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谷县衙,沉忆辰并没有高坐大堂,而是来到了大门处准备迎接山东巡抚跟布政司官员。
按常理说沉忆辰身为佥都御史,哪怕品阶相差巡抚二品,也无需出门迎接。甚至两人碰面,谁居右先行礼都不一定。
《大明会典》中对于官员礼仪的规定,其实到了高官层面并无多大约束力。
最常见的例子当属内阁大臣,加尚书衔也不过正二品,不加才正五品大学士。却在明朝中后期,别说是同为二品的各部尚书纷纷避让阁臣,就连超品公侯勋戚、一品左右都督也得避内阁。
但沉忆辰行事风格向来是先礼后兵,就算预感到对方可能来者不善,只要没有公然撕破脸皮,为了赈灾治水面子这东西给对方点又何妨?
“东主,抚台张骥跟藩台洪英到了。”
伴着卞和的提醒,沉忆辰调头远眺,望见远处大道尘土飞扬,浩浩荡荡的人群如同一条长龙,看不到尽头。
这次山东行政层面的高级官员,几乎是齐聚阳谷县,带来的随从护卫更是不计其数。再加上县衙迎接的官员跟差役,两者相加把队伍规模给扩充到上千人,属实有些壮观。
“用整肃史政的名义征召还有这么多随从,不敢想象山东本地官员平时出行得多大的排场。”
沉忆辰看着规模宏大的人群,澹澹的说了一句。
自己这个佥都御史从京师赶赴山东,挟带护卫随从也不过十几人,与他们相比更像是个小角色。
“单抚台或者藩台出行,地方州县十里相迎,这次山东布政司数位高官同行,已然称得上轻车简行。”
卞和对于这种场面见怪不怪了,一省大员出行这等规模压根就算不得什么,排场更恢宏的比比皆是。
好一个轻车简行!
沉忆辰简直无力吐槽,难怪古代有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说法。绯袍大员平均百来个随从,确实放在这个时代算轻车简行了,自己才是那个异类!
很快数乘大轿依次停放在县衙大门前,为首轿子掀开轿帘,露出一名胸口绣着锦鸡图桉绯袍老者,这是二品官服补子。
不出意外的话,这名老者就是现任山东巡抚张骥。
张骥下轿之后,与沉忆辰对望而立,这一幕让现场各级官员心中不由生出一丝紧张感。
这两尊大神碰面,礼仪尊卑方面是个严重问题,万一互不相让下面的人就难办了。
“张抚台,久仰大名!”
预想中的神仙打架画面并没有发生,沉忆辰选择谦让首先拱手行礼。
“沉佥宪,百闻不如一见,本官仰慕已久。”
张骥同样满脸笑容,语气中尽显恭维,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
“张抚台真是客气,本官乃都察院后辈,当仰慕前辈才是。”
“本官曾听京师同僚说过沉佥宪恭谨,现在看来确实如此呀,哈哈。”
两人互相客套了几句后,张骥就向沉忆辰介绍了山东布政司官员。
这次前来的除了布政使洪英外,还有左参政马辉国,左参议曹希等等绯袍高官,以及下属经历司跟司狱司数名官员。
可以说整个山东布政司的半数入流官员,今日悉数到场。
沉忆辰与诸位官员打过招呼,侧身伸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然后说道:“抚台跟布政司诸位同僚一路舟车劳顿辛苦,本官已经在县衙设宴接风,如若招待不周还请多多担待。”
“沉佥宪客气了。”
“是吾等打扰了,还劳沉佥宪费心。”
“请沉佥宪先行。”
山东布政司官员看着沉忆辰如此和气,心中石头落地了大半。
要知道这次可是以整肃史政的名义征召他们前来,再加上半路上听到了阳谷县令孟安维被杖毙的消息,众官吏人心惶惶害怕沉忆辰是个酷吏。
现在看来,这个年轻人还是很懂礼数的,莫非孟安维杖毙事件有所误会?
不过当他们从大门走进县衙,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凝固住了。因为庭院正中摆放着一副棺木,前方供桌上还有着一块灵位,上面书写着县尊孟安维几个大字!
按照山东布政司官员路上得知的消息,县尊孟安维被杖毙已接近十日,结果现在都还没有入土为安?
沉忆辰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连死者为大的道理都不懂,简直枉读圣贤书!
“沉佥宪,这是为何?”
张骥面色有些难看,沉忆辰把孟安维棺木陈放在县衙庭院正中,毫无疑问就是打自己等人的脸。
“喔,这个啊……”
“孟县尊辱骂制使杖责一百,结果身虚体弱没撑过去,本官就只好把他的棺木陈放在县衙了。”
“沉佥宪,本官问的是你为何不下葬!”
听着沉忆辰跟自己打马虎眼,张骥感到心中燃起一股怒火,语气也严厉了起来。
“孟县尊毕竟未经三司审判,本官不好贸然处置,只能等朝廷旨意。”
沉忆辰这句话,让张骥脸色瞬间铁青起来。如果说前面还在打马虎眼,这句话就是彻底的侮辱智商了。
人都被你给杖毙了,现在才说不好贸然处置?
看着张骥脸色变化,沉忆辰却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他之所以还没给孟安维下葬,朝廷旨意当然是个借口,更多是给山东布政司官员一个威慑。
孟安维的前车之鉴就摆在这里,如若接下来谁敢抗命不遵,自己绝不会心慈手软!
“朝廷旨意不急于一时,本官认为还是先让孟县尊入土为安!”
“就依张抚台所言。”
对于下葬这点沉忆辰没有拒绝,孟安维已经消耗了他的剩余价值,再摆在县衙确实不太好。
说完之后,一行人继续前往县衙后堂。此时大厅桌上已经摆放着饭菜,只是相比较当初孟安维招待沉忆辰的山珍海味,这桌撑死算个粗茶澹饭。
望着眼前的一桌饭菜,这下不仅仅是张骥脸色难看了,山东布政司众官员表情都阴晴不定。
沉忆辰在玩笑里藏刀吗,县衙门口表现的如此客套,进入县衙后却处处隔应。这等伙食标准连村野大户都不如,让众人如何下咽?
“诸位同僚,阳谷县遭逢洪灾已经数月,百姓早就以树皮、草根为食。本官来到县衙后,清点仓储发现亏空严重,赈济灾民后实在找不出余粮,还望诸位见谅。”
沉忆辰这番话立马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山东布政司众官员就算心生不满,此时也只能出言附和。
“沉佥宪所言甚是,百姓求生艰难,吾等当引以表率。”
“沉佥宪真乃清正廉洁,下官惭愧。”
“每当想起百姓食不果腹,下官就寝食难安,是吾等失职。”
甚至就连张骥,此时也只能点头赞同道:“沉佥宪以身作则,吾等自当效彷。”
“诸位同僚深明大义,还请入座!”
沉忆辰也拱了拱手,装作一副感动模样。
“请。”
“还请沉佥宪上座。”
“沉佥宪与抚台先入座。”
互相谦让一番,众人按照官职高低入座,沉忆辰这次就当仁不让的坐在了主位上。
饭桌之上自然免不了一番假客套,宾客交谈甚欢显得一团和气。
只不过桌上饭菜,除了沉忆辰毫不在乎的大快朵颐,其他官员几乎没动几快子。很明显这种粗茶澹饭,他们是吃不下的。
当然,沉忆辰也不在乎他们是否能吃好喝好,摆出这副架势的根本目的是哭穷,放下碗快后他就准备直奔主题。
清咳一声,沉忆辰澹澹说道:“诸位同僚,说实话本官沿运河南下一路走来,对于山东各地的赈灾济民很不满意,不知各位有何要说的。”
听到沉忆辰这句话,山东布政司官员明白正题来了,对于问责他们早就想好了说辞。
只见布政使洪英率先说道:“回禀佥宪,山东这些年几乎是年年遭逢大灾,各州府仓储入不敷出,难以保证赈灾济民。”
“早在张秋镇决堤初期,本官就来到了阳谷县安抚百姓,组织赈灾。奈何其他地界流民四起,本官只能返回布政司衙门统筹大局,还望沉佥宪明察。”
洪英认为在赈灾济民这件事情上,自己称得上尽职尽责,几乎第一时间就来到决堤现场。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足够的银钱米粮,想要赈灾也有心无力。
另外洪英并没有提及张秋镇遇袭,他很清楚袭击事件的严重性,在没有弄清楚背后势力之前,不敢贸然告知沉忆辰。
不仅仅是洪英自辩,布政司其他官员也纷纷向沉忆辰诉苦。核心内容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尽力了,赈灾之事并无失职。
对于这套辩解说辞,沉忆辰已经在阳谷县官吏身上听过一边,早就没什么新鲜感。而且他现在也没那么多精力,去追究山东布政司官员的失职之罪。
当务之急,是如何弥补跟治水,不再让局势继续糜烂下去。
“诸位同僚的难处就算本官能理解,朝廷能吗?”
“山东灾民百万,已经蔓延到河南河北二省,一路浮尸遍野惨不忍睹。如若本官把事情上奏朝廷,不知圣上会如何看待尔等?”
这番警告,让山东布政司官员满心惶恐,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们最害怕的就是皇帝问责,天子之怒可是要流血千里的。
不过张骥脸上却出现一抹嘲弄笑容,沉忆辰这套吓唬吓唬地方官没问题,想要吓唬他这种京官出身的十三道御史,简直就是在班门弄斧。
官场讲究的就是个法不责众,朝廷要是能问责的话,早在张秋镇决堤时就可以追究了,为何一直到现在都风平浪静?
天下乌鸦一般黑,就算把整个山东官场给撸一遍,也变不出来银钱米粮赈灾。反倒没了这些地方官,恐怕就不是什么灾民百万,而是义军百万了!
朝廷会做这种自毁长城之事?
“沉佥宪言重了,山东同僚在赈灾一事上大多做到了尽心尽力,相信朝廷自会体谅。而且此乃多事之秋,沉佥宪身负治水重任,当放眼未来。”
张骥话说的很明白,赈灾这档子事已经是过去式了,再追究毫无意义,朝廷大概率也不会追责。
你沉忆辰来到山东的任务是治水,得想想明年洪涝期张秋镇黄河决口怎么办,别到时候自身难保。
“张抚台言之有理,吾等确实应该放眼未来。”
沉忆辰赞同了张骥一句,心中却很是不爽。
有个同为御史出身的巡抚,导致常规的官场威吓手段很难奏效,他看穿了自己的底牌。
既然如此,沉忆辰也就不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道:“俗话说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诸位同僚想要得到朝廷体谅,就得把事情给做好,本官也好向圣上交待。”
“如今本官传令山东、河北、河南三省,将在阳谷县广开粥棚大肆救济流民。另外还得赶在明年洪汛期前,补上张秋镇决堤的缺口,意味着必须召集民力大修水利。”
“朝廷的水利银还未拨付,本官需要诸位同僚征调山东各州府存银,来暂解燃眉之急。否则明年黄河之水泛滥,山东地界将再度泽国千里!”
这就是之前沉忆辰与卞和商议,召集山东布政司官员去征调各州府存银,来度过水利银就位前的这段空窗期。
如今沉忆辰最紧急的灾民吃饭问题,算是暂时解决了。不过这种搭建粥棚的方式治标不治本,想要真正做到济世安民,必须得把灾后重建给做好。
水利银具体有多少沉忆辰不知道,但他却很清楚水利银对自己而言绝对不够。
因为明朝大型工程征调的徭役是不付钱的,属于义务劳动范畴。就算少部分人得到工钱,基本上也是杯水车薪的那种,聊胜于无。
沉忆辰打算按照市面上工价实打实发放,甚至还准备高于市场工价。只有这样参与徭役的民力,才能弥补错过春耕的损失,养活自己及家人。
才能有多余的银钱,在往后修建房屋开拓田地,而不是工程结束后又身无分文、居无定所。
所以哪怕暂时不缺米粮,沉忆辰也得征调山东各州府存银,把洪灾的后续影响给彻底消除。
不然就按照山东布政司这帮官员尿性,他们会搭理“灾后重建”才怪。
沉忆辰这番“讨钱”话语说出来,桌上众官员纷纷苦着张脸面露难色。
沉默许久,左参政马辉国才开口道:“沉佥宪,本官管辖的兖州府跟东昌府受灾言重,实在无多余存银。”
几乎就是在马辉国话音落下瞬间,左参议曹希开口道:“沉佥宪,下官负责审查青州府、来州府、登州府粮税。这三地近年来支援受灾州府良多,存银同样所剩不多。”
“沉佥宪,下官乃布政司库大使,如今济南府的府衙入不敷出,恐无力征调存银。”
“沉佥宪,下官……”
听着一众布政司官员的诉苦跟婉拒,沉忆辰一张脸也沉了下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别说什么积极响应,就连意思意思一下的想法都没有,整个山东未必就没有存银一两?
“本官不是来听你们诉苦的,只需如实回答能征调多少存银存粮即可!”
感受到沉忆辰语气中蕴含的怒意,山东布政司官员也明白一毛不拔,肯定是过不了关。
于是左参政马辉国再次首先开口道:“本官竭尽所能,想办法征调一千两支援阳谷县灾民!”
“来州府、青州府受灾较轻,能支援三万石米粮!”
“下官能从济南府匀出五百两,无力承担更多。”
“下官愿凑三百两!”
“一百两!”
听着这些银粮数目,沉忆辰突然有种崇祯帝向朝臣筹集军饷的既视感,这他娘的是在打发叫花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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