,跑来抢看门老头儿的烤红薯,怎么听,怎么挑战听众的智商。
有着这番考量,邱跃进唯一能做的便是玩命的逃,哪里林子深,向哪处逃,只要逃进了林子,明天天一亮,他邱某人咬死了牙关不认账,别人还真敢硬污他邱书记不成。
……
黎明的黑暗终于被晨曦化去,窗外的寒风摇着窗前的几丛毛竹瑟瑟作响,邱跃进伏在办公桌前,身上紧紧裹着军大衣,轰隆的鼾声,配着嘴角溢出的一摊口水,昭示着邱书记睡得极是香甜。
这会儿的邱书记面目有些古怪,精瘦的脸蛋,布满了细碎的划纹,颜色却是极淡,若不细瞧,根本窥之不出。
最明显的变化,还要数眼袋,曾经的邱书记的形象,分明就是保养极佳,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别说眼袋了,便连眼晕也瞧不见。
两日的时间,能生生逼得一位精力充沛的青年,生出眼袋,也足以证明邱书记这几日到底遭遇了何等痛苦的磨难。
是的,邱跃进这两日不容易,不,简直就是不容易到了极点。
似乎人间的至苦,这两日,邱书记都品尝到了。
曾几何时,他邱某人会去抢东西,还是抢最不入眼的老瞎子的东西,抢的还是他妈的一只烤红薯。
大半夜的,更是被一帮人,撵进了老林子,其间仓皇,惊恐,无助,绝望,邱跃进这辈子都没品尝过的滋味,昨夜都一一品尝了。
今日一早,回归了办公室,邱跃进就紧闭了大门,任谁叫喊也是不开。
饿了,就吃外面赶早市买回来的干粮,渴了就喝早备好的自来水,一切的一切,还不是为了让脸上那昨晚钻林子被划出的伤痕,快些淡化。
要不然,今天就出去见人,让人家瞅见自家脸上的划痕,再联想到昨夜的大追捕,岂非坐实了昨夜抢红薯,钻林子的,就是他邱某人。
邱跃进不管外人眼里坐没坐实,但他那颗纤细而敏感的自尊心,万万不能知晓坐实。
为着不出门,甚至拉屎撒尿,邱大书记都是用水桶解决。
除了要闷在这狭小的臭屋子不得出屋外,邱大书记还得接着昨夜没看完的资料,继续查阅,好容易翻看完了资料,又得对得出的各项数据,进行归纳汇总,这一忙又是十多个小时。
邱跃进完全就凭着一股气在支撑着,最后汇总,他所面临的问题,也不是没法儿解决,归根结底,还是钱的事儿,他邱跃进算的明白,六万块便足以摆平。
当然了,那些狮子大开口的刁民,对这个数字可能是不满意的。
可他邱某人这两天两夜的功课,却也非是白做的。
六万块钱,多一分也没有若要打官司,他邱某人各项理论,依据,早准备得充分,最后,官司就算是打到政务院,也定是他邱某人胜利无疑。
赔偿的金额是确定了,可是这笔钱从何处来,实在让邱跃进挠头。
六万块不是小数,他邱某人虽然花钱大手大脚,可也从不曾攒下过万家私。
且此事公事,他便是再蠢,也绝没动过自家贴补的念头。
要云锦方面出这六万块,邱跃进甚至就没动过这个念头,他若是敢这般说,估计马上,又有一堆财政办的资料在等着他。
不能求助于云锦,邱跃进能想到的主意,只能往上走。
好在上面还有黄思文,无论黄思文在德江怎样不得志,可区区六万块的缺口,还能不解决?
当时,邱跃进便给黄思文去了电话,电话中,病了好几天的黄市长实在有些有气无力,听了邱跃进的话,只是各种笑,笑声中透着无尽的凄楚,悲凉。
只听着笑声,邱跃进便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堵在腔子里。
诚然,再穷也没有向乞丐借贷的道理。
挂断了黄思文的电话,邱跃进又寻了一圈,满德江曾跟他称兄道弟,且希图走他邱某人门口之辈,他尽数问到了,可最后的结果,实在让邱某人嗟牙,心中一个劲儿地感叹那句不知由谁传出,但在德江流传极广的“人情冷暖,官场现形”一句。
正在邱跃进百思无着之计,黄思文却打来了电话,虽未承诺帮他邱跃进解决难题,却是指出了解决难题的方向。
挂了黄思文的电话,邱跃进便给蔡行天打了过去,果然,问题方一出口,蔡书记二话没说,张口就接下了。
的确,如今蔡行天在蜀中的形势有些走低,可近十载的积威,却不是轻易可以撼动的。
六万块的经费,在邱跃进处要抓破头皮,但在蔡书记那儿,不过是轻飘飘的一组数字。
解决了积压心头已久的难题,邱跃进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当时,挂了电话,他便想躺回床去。
哪里知道,还没挪开椅子,整个人便软了下来,趴在桌边,不省人事。
邱跃进这一觉睡得极沉,一觉醒来,竟是夕阳将下。
蹭地一下,邱跃进踢飞了椅子,抬手看了看表,整个人疯了一般,朝张彻办公室冲了过去。
来得恰是时候,张彻正准备下班走人,瞧见他冲进来,便停了手,笑道,“邱书记,这都要下班了,您找我什么事儿,要我说,您以后离开云锦,能不能跟下面人,先打个招呼,前次开完会,就不见你人,弄得有好些工作,要找您汇报,也寻不到人。”
“知道了,知道了!”
邱跃进连连摆手,掠过张彻的满眼,急道,“人呢,失地的人呢,他们不会真去上访了吧,张彻同志,若真是这样,你可要负政治责任。”
邱跃进真是急得嘴角快要燎泡。
你道他缘何一觉睡醒,就踢飞了椅子,二话不说,就奔了张彻的办公室。
原来,今天正是那日会上,张彻给他的解决失地村民补偿问题的最后期限。
邱跃进生恐晚了时间,那帮成分极好的群众,闹到上面去了。
这上面甚至不用是太上的地方,只要闹到市里,薛老三就能拿住他邱跃进的把柄,轻松将他邱某人问罪。
有着这番担忧,邱大书记如何能够不惧。
“言重了言重了,邱书记,您可能不了解情况,我说了,这几日找不着你,很多事儿,都来不及向您汇报!”
张彻冷着一张脸,嘴角却咧开了,“是这么回事儿,昨天,薛市长知道了上次咱们召开的管委会班子会议结果,给我来了电话,狠狠批评了我,说我们这些他在云锦的老部下,不给他长脸,搞山头主义,对您跃进书记不够尊敬,要我们给他写检讨呢。”
“末了,又说您和他私交极好,为了您,他就是违法纪律,也要寻一回私情,所以,决定那些失地村民的补偿问题,交由蜀香王来解决,还说,归根结底,因为蜀香王,村民们才失去了耐以生存的土地。补偿的问题,昨天傍晚已经落实了,可我们找不到您,暂时就没通知上!”
张彻话音方落,邱跃进好似被一柄重锤,重重敲在了心口,心头似针扎一般的难受。
的确,换谁处在邱跃进的位置上,都得崩溃。
辛辛苦苦,熬干了血,熬枯了髓,眼见着已经解决了问题,结果,人家告诉你,问题已经解决了。
这其中的失落,就好比你经历了,六年小学,三年初中,三年高中,十二年勤学苦读,孜孜不倦,向着理想中的大学进发了,眼见着就要上考场了,结果,这会儿上面来了个通知,说高考取消了,哪儿来回哪儿去。
恐怕你也得立时崩溃。
邱跃进怔怔半晌,喉间发出荷荷响声,嘴皮子跳跃不停,张口嘴巴,却说不出话来,忽地,身子一软,整个人立时倒了下来,就此失去了知觉。
……
一间雪白的病房,极是宽大,占地足足有二十多个平房,原本如此大的病房,怎么着也得摆下十张八张床位,而此间,就摆了两张床位,其余的空间也没闲置,设了高档沙发,茶几,电视柜。
整个布局,好像此间不是病房,而是后世宾馆的双人间。
唯独提醒人注意此间是病房的,除了那高挂的滴流瓶,便是那浓浓的苏打水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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