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眼前之人就是翰林侍讲周叙了,所以沈忆宸也拱手行礼道:“晚生沈忆宸,见过周大人。”
相比较朱仪的称呼,沈忆宸的就略微生疏了些,毕竟是第一次见面,而且他也比不上成国公嫡子的身份。
“不用多礼,都进来坐吧。”
周叙并没有什么架子,或者说当学识达到了一定程度,自然而然人就会比较有涵养。
“谢过周大人。”
朱仪跟沈忆宸二人拱手称谢,然后朝着正厅内走去。
不过当沈忆宸经过周叙身旁的时候,对方却开口说道:“公爷在下朝之后与我提及过你,应天府的小三元案首,今日一看果然少年才俊。”
“周大人谬赞了,在下不过一时侥幸。”
沈忆宸表现的很谦虚,他知道这种翰林士大夫,一向不喜欢轻狂之人。
另外就是成国公的引荐,沈忆宸没有料到会如此上心,居然在下朝之后亲自诉说。他原本以为,朱勇就是书信一封,告知自己家族有个小辈准备拜访那么简单。
“科举小三元能侥幸,但林状元郎弟子身份可无法侥幸,敦声为人我是清楚的,无才无德之人,是不可能拜他为师。”
这就是为何古代把三师中“座师”排名第一的原因,哪怕是离任的业师,所带来的人脉关系好处,也远远超过家塾阶段最亲密度蒙师。
林震从翰林院修撰一职离任,理论上是周叙的后辈,双方相当的熟识。
沈忆宸能拜林震为师,就自然而然的有了状元公的背书保证,周叙如今高看一眼也就不足为奇。
“周大人,晚学真是愧不敢当。”
沈忆宸依然保持着谦虚的态度,不过把自称从晚生,改成了晚学。
一点细微的改变,就意味着双方的关系亲近了一步。
三人正厅入座,初次见面也没聊一些深意的话题,更多是增进了解的客套话。
不过周叙对于沈忆宸的第一印象确实不错,除了林震的关系外,还有就是他的几首诗词,早就随着士子传播到了京师。
明朝这种诗词中衰之世,能一下写出三首顶尖作品实属不易,更重要沈忆宸非常年轻,意味着将来有无限可能性。
聊了几句之后,朱仪就很识趣的站起身来告辞,因为今日他主要目的就是把沈忆宸引荐给周叙。
现在事已办成,如果自己还继续坐着,那么以成国公嫡长子的身份,势必会喧宾夺主。所以找个借口离开,才是引荐的正确做法。
朱仪离开之后,周叙与沈忆宸的对话明显要放松了许多,开始谈论一些关于诗词书画方面的事情。
毕竟沈忆宸的诗词名言天下,哪怕周叙身为翰林也不得不服。
只是沈忆宸对于这种话题,就明显有些尴尬了,他的真实水准可远远没有达到名扬天下的地步,聊多了就怕言多必失。
还好在这个时候,周叙突然说起了书法,这方面沈忆宸可是强项,立马把话题给接了过来。甚至引得周叙一顿好奇,把他邀请到书房里面,想要展示一下笔墨。
周叙的这间四合院其貌不扬,不过书房却称得上奢华,四面墙密密麻麻摆满了藏书,稍微有留白空余的地方,也挂上了不少名家字画。
要知道明朝购买书籍,可不像后世那么容易,藏书万卷这个词不仅仅意味着个人学识,还意味着经济实力,普通家庭能把四书五经及其注释给买齐,都算不错了。
“忆宸,老夫此生别无所好,就好读书字画。这间陋室里面所有物品,都是生平所藏,在我心中抵得万金。”
很明显,周叙对于这间书房收藏的书籍字画很骄傲,就连言语中都有着一股暗藏不住的愉悦。
沈忆宸上辈子专攻书籍字画等文物修复,对于这些自然有一定的研究,周叙的这屋子“宝贝”,刚好属于撞在枪口上了。
这下沈忆宸火力全开,口落悬河的与周叙品鉴着屋内字画。不单单作品出处,创作背景,书画风格能说个八九不离十,甚至就连纸张质地、墨石材质都能说个所以然来。
连周叙这样的翰林大家,都被沈忆宸给说到一愣一愣的,惊为天人!
以前只知道这小子精通诗词,万万没想到他对于书籍字画的研究,也到达了如此高的境界,实属天纵之才!
“忆宸,老夫如今才知道,什么叫做后生可畏。”
说到最后,周叙实在忍不住感慨了一句,难怪沈忆宸会成为应天府的小三元案首,这种学识深度年轻人中简直无出其右,恐怕书画大家也不过如此。
对于这种称赞,沈忆宸表现的很谦虚,内心里面却有着一份小骄傲。这老翰林要是与自己一直说诗词方面的话题,那恐怕得把自己给说凉了。
你这跟我来讨论字画,这可是后世自己吃饭的本事,怎么可能拉垮?
俗话说得好,不要拿你的爱好来挑战我的职业,某种意义上来说,沈忆宸所展现出来的东西,就是他的职业!
一番夸赞之后,周叙甚至对沈忆宸生出了知己之心,来到自己这间书房的人不少,但可能像这位年轻后生般有共同话题的,却没有几个。
万万没想到自己快到花甲之年,还能有这么一位忘年交出现。
不过此刻沈忆宸的目光,却被角落的一副字给吸引住了,单论字的本身并无特殊之处,也不是什么名师大家所作。
真正让沈忆宸感到意外的,是这副字的落款,上面四个小字刘永乐著。
永乐,就是刘球的字,沈忆宸真是没想到在周叙的书房里面,能看到刘球的作品。
周叙也是很快发现了沈忆宸的异样,见到对方关注点是刘球诗作,他有些语气唏嘘的说道:“永乐兄是我同乡老友,我们一起在翰林院共事多年,如今却已阴阳两隔。”
刘球与周叙都是江西人,并且还是真正的同年,都生于1392年。只不过周叙比刘球要早一届取中进士,所以在科举上刘球算晚辈。
两人身为江西老乡,还一同在翰林院任职,加上性格方面非常接近,所以成为了至交好友。
如今刘球得罪了王振,朝野众人避之不及,周叙还依然把他的作品挂在书房。虽然在角落不太显眼的地方,但是上面却没有任何的灰尘,能看出来有经常擦拭的痕迹。
“刘大人乃真国士,希望他能有沉冤昭雪的一天。”
沈忆宸默默回了一句,刘球的自辩奏章还在自己这,只是不知道何时才有机会呈给皇帝。
“没错,永乐兄刚正不阿,直言敢谏,甚至不惜得罪阉贼,这点老夫远不如矣。”
能看出来周叙是真的十分欣赏沈忆宸,甚至把他给当作自己人看待了。否则以官场的圆滑跟老练,是绝对不会在一个没有表明政治立场的人面前,把王振给称呼为阉贼。
万一沈忆宸权欲熏心,转身就去投靠王振,把周叙今日之言给卖了,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周叙的性格如此。其实在正统八年刘球直谏《疏言十事》的时候,周叙同样置生死于度外,顶着压力向英宗皇帝慷慨上疏进谏,让他要纠正臣子过失,治理弊政等等。
唯一的区别,就是在周叙的上疏之中,没有直接提及王振的名号,相当于给自己捡回来一条命。
不得不说,此时的大明朝士大夫文人,还不像明末陷入党政之后,把文人风骨给作贱一地。
像是这种惹来祸端的上疏,一般都应该交给六科给事中的言官去攻击,翰林院文官反倒没必要出这个头。
偏偏这群老翰林们不怕死,见到国家弊端都痛心疾首,希望能通过上疏改革朝政,哪怕得罪皇帝权臣都在所不惜,这才是真正的文人风骨。
“周大人言过来,同乃刚正之士,是晚生应该学习的榜样。”
沈忆宸对于周叙的言语,转而恭维了一句,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拍马屁,而是如同周叙这种文官,确实值得学习。
面对恭维,周叙只是苦笑连连,他摇头回道:“奈何老夫能力有限,不单单无法拯救永乐兄,就连他的妻儿子女都照佛不到。每每想起,都感到心中有愧。”
其实这也不能怪周叙没尽力,毕竟最终惩处是皇帝下的圣旨。翰林院在官员体系中虽然出身尊贵,但再尊贵一个翰林侍讲,也不过区区六品文官,怎么做到拨乱反正?
“不知道周大人可否知道,刘大人妻儿的下落?”
沈忆宸原本的历史记忆里面,刘球妻儿并无株连,只是回到了老家。
不过在这个世界却改变了,全家都被问罪,甚至女儿还被发配了教坊司沦为官妓。
刘婉儿目前孤苦伶仃一人,好像并不知道母亲跟兄长的情况,虽然自己现在并没有能力帮助刘球平反,但至少能帮她打听一下亲人的消息。
对于现在处境的刘婉儿而言,可能是一种莫大的心理安慰。
“不知,阉贼王振为了以儆效尤,不允许查阅永乐兄家属的发配档案。否则无论如何,老夫拼出这条老命也要照拂一二!”
说道这里,周叙痛心疾首之下,眼眶甚至出现了一行热泪。能清晰感受到,对于刘球的遭遇他内心里面充满了遗憾跟自责。
看着这一幕,沈忆宸犹豫再三,终于开口说道:“周大人实不相瞒,晚辈知道刘大人之女,刘婉儿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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