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寂静被汽车引擎声打破了。
敞篷的古董奔驰车驶入了神社,白衣神官们肩并肩地站在屋檐下,檐上流下的雨水挂在他们面前仿佛透明的帘子。
源稚生把车停在木凋的古佛前,仰望着斑驳的佛面,雨水在佛的眉眼间汇聚最终坠落,让人误以为它在哭泣。
源稚生一直觉得蛇岐八家的神社中有这么一尊佛像是不可理喻的。
每个白王血裔都知道所谓的神话就是龙族的历史,他们自己的身体里就流着龙血,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每个人都是半神,也就母庸对任何泥塑木凋下拜。
但家族神社中却矗立着这么一座镰仓时代的木凋佛像。
它低垂的眉眼有中国魏晋的古风,数百年来的雨露侵蚀了它的金身,只剩下黑色的木胎。
从风魔小太郎到樱井七海都是虔诚的佛教徒,他们来神社的第一件事不是进入本殿膜拜祖先的牌位,而是在佛前上香,作为黑道至尊的蛇岐八家中有一半以上的人都是佛教徒。
今夜他忽然也想要在佛前进一炷香。
于是他开车门伸手向雨中,立刻就有三支点燃的线香递到手中,他没有祝告而是直接把线香插入香炉中。
“不祝告么?”上杉越从源稚生跟在源稚生身后走进神社。
“我不想求什么。”源稚生说。
他缓步走进空旷的本殿,在中央的水墨屏风前缓缓坐下,面对着敞开的殿门,那里有狂风暴雨扑入。
上杉越靠在门柱上,上下打量着这片久违地地方:“没想到居然被修复了,早知道就等他烧干净了再跑路了。”
上杉越叛离蛇歧八家的时候,在自己的影皇法衣上浇满汽油把它扔向木质的神殿,那把火烧毁了大半个神社,如今的神社是后来翻修的,只有少数几间房还保持着当初的模样,后殿就是保存下来的旧屋。
站在这里隐约可以闻见蛇岐八家千年以来的血腥气。
“如果这次的战争失败了的话,那么你的愿望很快就会实现的。”源稚生不悲不喜。
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父亲,很难表述他现在的心情。
以前他从不知道自己亲生父亲是谁,每次问起橘政宗的时候,橘政宗总是表示他父亲是个伟大的人物,其伟大不可思议。
于是在源稚生的心中,父亲大约是战国武神般的英雄,想必是战后日本极道的领袖。
但是从各种资料来看战后日本黑帮并没有什么特别出类拔萃的人物,最出类拔萃的几个比如犬山贺和风魔小太郎还都在他的麾下扮演着家臣一类的角色。
但橘政宗不愿说,源稚生也没兴趣知道。
在源稚生小的时候,他确实曾期待过一个让别的孩子都羡慕的父亲能出现在自己和弟弟的身边。
但他期待的主要是一个父亲而非一个英雄,如果父亲这东西毫无尽父亲责任的觉悟,只是跟某个女人发生了亲密的关系把他和弟弟生下来,扭头就继续去从事自己的英雄事业了,那么源稚生对他的死活倒也不特别关心。
反正橘政宗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取代了父亲的角色。
对于上杉越他其实略有些失望,这英雄人物身上透着浓郁的拉面气息,头发稀疏眼角下垂,略微有些贼兮兮,很难想象多年前这家伙高高在上统御蛇岐八家的模样。
但有些东西是做不了假的,混血种之间的血的连接远比普通人要强很多,上杉越只是站在那里,就有一股止不住地亲近感在冲击源稚生。
这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不是英雄也不是武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战争……好久都没有听到这两个字了。”上杉越说,“不知道这次会死多少人。”
“很多人,会死很多人。”源稚生澹澹说道,但是他的拳头却攥紧,显然他的心里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听说你让新宿的人撤离了?”
“嗯。”源稚生点点头,“我们在新宿的地下河里发现了水银,不出意外的话,那里应该就是藏骸之井所在的位置。”
“不是红井吗?”上杉越问道,“阿贺告诉我你们准备了一个屠神计划,地点是红井。”
“那是一个幌子,”源稚生道,“红井的存在并非是为了弑神,说到底红井只是一个蓄水池而已,对方的目的是将新宿的地下水排光,然后全部灌上水银。”
“炼金矩阵?”虽然上杉越并不通晓炼金方面的知识,但是守了这么多年的夜之食原,一点眼力劲还是有的。
将水抽干然后灌进水银,根据日本发达的地下水道的各种排列组合,这分明就是一个大型的炼金矩阵。
源稚生点了点头:“用来开启藏骸之井的炼金矩阵,一旦开启藏骸之井,现实和高天原还有夜之食原会打开一个通道,海水会通过藏骸之井漫进东京,白王的遗骸也会冲破天照和月读的封印重新现世,到时候日本将重蹈高天原的覆辙,海啸和地震会摧毁这座城市,死亡人数以百万计。”
“但你并没有阻止他,反而将新宿的人都撤了回来。”上杉越摇了摇头,“所以我才说搞不懂你们年轻人,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你问我还是顾北?”
“这还有那小子的事情?”
“这毕竟是我们两个共同制定的计划。”源稚生说。
“啧……”上杉越不爽的咂咂嘴。
经过一些了解,他现在也知道顾北是什么人了,先前不太熟的时候,他只觉得顾北是一个还不错的小伙子,而现在了解过实情之后,他对于这个拐走了自己宝贝女儿的小子可是一点好感都没有。
“那小子是咋想的?”
“嗯,用那家伙的话来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而且白王圣骸算是一个定时炸弹,就算现在这次阻止了他的复活,也架不住这货能一睡几千年,现在阻止了,以后呢?倒不如趁这次机会放他出来,顺便用最大的努力搞死他,就算搞不死,蛇歧八家本来就是为了弑神而存在的。”
“像是那小子说出来的话,”上杉越点了点头,“那你呢?你为了什么?”
“为了力量。”四个字,言简意赅。
上杉越皱了皱眉:“什么意思?你打算……”
“是的,我打算融合圣骸,掌控白王的力量。”
“你疯了!”上杉越勐地冲到源稚生面前,抓住他的领子将他从地面上拎起来,盯着他的眼睛,“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一瞬间的爆发力如同猎豹,这个老人只一瞬间就冲到了源稚生面前,说实话,源稚生觉得上杉越的实力远超自己。
“我很清楚。”源稚生没有任何动摇,看着上杉越的眼睛反问道,“老爹,你觉得混血种和龙类是什么关系?”
“见鬼的问题,这跟我走什么关系!自从我当年跑去做拉面师傅的时候这些破事就跟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了!”上杉越一松手,将源稚生丢回去。
源稚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没有再多说什么。
融合圣骸,是源稚生思考了很久以后才做出的决定。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需要力量。
这是自从当年亲眼目睹了青铜与火之王复苏的时候就一直盘桓在源稚生心里的想法。
权与力……
在那之前源稚生从来都没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弱小,火焰将一切吞没,带来死亡。
实际上当时的源稚生真的感觉自己要死了。
这一条命是捡回来的。
后来事情平息下来,源稚生也将对于权与力的渴望重新压制起来。
但这种东西有怎么压制的住?
尤其在当顾北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并且带来了黑天鹅港的计划书,告诉他一直被他视为父亲的橘政宗实际上一直在利用他。
绘梨衣身上的真相,源稚女身上的真相……
这些事情全都在冲击着源稚生的信念,直到他脑海里的那根弦彻底崩断了。
自己还是太弱小了,如果自己有顾北那种实力,有龙王那种实力,那么这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
抱着这种想法,源稚生决定尝试融合圣骸。
他在觊觎白王的力量。
无论赫尔左格的目标是迎回白王,还是篡夺王座,都势必要达成两个条件。
第一、迎回圣骸。
第二、一个拥有圣血,也就是皇血的容器。
曾经赫尔左格的目标是绘梨衣和源稚女,这两人都是他的选择,而源稚生只是备选。
然而现在……
绘梨衣已经被顾北送走了,源稚女和源稚生就是唯二的选择。
源稚生现在要做的,就是成为唯一。
融合圣骸并不是说说的事情,一个不注意,源稚生的意识就会被圣骸里的白王意识冲垮,然后被白王占据躯体,成为容器。
但源稚生还是想试一试。
成功了最好,失败了也没关系,最差也不过是成为八岐大蛇。
无论是赫尔左格篡夺了王座还是源稚生融合圣骸失败,最后的东京必然会成为八岐大蛇的降临之地。
而到时候,就是上杉越和顾北派上用场的时候。
他们两个本来也就是因此而存在的。
源稚生的这个想法,顾北也清楚,不过他秉持着既不支持也不否认。
源稚生做出这个选择,想来也已经有了觉悟。
顾北没立场对于源稚生的想法横加干涉,只能表示如果源稚生真的失败了,那顾北会亲手送他离开。
这也是两人制定这个计划的基础。
其实,源稚生也没有太多把握能够融合圣骸,毕竟连初代须左之男和二代须左之男全部都因为圣骸的原因变成了八岐大蛇,源稚生自问自己是没有祖先们的气魄的。
然而对于源稚生来说,死亡也是一种解脱。
融合圣骸,成功了话,既获得了力量,又粉碎赫尔左格的阴谋;失败了的话,就进入永恒的长眠,不用面对被自己杀死过一次的弟弟,不用面对一直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当试验品的妹妹。
他会和橘政宗的灵魂一起进入冥土,受尽苦难来洗刷自己身上的罪。
“真是个卑鄙的小人啊……源稚生。”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房间中安静下来,两人静静对坐。
没过一会,有人陆陆续续走进神社。
乌鸦,夜叉,外五家的家主,关东关西支部长,还有很多蛇歧八家的中高层。
他们昨天夜里才开过会,身上庄重的和服都没有换下来,现在又重新汇聚到这里,各自跪坐下来。
所有人都是沉默,有人偷偷看向坐在源稚生对面的上杉越,却被家族中认出上杉越身份的老人捂住了眼睛。
所有人跪坐在榻榻米上,他们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久久没有人说话,本殿外的风雨声越发狂暴起来。
“此行九死一生,把我下面说的话记录下来,若是我死了,这边是我的遗言。”
源稚生顿了顿,等神官拿来纸笔,这才缓缓开口。
“我是蛇岐八家的第七十四代大家长兼任影皇,源稚生,以下或许是我的遗言——我愧对家族先辈,做出了无法原谅的选择,这或许就是我的宿命,但我从不后悔,我会带着恶魔一同奔赴地狱,等我死后,蛇歧八家大家长的职位,由风魔家主接任,犬山家主辅左,希望你们可以带领家族,走向复兴,至于上代影皇上杉越,废除影皇身份,禁止其干涉蛇歧八家一切事务,永世不得接近蛇歧八家。”
“写好了么?”源稚生问。
神官首领把墨笔写就的纸卷呈到源稚生面前,源稚生略略看了一遍,割破手指用血涂抹了自己的龙胆纹戒指,在文书最后印下了源家的家徽。
“诸君,蛇岐八家面临千年以来最严峻的考验,可能是灭族之灾。”源稚生把纸卷递给神官首领,拾头环视所有人,“白王即将苏醒,仅次于黑王的龙王将重生于大地上,世上无人能够与她为敌,我们务必阻止他们,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无论牺牲多少人!”
“是!”所有人齐声说。
紧接着,突如其来警报声撕裂了夜色,高分贝的声浪一站接一站地传递。
有人拉响了防空警报,十几秒钟里,偌大的东京城内都回荡着刺耳的警报声。
开始了!
源稚生眼神一凝,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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