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郑祥的提问,沉忆辰沉默不语。
任何事情一旦发生了,就必须得有人为它代价,更何况是杀官造反这种十恶不赦的重罪。
想要让更多的人活下去,只有让叶宗留一死扛下谋逆之罪。
可能这就是成国公朱勇口中的,不得已而为之!
不仅仅是沉忆辰沉默,屋内卞和、苍火头等等从福建过来的矿工,此刻内心情绪都感到煎熬无比。
他们已经不是当初那些没见过世面,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矿工,逐渐认识到了什么叫做官场、格局、权谋、大势!
朝议能商讨出这样的决策,对于福建矿工跟炉丁而言,理智看待已然是最好的结果,至少为更多的弟兄们争取了一条活路。
可是提督军务平叛的人却是沉忆辰,他站在了叶老大的对立面,让苍火头等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坦然接受。
官与贼,不两立!
郑祥看着屋内众人皆低着头神情沉重,心中明白了答桉。
瞬间情绪的冲击,让他浑身瘫软的再度坐在椅子上,望着面前的沉忆辰,用着一种接近于乞求的语气问道:“沉公子,就不能留叶老大一命吗?”
面对郑祥哀求的目光,沉忆辰不敢望向他的眼睛。
凭心而论,叶宗留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福建留下来的这群矿工弟兄,更是数次帮扶出生入死,历历在目怎敢相忘?
可很多事情,不是沉忆辰一个区区五品的左春坊大学士能决断的,叶宗留在福建等地声名远播,早早就成为了朝廷的通缉要犯,现在更被定性为谋逆首恶。
满朝文武,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保下他?
并且平叛与治水性质还不同,赈灾治水沉忆辰可以在山东乾纲独断,乃至肆意妄为。只要最终能大功告成,皇帝与朝廷便能容忍放权。
但领军平叛这等军国大事,除非王朝末路或者君王昏庸至极,否则绝不会容许领军者专权擅势,哪怕沉忆辰是文臣也不行。
就算不派勋戚过来担任主将,也一定会派太监过来监军。
沉忆辰想要从中动手脚欺上瞒下,难度无异于登天,稍有泄露更会造成无穷的后患。
韩勇之死,便是先例!
“我不知道。”
低声的回应了郑祥的哀求,沉忆辰同样处于一种两难境地。
“小的明白了,谢过沉公子。”
郑祥默默的点了点头,眼神中闪现过一丝绝望。
他知道沉忆辰已经竭尽所能,可能这就是叶老大命中注定的劫难,正统九年躲过去了,正统十二年在劫难逃。
“你在此地好好休息几日,有什么消息我再另行通知。”
沉忆辰安抚了郑祥一句,然后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实在太过于压抑,让他都不由生出一种想要逃避的感觉。
走出新院,看着依旧心情低落的沉忆辰,卞和开口道:“东主无需自责,能挽救福建众多矿工炉丁的性命,已经做到了扭转乾坤。”
“至于叶首领,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相比较沉忆辰,卞和要更了解叶宗留。当初面对官府围剿,两人选择走了不同的求活道路,实则背后都做好了求死的心理准备。
与其让朝廷派遣大军屠戮殆尽,能死在沉忆辰的手中,某种意义上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至少妻儿子女,兄弟手足,可以安稳的活下去。
听着卞和的劝慰,沉忆辰重重的呼出一口气,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知该回什么。
毕竟对于现代人的思维而言,农民起义奋起抗争,并不是什么谋逆犯上的重罪,相反具有一种时代的进步性意义。
但这不是现代,对于古人而言,裹挟者跟随从者能捡回来一条命,已经是天大的宽恕,岂敢奢求更多?
“先回府吧,容我慢慢考量。”
沉忆辰终究没有把话说死,他始终不愿意在尘埃落地之前,放弃任何希望。
另外一边紫禁城内,皇帝朱祁镇在朝议结束之后,便叫来了太监王振,想要与他商讨到底派谁去担任主将,以及派谁去监军。
虽说明朝有过王骥这等文臣领军作战封爵的先例,但是对于沉忆辰能否承担领军重任,朱祁镇心中是没有一点底。
毕竟弱冠之年从未执掌过武事,换谁身上也不敢笃定,沉忆辰是什么不世出的军事天才吧?
军国大事不是儿戏,朱祁镇思前想后,决定稳妥起见还是派一名武臣担任主将,再派一名太监去监军整备后勤,沉忆辰参赞军务即可。
这样即能顺利平叛刷波战功,还不至于有阴沟里翻船的风险。
客观来说,朱祁镇确实把沉忆辰视为了自己心腹爱臣,都开始动起了背后徇私的心思。
“先生,刚才朕与诸位大臣朝议,决定派沉忆辰不日前往福建,提督军务平定叛乱。”
“可沉卿从未掌军过,也无实战经验,朕想着安排两位可靠之人前去帮衬,不知先生可有合适的推荐人选?”
听到皇帝居然是询问自己如何帮助沉忆辰,王振心中充斥着不满跟妒忌,表面上却不露声色的笑道:“万岁爷,沉翰林乃成国公之子,勋戚世家出身,绝非普通文臣。”
“俗话说将门出虎子,以沉翰林在朝贡大典上演武京营的表现,万岁爷您可能多虑了。”
是吗?
听到王振如此信任沉忆辰,朱祁镇这下有些动摇了。
确实在当年朝贡大典上,沉忆辰统率京营跟南征将士演武,各方面都井井有条,彰显了大明威仪,更突显了武臣风气。
可演武终究与实战不同,沉忆辰真的可以单独领军吗?
“先生,话虽如此,但朕始终有些不放心沉卿领军。”
以往王振是不会逆着皇帝,坚持自己的想法。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退步道:“万岁爷,福建不过是一群泥腿子刁民作乱罢了,怎会是朝廷大军的对手。只等沉翰林提督整合军务,便能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贼子,平叛指日可待!”
王振表现的信心满满,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此刻明朝上下的共识,皆认为福建动乱不足为惧。
看到王振如此力荐,朱祁镇点了点头,不再这个问题上继续坚持。
可能朱祁镇对于满朝文武任何一个人,都充斥着帝王心术跟天子威仪。唯独面对王振,他会把自己摆放在学生的位置上,保持着一份对师长的依赖跟尊重。
“那对于监军,先生有何建议?”
明朝监军一般以太监为主,王振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可谓内官之首。
这种人选,没谁比他更适合推荐。
“万岁爷,既然您担心沉翰林年轻无法单独领军,那便找寻一位军务经验丰富的内官去监军,起到相辅相成的效果。”
“皇城内外,奴婢认为最合适之人选,就是御用监掌印喜公公。”
“先生是说喜宁?”
“正是。”
王振的这个推荐人选,恰好选到了朱祁镇的心坎上。
正统朝时期内官太监中,虽然王振处于一枝独秀的位置,但并不意味其他太监,就没谁能得到朱祁镇的宠幸。
御用监掌印喜宁,便是朱祁镇信任跟恩宠的太监之一。
甚至一度夸张到在正统十二年,喜宁侵占英国公张辅的田宅,英国公张辅不从后,喜宁便派出他弟弟跟净身家奴,殴打张辅的家人,还致使一名孕妇堕胎而死。
要知道英国公张辅乃托孤五大臣之一,并且还是资历最深的武臣勋戚,隐约排在了为首位置。
就这么一位大明公爵,被太监给欺负上门,还闹出来人命,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按常理来说,喜宁这么嚣张欺辱英国公,怕是活腻歪了。可事实却是,英国公张辅告状到皇帝面前,不但没有把喜宁给问罪,反倒朱祁镇明着拉偏架,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可能也正是因为此事,导致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征战沙场数十年的英国公,选择明哲保身作壁上观,任由皇帝与太监胡闹。
最终眼睁睁看着数十万大军自蹈死地,其中还有不少曾随他出生入死的部下兄弟,并且自己也马革裹尸。
不知道在生命最后时刻,打了几十年杖的老将军张辅是何种心情,唯有哀莫大于心死能形容吧。
“万岁爷,喜公公正统初年就出使漠北,后更镇守辽东,对于军政事务及其熟悉。有他监军配合沉翰林,奴婢确信可保高枕无忧!”
王振趁热打铁说出了推荐理由,喜宁长年在漠北各地出使镇守,地方监军经验及其丰富,整个内官太监没有几个能比得上他。
辽东面对蒙古大军都能稳住,更何况区区一省乱民?
“可喜宁刚出镇归来,就派他监军福建,是否有些辛劳?”
喜宁正统十一年末,才从辽东镇守太监位置上下来,返回京师述职担任御用监掌印太监。
又让他千里迢迢监军福建,朱祁镇属实有些不舍。
“喜公公深受皇恩,当以身报效。更何况他与沉翰林这等能臣配合,不出意外将很快平定福建叛乱,到时候再给予重赏便可。”
“先生所言有理,就这么安排吧。”
朱祁镇满意的点了点头,其实他听懂了王振话语背后的意思,那就是这一趟前往福建平叛,简直去跟去刷军功战绩没什么区别。
反倒可以用此功绩,来嘉赏喜宁跟沉忆辰,满足皇帝个人喜好的私心。
历史上的正统十二年,朱祁镇在各打了喜宁跟英国公五十大板后,反手破例赏赐土地给他,来弥补要去侵占田宅的“委屈”。
《明史》上这般记载:宦官之田,则自尹奉、喜宁始。
意思是说,明英宗开了皇帝赐田给太监,而非功勋重臣的不良先例。
如果再算上前面开了宦官子弟世袭的先例,朱祁镇对于内官太监的恩宠,已经远超了一般拉拢的界线。几乎可以推断,他是真心实意的把这群内官,给当做了自己人看待,王振能独掌朝纲也就不足为奇了。
听到皇帝答应了自己的推荐,王振的嘴角露出了一抹非常不易察觉的笑容。
王振有这么好心力撑沉忆辰单独领军,并且还安排军务经验丰富的太监,去与他相辅相成吗?
答桉当然是否定的,王振巴不得明天沉忆辰就战死福建。
没有谁比王振,更了解宫中太监的秉性,喜宁去担任监军的效果,绝不是什么相辅相成,而是针锋相对!
喜宁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沉忆辰更不是个屈躬卑膝的软柿子,这两人搭在一起有好戏看了。
如果平叛过程中互相扯后腿,导致战事失利,那么沉忆辰既然是单独领军,便要独自承担起责任。
山东治水之事,王振一方面是大意了,没想到他真的能这么快成事。另外一方面,身处皇城之中,手想要伸到地方干涉,并没有那么容易。
这次福建平叛吸取经验,王振绝对不允许沉忆辰再立军功,让自己重蹈覆辙!
另外还有一点好处,便是喜宁同样深受皇帝信任。王振绝对不允许在皇城之中,自己的地位跟恩宠受到其他宦官的挑战,必须得趁喜宁立足未稳之际,再次把他安排出宫。
借助福建平叛,就是一石二鸟之计!
王振嘴角的笑容还未澹去,就听到了朱祁镇吩咐道:“对了先生,派人通知一下沉卿明日进宫,朕还有些事情想嘱托于他。”
什么?
监军人选都已经安排好了,陛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需要当面嘱托沉忆辰?
沉忆辰就这般简在帝心,连皇帝都亲自帮他铺平立功之路吗?
有那么一霎那,王振内心生出一股唏嘘,可能这便是文臣与内官的区别。
家国天下之事,明面上终究无法让内官染指。
自己曾几何时,也是一位文人!
“奴婢知晓。”
王振躬身行礼后,便走向殿门口驻守的小太监,让他去出宫通知沉忆辰明日准备面圣。
对于皇帝跟王振的谈话,沉忆辰自然是不知道,更别说背后的阴谋跟诡计了。
他此刻迈着复杂心情回到了公府,本想安安静静平复一下,可没有想到朱仪此时站在了西厢别院的门口,彷佛已经等候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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