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我女儿出生的那天,他的父母从临高来了,到了医院,我就快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他母亲和我说,你猜她说什么?呵呵,不是让我不要怕,放松一点,而是和我说,你一定要生一个儿子,笑话,好像是进了手术室,我想生什么,就生什么似的。
“我进了手术室,他和他的父母在外面走廊,因为子宫收缩力异常,我在里面生了一个多小时,才把我女儿生下来,我都觉得我快死了,护士走出去,告诉他们生了,是个女孩,他父母站起来就回临高了,连看也不想看我女儿一眼。
“护士把我推出来,到了外面走廊,我朦朦胧胧听到她们在大声喊叫着顾淑芳的家属,但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那一刻,我哭了,我真的很想很想我的父母,我知道,要是我自己的父母在,哪怕我生了一个怪胎,他们也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他后来和我辩解,说是他父母不懂怎么坐车回去,他送他们去车站坐车了,鬼知道他到哪里了,你说,有这样的公公婆婆和老公,我还能怎样?
“我知道我大肚子的时候,他就在外面找女人了,那时候他还在行署招待所,年纪轻轻的,就当餐饮部副经理,春风得意,招待所的女孩子有多少?已经有同事来告诉过我,说他和这个那个乱搞,我都忍了,但是,你再怎么也不能把我和女儿扔走廊里啊。
“住院的那几天,他就来过一次,待了还不到十分钟,他问我需要什么,我当然说什么也不需要,你在我最需要的时候都不在,我还需要你什么?
“他问的也是虚情假意,我说我不需要,他还松了口气,真的,我感觉得到他松了口气。
“我在医院里住了三天,什么都是我自己来,连同病房其他产妇的家属都看不下去了,他们都来帮我,我知道他们看我的眼神,他们一定是觉得我很可怜,一个大陆妹,公公婆婆不待见,老公又不见影子,他们觉得我一定很可怜。
“但我自己,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怜,我一个人的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很可怜,但我现在有女儿了,我们是两个人了,有了女儿,我就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怜了,为了我的女儿,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都愿意做,也会去做。
“我在医院住了三天,是我自己一个人,抱着女儿离开医院的,我叫了蓬蓬车,回到了家,那时候这个房子刚刚造好没有多久,我回到家里,看到他和一个女的在我们床上,那个女的,是我在招待所的同事,就是那个,跑来和我说他和这个那个乱搞的女人。
“我站在门口,他们看到我,吓坏了,以为我会发怒,但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生气,我只想笑,只想哈哈大笑,我和他们说,你们继续,完了到隔壁,我们说说清楚。
“说完这话,我就抱着女儿,去了隔壁,坐下来喂奶。
“他们当然没敢继续,他赶紧穿好衣服,就跑了过来,我和他说,你去街上,给我买一张新床铺,我走不开,他说好。我又和他说,这张床铺,你们带走,或者烧了劈了,不要让我看到它,他又说好。我说你买好床铺,就走吧,这个家,没有你的位子了。
“他要我原谅他,说他是一时糊涂,我和他说,你不是一时糊涂,你根本就是这样一个人,是我一时糊涂,连父母的话都没有听,跟你跑到了这鬼地方。
“他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和他说,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你?他相信,知道我会干,买好了床铺,他真的就搬走了。”
张晨一边画,一边默默地听着顾淑芳的叙说,不需要他“嗯”或者“啊”,顾淑芳是个很好的叙说者,说着自己的这些悲惨的经历,很冷静,一点也不激动,仿佛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可能就是这样的冷静,才让人害怕,不要说符总,连张晨也觉得,顾淑芳不是刘立杆,她没有那么多话,也没有那么多道理,她是有杀心的。
张晨也明白了,为什么顾淑芳说医院让她刻骨铭心。
有一件事情张晨不明白,按顾淑芳的性格,她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的人,是有自己的决断能力的,张晨想说,又忍住了。
“你想说什么?”张晨的举动,还是没有逃过顾淑芳的眼睛,她看着张晨问道。
“我是想问,既然这样,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和他离婚,对吗?”顾淑芳问。
张晨点了点头。
“我为什么要放过他?”顾淑芳冷笑道,“这个房子是我一起造的,他污的每一分钱,我都知道,不管是在招待所还是望海楼,我都是会计,还是很不错的会计,哪一笔钱有猫腻我都会知道,别想逃过我的眼睛,我都叫他吐出来。
“你相信吗?我现在人虽然不在望海楼了,但望海楼每个月的账,我都能看到,我还是知道哪里有猫腻,他也只能继续乖乖地吐。”
张晨心想,或者未必,至少符总那个密室,准备用来存放的东西,你就不知道,很多东西,哪里是翻账本就可以翻出来的。
“符总就这样乖乖听你的?”
“他没办法,他知道我不仅会杀他,我还随时就能扔出一个炸弹,让他完蛋,外面人都说他是‘海霸天’,住到牢里,你还能做‘海霸天’吗,他这种人,要是没有官当,就什么也不是了。”
顾淑芳停了一下,继续说:“我不会放过他,我的女儿可以没有父亲,也可以没有母亲,但不能没有钱,我要让她受最好的教育,做一个真正的公主。”
顾淑芳说到这里,看了看张晨,她叹了口气:“或许,我不该和你说这些,这十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和人说过这么多话,更别说这么隐秘的话,我相信你和他不是一伙的,我看得出来。”
张晨笑笑:“我只做好我自己的事。”
顾淑芳点了点头,她说:“这些话和你说也没什么,反正你也知道,望海楼的工程不干净,你知道这个工程,他为什么这么起劲?”
“为什么?”
“我答应他,做完这个工程,我就放过他,和他离婚,我要回苏州去,和我父母和女儿在一起,父母老了,他们只有我这么一个孩子,我也不想,一辈子就耗在他的身上。”
张晨叹了口气,他说:“你要离开,还真是对的。”
“没有什么对错,是我自己,感觉厌倦了。”顾淑芳一声长叹。
两个人又沉默着,画面上,顾淑芳的一双眼睛已经出来了,张晨看看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他和顾淑芳说,淑芳姐,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顾淑芳说好。
张晨停了一下,说道:“谢谢你信任我,和我说了这么多事。”
顾淑芳愣了一下,然后说:“我也要谢谢你,十多年了,你第一次让我一吐为快。”
顾淑芳走了过来,站在张晨身边,看着画架上的画,她盯着那双眼睛,久久地没有移开,过了很久,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这双眼睛,真可怕,这个女人,一定也很可怕。”
张晨正欲开口,顾淑芳继续说:“画得很像,我看到了我自己,我就是这样的。”
张晨说:“我觉得是很复杂。”
“对,复杂得可怕。”顾淑芳说,看样子,她是一定要把自己,和可怕挂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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