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有些积极分子已经挎着粪筐子开始沿着道路捡牛粪。
虽然牛粪也是公社的,不能自己带回去,但是要是捡的多,能够获得公社的表扬。
这年头,表扬可比物质奖励还让人感到高兴。
沉睡了一夜的双水村苏醒了过来,家家户户的窑洞里冒出炊烟。
双水村是远近为名的穷地方,村民们的早饭大多数是黑面馍和酸白菜,主食就是高粱黑豆钱钱稀饭。
双水村公社领导一把手田福堂家的生活则要好很多。
木质方桌上摆了白面馒头,爆炒花生米,和玉米糊糊,有一个空碗中还放着一枚鸡蛋。
“福堂,赶紧起来吃饭了。”
田福堂穿好灰色中山装,戴上帽子,套上圆口黑色布鞋,从里屋走出来,往椅子上一坐,拿起筷子,就开始吃起饭了。
这个时候,一道身影从外面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田福堂听到脚步声,隐晦的皱皱眉头,放下白面馒头抬头看去,待看到来者是孙玉亭的时候,脸色更是阴沉了下来。
“孙玉亭,你着急忙慌的,是要干什么?”
在双水村公社,孙玉亭也算是领导班子的一员。
田福堂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对待同志,而像是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孙玉亭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了,并没有觉得不妥,拉了个板凳凑到田福堂的跟前,将昨天迎接李卫东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田福堂闻言,也没有心情继续吃饭了,将筷子拍在桌子上,扭头看向孙玉亭。
“孙玉亭,你的意思是,那个李卫东要将粮食控制在自己的手里?”
“是啊,昨天我提议,让李卫东将粮食交给我们贫管会,李卫东当时就给我否决了,我本来想站起身跟他争几句,可是又想到他是上面来的,我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
孙玉亭说着话,眼馋的看着田福堂的烟袋锅子。
双水村的人都知道,田家的烟叶是最上等的,味道醇厚,抽起来不上头,就连田福军那样的大领导,每次回到双水村,也都要冲着田福堂要一些烟叶。
在双水村,凡是抽旱烟袋的男同志,家家户户都种了烟叶,但是孙玉亭家例外,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懒惰。
平日里,孙玉亭都是从孙玉厚那里搞来烟叶的。
看着孙玉亭那没出息的样子,田福堂有些厌恶,不过还是拿起烟袋锅子递给了孙玉亭。
“我昨天刚装的,分你一点。”
“那多不好意思.”孙玉亭嘴里客气着,手头却不闲着,麻利的接过来,将烟叶装进自己的袋子里,装了大半袋子,这才算是满足。
田福堂有些心疼,不过为了大局,此时也只能忍了。
他接过烟袋锅子,划着火柴点上,吧嗒吧嗒抽两口,看着孙玉亭说道:“你觉得李卫东是想干什么?”
“.这个不好说,一般来说,像他们这种搞帮扶工作的城里人,都是为了混基层经验,只要将粮食交给我们,他们再在乡里转悠两天,就能拍拍屁股回城里拿奖状了。”孙玉亭也点上烟,皱着眉头说道。
“可是我看.我看李卫东的做法,好像是想夺权啊!”
此话一出,田福堂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他之所以要用孙玉亭这个狗腿子,除了这人一向跟他站到一边外,最重要的是,孙玉亭虽不正经干,却有些眼光,特别会分析事情,是他的狗头军师。
田福堂眉头拧成疙瘩:“李卫东一个城里人,跟咱们双水村八竿子打不着,他要夺权干什么?”
“这就是我想不明白的事情。”孙玉亭也皱起了眉头。
两人闲扯几句,都搞不清楚李卫东的真实目的,最后田福堂说道:“孙玉亭,你是贫管会主任,负责接待李卫东,这两天你别的事情都不要干了,就盯着李卫东,看那小子到底准备干什么。”
“好好好”孙玉亭连连点头,站起身来。
这时候,福堂家的走出来,看着孙玉亭说道:“玉亭,你还没吃饭吧,干脆在我家吃一口得了。”
这年代的人们都很热情,谁串门子到了别人家,主人家都会客气这么一句。
这本是很正常的一句客套话,可是话刚出口,福堂家的就有些后悔了。
我这是干什么啊,明知道这个孙玉亭是那种不要脸的
果然。
话音刚落,孙玉亭就又一屁股坐了回去:“那我就不好意思了啊!”
开玩笑,孙玉亭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吃过大白馒头了,遇到了这个机会怎么能错过?!
田福堂狠狠的瞪了老伴一眼,却也不好说什么。
现在因为李卫东的到来,双水村的局势有些不明朗了,这个时候他更需要团结更多的村领导。
忍了!
田福堂看着大口朵颐的孙玉亭说道:“怎么样,好吃吗?”
“好好吃,太好吃了!这白面馒头好像比我以前吃过的都好吃。”孙玉亭边吃边说。
田福堂有些得意:“那是当然,这是用福军从城里送回来的富强粉做成的,你知道啥是富强粉不?”
“不知道不过听名字,就知道是了不得的东西。”
孙玉亭敬畏的目光,让田福堂感到很是受用,他仰着头正要跟孙玉亭介绍富强粉的来历。
突然。
村口传来一阵敲钟的声音。
双水村的村口有一口大钟,从解放前就在了,每次敲响钟都意味着有大事情发生。
当年田福堂和孙玉亭都是听到钟声,带着一家老小躲到后面的山上,才躲过了鬼子的盘查。
只不过.
现在是太平年月,是谁敲了钟呢!
特别是,就算是有什么急事,也应该先只知会他这个双水村一把手,而不是擅自敲钟。
这不是妥妥的打他的脸吗?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兔崽子,敢跟我捣乱!”
这样想着田福堂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扔掉白面馒头,披上羊皮袄就大步走了出去。
孙玉亭此时陷入了尴尬的境地,看看手中的馒头,想要扔下,又有些不舍得。
这可是用富强粉做的馒头呀,虽然他不清楚富强粉到底是个啥玩意,但是田福军可是城里的领导,能让他亲自送回来的东西,肯定没有错。
最后。
孙玉亭咬了咬牙,冲着福堂家的讪笑了两声,将馒头装进兜里,一溜烟的跑了。
气得福堂家的在窑洞里直跺脚,她见过脸皮厚的,还没有见过脸皮比磨盘还厚的。
钟声就是讯号。
钟声就是命令。
钟声就是任务。
双水村的村民们听到钟声,先是稍稍愣了一下,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旋即就醒悟了过来,纷纷扔掉手上的活计,拖家带口的往村口赶去。
田福堂看到这种情况,更加着急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这个一把手竟然不知道,像话吗?
“大哥,咋回事啊,咱们村的大钟不是你敲的?”双水村饲养员田万江从后面匆匆的赶上来,看着田福堂,有些惊讶的问道。
田家是双水村最大的家族,田万江跟田福堂是同辈,叫一声大哥也不为过。
田福堂一向看不起这个不正经干活的田万江,要是在以往,遇到后,难免会训斥他两句。
但是现在记挂着钟声的事情,田福堂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抛下一句‘不知道’,快步往前跑去。
田万江还从来没有见过田福堂如此惊慌的样子,心脏一下子悬在了喉咙眼里。
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平日里在公社里干活,因为干不动,所以每天只能拿到跟女同志一样的工分。
就是靠着田福堂,他才成了饲养员,工分跟成年男子一样暂且不说,有时候上级发下来的那些猪饲料可是好东西啊。
要是田福堂真垮了台,那他的这个饲养员也当不成了。
“不,不能,田福堂都当了那么多年的一把手,是双水村最有威望的人,谁敢跟他呲牙。”
这样想着,田万江的心情逐渐好了起来,背着手哼着小曲往前走。
跟田万江怀有同样心情的大有人在,比如田家的田万有,田海民,田福顺,田福高.
至于金家的人和孙家的人则心中虽然惊疑,但是大都抱着看笑话的想法。
田福堂当了那么多年的一把手,结果双水村是越来越穷,竟然差点吃不上饭,田福堂难道没有责任吗?
等田福堂跑到村口的时候,村口的大槐树下,已经围满了人。
“让让,让让!”
村民们看到田福堂跑了过来,连忙让开了一条道路。
田福堂挤进人群中,待看清敲钟的人,脑瓜子瞬间嗡嗡作响。
因为敲钟的人是金俊武!
金家是双水村的大家族,势力庞大,足以跟田家抗衡。
要从金家那么多人中,选出一个田福堂最忌惮的,那莫过于金俊武。
此人精明能干,为人谨慎,常常靠智谋做事,并且手巧,杀猪、泥窑、垒锅灶,匠工活里都能来两下,深得村民的喜欢。
虽然因为有金俊山在,他暂时当不了金家的领袖。
可是平日里却没少给田福堂找麻烦。
田福堂大步走过去,脸色阴沉的问道:“金俊武,你这是要干什么,难道不知道敲响大钟,要经过村委会的同意吗?你瞧瞧,村子里的人全都被你惊动了,你今天最好要有一个充足的理由!”
“田书记,瞧你这话说的,感情就你一个人是村委会的,我这个二队队长也是村委会的。”金俊武今天表现得特别有底气,转过身指了指:“而且,金俊山同志也在,他也是村委会的。”
金俊山本来隐藏在人群中,被金俊武点到名字,心中暗骂一句‘这小子真是难缠’,却不得不走了出来。
看到金俊山也出现了,田福堂当时就感觉到大事不妙。
金俊山是双水村的副书记,也是村委主任。
平日里一直唯他马首是瞻,他让金俊山往东,金俊山不敢往西。
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田福堂几乎忘记了金俊山也是金家的人。
只不过,现在他也不能再发火了,要不会让村民们看出他这个一把手控制不住局面。
田福堂看着金俊山说道:“俊山,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俊山讪笑两声,搓了搓手说道:“福堂,事情是这样的,从京城来的李卫东同志提议,我们召开全体村民大会,讨论粮食该怎们分配的问题,因为怕耽误了分粮食的事情,我们就想着敲钟。”
啥事怕耽误时间,恐怕是怕他这个一把手不同意吧。
田福堂心中一叹,自己千算万算,还是没有算到李卫东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出手。
而这种做法,偏偏是他没办法阻拦的。
毕竟现在双水村的村民,都等着救命的粮食,他身为双水村一把手,要是在这个时间拦着,那就是跟全体村民作对。
别说金家和孙家的人会趁机攻击他,就连田家的人也不会支持他。
这是妥妥的一拳捶在了软肋上。
田福堂只能咬着牙忍了下来,笑道:“分粮食是好事情啊,只不过这件事咱们商量好了,有负责扶贫的孙玉亭同志负责,用得着开全体村民大会吗?”
话音未落。
他身后就传来了一道冰冷的声音。
“田领导,我想问一下,这粮食到底是你们村的,还是我们轧钢厂的?”
田福堂心中一凛,缓缓扭过头去,就看到一个身穿灰色中山装,身材魁梧,面目硬朗的年轻人从后面走过来。
他的身后还跟着县城里的领导李登云。
此人应该就是李卫东了,果然是个难缠的家伙。
田福堂讪笑道:“自然是你们轧钢厂的粮食不过”
“没有不过,既然是我们轧钢厂的粮食,那我们就有选择分配方式的权利。”李卫东走到田福堂跟前,冷声说道:“你要是觉得不合适,或者是不同意,现在就可以跟上级打报告,我们再将这些粮食拉回去就是了。”
此话一出,围观的村民中传来一阵议论声。
“拉回去?不帮扶我们了?”
“粮食是人家的,人家愿意送给谁都行。”
“是啊,人家送粮食,咱们村委总是想插一手,算是怎么回事。”
“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不原因。”
听到村民们的议论声,田福堂的脸色微微红了起来。
好毒辣的手段啊,一句话就将村委架在了篝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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