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退后了一步，秦宣容的手指一动，旋律在勾抹翻挑当中展开，琴音渐小，将息之时声色又起。在起伏之中追求平淡。
好高深的琴艺。秦宣容才华无量，但却不喜宣扬，拙与巧，皆藏而不露。故他在文治武功，君子六艺之上的造诣多深。至今都鲜有人知。
苏絮不由陶醉其中，面前虽然无酒无茶，却能是她有如品香茗之感。原本死水一般的心湖，竟自内而外的荡出了点点微波。
宫外皆传秦宣容个性豁然冷沉，不爱世俗之争，不爱在人前出风头。不爱倍受荣宠倍受束缚。从来修习什么都是顺心顺意，不求甚解。
他虽未展露过治世之才，但至少先天资质禀赋，都远胜常人，甚至还有人私下拿他的才华跟五皇子比较。不少人都为这位传言中善骑不善射，善书不善画，善文不善武的七皇子惋惜。
但苏絮却不这么觉得，既然是秦宣容自己不肯露才，那说明这些东西还是有所保留的。也许人家正是位样样皆通，十全十美的世中仙人呢。
琴声悠扬，却暗暗流入苏絮的心中，搅起她心底已经沉落化作湖中淤泥的秘密，曲中的两段商音被秦宣容弹的极重，加深了这段伤心事中的凄切。伤情难诉，不能宣之于口，一经琴音触发，更难自抑。她眼皮开阖之间，一滴清泪滑落。
秦宣容骤然停了，右手轻抚琴弦，止住声响。淡声抬眸问道：“我弹的如何？”他一向顺意而为，有时称自己本王，有时是称我。
但若是用后者，说明他已经认可苏絮跟自己平起平坐不用再守规矩了。接着，他又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苏絮也就不客气的在他对面空着的小蒲团上坐了下来。
“弹的很好，只是，七皇子找我来此，应该不是为了听琴这样的小事吧。”她不想再跟秦宣容绕什么话，反正他学贯百家，往深里说什么，自己都是辩不过的。不如直接浅白些的好。
“不，就听琴。”秦宣容冷静深沉的音质证明了他没有撒谎。是真的就听琴。
苏絮不说话，他就很固执的又问一遍，非要苏絮承认说好不行，还得说明白讲清楚，它到底哪里好。
琴好不好苏絮还有个说头，就是这人…
让苏絮有些不明就里。她此前并未与秦宣容有过多交集，他今天怎么就跟自己杠上了。
不是说不争吗，现在非要步步紧逼，把她问到哑口无言才罢休又是为了哪般。
苏絮哑然片刻，叫板道：“素闻七皇子琴艺过人，有曲动天下的美名。今日能弹出一段失传古调并不足为奇。若能立刻把我这样的俗人也能教的弹出这么一段雅乐来，那我才服。”
心想，秦宣容不是最怕别人纠缠麻烦？那她非要反着来。让他厌烦了早点把自己赶回去才好。
谁知秦宣容听到她这番无理取闹存心捣乱的辩解，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神色平淡的用手指的关节敲了一下琴板。淡声道：“过来。”
谁知他今天不知也是转了性子还是怎样，居然真打算跟她杠到底了。一把扣住苏絮的手，用力一按她腕上穴脉，半握拳的姿势就被强迫打开。苏絮惊道：“干什么？”
“弹。你弹。我教。”秦宣容一句一顿说的清楚，但又惜字如金般言简意赅。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不容反抗的威严。
但教了几段之后，秦宣容竟发觉了苏絮的悟性极好，绝非等闲世俗中人。手触琴弦时从藕臂到指节，其姿势之标准，一看就不像是个不懂得如何弹奏古琴的。而且曲中宛转难测处也能一学就会。只是此前她学的曲风不够精妙，不够清高，现在再改时还有些惯性的问题。
但整首曲子的感情她把握的极好，情中带理，刚柔并进。客舟行他自己学了少说也有三天才弹好的，苏絮竟能瞬间领悟到真谛。
此人……
秦宣容拧眉。
诚然道：“你以前的底子不错，现在又肯用心的话学好不难。”遂又移开目光，眼神空明的看向远处，对苏絮还是一副不屑之态。
这话明着是认可，实则秦宣容心中不肯认输。他从未如此想要赢过一人。
然后就听见苏絮一点都不谦虚的回了：“那倒是。”
她自认为之前被人白眼相看的不少。多秦宣容一个又不多。不过想想其实今日自己也算是有些收获不虚此行了。
好歹学了半首曲子。
两人都极有耐心的默然半晌，秦宣容不起身，苏絮也不起。无人声，亦无琴声。
直到他将琴收起放入琴布中裹好，起身时，苏絮才礼道：“恭送七皇子。”
“明日此时，雨竹轩中。再来。”
秦宣容将这把近一人高的古琴抱于怀中淡声留下这么句话，就缓缓移步出了绮罗亭。
也不理会苏絮是否答应，只是话说到，人就走了，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曾。更不由苏絮拒绝了，尤其之前在星建阁中发生的事还令她心有余悸，秦宣容表面上是这个个清高自守的品性，谁知他本心如何，万一也是什么暗藏锋芒之人，自己可不想再往他的刀口下伸脖子了。
怕了怕了。我去还不行吗…
之后一连三日，苏絮按时到，都见他早等在雨竹轩中端坐着，室中似有若无一股淡淡的兰草香味。他所教的也都是玄绝奇绝的古谱，曲风也日益深奥，晦涩难懂。
雨竹轩乃是秦宣容离宫开府之后，皇上特下旨给他在宫中建的小筑，除非获了他的允准，否则旁人不得随便出入。轩内幽兰翠竹交杂，一点娇艳喜庆之色都没有，完全是按照秦宣容的喜好来建造的，是为方便每进宫时，有个僻静安逸处能供他休息。
在宫中建出这么一块格格不入的小筑，还不许人进去打扰，当朝哪个皇子曾有过这等殊荣。
难怪会惹来五皇子不满了。若论子凭母贵，两人乃是同母，若论功劳，秦宣瑜戍守边关五年，功勋卓著，凭什么皇上就对秦宣容如此不加掩饰的偏爱，而无视了他呢。
一曲尽酒辞弹罢，苏絮犹未自定。刚才被琴声牵引心神陶醉其中，案边虽无酒，人心中却有。最后尾音收结如同杯中酒尽，整首曲子也是在抒发人行至高处，倏临深渊之感。
由生入死，方死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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