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魏的皇城位于城池的东北角,一半是兵城,一半是百官衙署。宫城位于皇城偏北的位置,从宫墙范围来看,占地大约在七十多亩。
对普通民家而言,能有大半顷的宅地或许能乐得睡不着觉。但对一国皇帝而言,这样的住所面积甚至都不能用寒酸来形容。后宫里养的猫狗叫声大一点,上朝的大臣们或许都能听见。
皇宫内外的建筑,透出一股后世旅游古风街的廉价气息,建筑新旧掺杂,显然并非一时造起。有的殿宇瓦沿都有破损装,凋栏漆色斑驳。
造成这副模样的,除了西魏财政状况一直不佳,显然也跟如今的元魏皇室就是一个傀儡有关。
黎明时,又有一阵小雪落下,百官们在大行台宇文泰带领下鱼贯登殿。
李泰本来还颇为嫌弃他高平县男的爵位,可当真正朝参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这个散男爵位在西魏也算是一个稀罕货。
今日入参朝会者三百多人,李泰的班列站位还不算最后,站在他身后的还有许多胡子一大把但仍然没有封爵的官员。
当然他也不算最年轻的,行在他前方的还有许多年龄比他更小的人。这些大多都是北镇武人的后代,恩荫受爵,爵位也都普遍高于李泰。
这皇宫本身就显得寒酸,宫悬礼乐也营造不出庄严肃穆感,再看到那些北镇武人父子朝参,李泰心里不免生出一股老子带着儿子吃席蹭饭的强烈既视感。
场景虽然不够庄重,但态度也得摆正。宇文泰先率群臣参拜殿中端坐的皇帝元宝炬,又有礼官宣读新年致辞,无非国运艰难、共克时艰之类。
然后御桉旁别置一席,宇文泰登席端坐,皇太子元钦又率诸宗室并群臣,告谢这一年来丞相劳苦功高。
一系列礼程下来,时间已经到了上午,李泰觉得怎么着都得留顿饭吧,人家皇帝却直接起驾回宫,百官各归衙廨,根本没提吃饭的事。
退朝之后,高仲密等在朝显官被引到尚书省衙堂招待,李泰等一行下官则就退立在大殿外的廊下,等待接下来的安排。
李泰拍拍饥肠辘辘的肚子左右张望,考虑要不要早退回家吃饭,瞧瞧这新年大朝的寒酸样,只怕有饮食招待也不会太丰盛。就算群心归义、除贼大统,这饭该吃也得吃啊!
他这里正滴咕着,殿外另一处却传来些许哗噪声。见其他朝士们都一熘小跑凑过去,李泰便也跟上前去看热闹。
殿宇南侧聚着一群人,几十名持殳的禁军卫士正一脸忐忑的维持着秩序。
李泰来的太晚,远远站在人群之外,根本就挤不进去,也看不到人群里具体情形。旁边看客们也只是围观,不敢在这宫城大殿前发声议论。
不多久,又有一名中年人率领禁卫甲士抵达这里,中年人乃是宇文泰的侄子宇文导。他两手一推排开人群,径直走入其中,很快便有一人行出,乃是之前李泰在栎阳防城见过的侯莫陈崇。
侯莫陈崇脸色铁青,径直离开此处。随着人群散开,李泰见到宇文导正拉着另一个同样长得孔武有力的大臣小声诉说着什么,旁边还有一人被禁卫反剪双臂、垂首而立。
随着人群散开,李泰发现大表哥卢柔也在这看热闹人群中,连忙凑上前小声问道:“表兄,这咋回事?”
“唉,势位相争罢了。胡仁新授雍州刺史,一时忘形,在殿外臧否前政不堪,彭城公恰好行经,场面便有点尴尬。常仪同是彭城公旧属,便跳出来打了胡仁……”
卢柔先是叹息一声,然后小声跟李泰讲了讲事情经过。
李泰听完后,顿感大开眼界,这特码西魏朝廷还真是野蛮生长,大臣直接在宫城殿堂外就干起架来。
胡仁又名王勇,在过去的邙山之战中因作战勇勐,年前宇文泰表彰其功、授为雍州刺史,接替了侯莫陈崇。不想元月大朝刚散,就被侯莫陈崇的属下拥趸给揍了。
了解事情原委后,李泰心里忽生警觉,左右张望一番。他记得刚才退朝时,赵贵那家伙还有意无意的看了他两眼,会不会待会儿自己也要被在皇宫堵了?
如果只是赵贵一个,他倒也不怕,毕竟拳怕少壮,赵贵势位虽高,可要两人单挑的话,李泰还担心自己失手揍死他。就怕赵贵呼朋唤友,他可就双拳难敌四手,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了。
心里正盘算之际,一名谒者匆匆入前拱手道:“请问是否高平男李散骑?大行台着卑职引李散骑外朝堂相见。”
李泰听到这话,精神顿时一振,卢柔也拍拍他肩膀鼓励道:“用心应答,勿负众望!”
外朝堂是一座大院,旁边便临着丞相府衙堂、尚书省等要司,谒者将李泰引入后送进一间靠近大堂的庑舍。这庑舍有地龙取暖,比别处庑舍官员们跺脚呵气等着召见要好得多。
李泰来到这里的时候,房间中已经坐了一个人,正是不久前在殿外斗殴被劝走的侯莫陈崇,李泰连忙抱拳作礼:“伯山见过彭城公。”
侯莫陈崇正自闷坐,抬眼见到李泰,嘴角抖了一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自己移至窗边坐定,给李泰让出一点空间。
彼此并不熟悉,李泰也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尴尬坐下,捧着谒者奉上的温热酪浆小口细呷。
“我、我并不是贪势恋位,只是胡仁言辞狂妄荒诞……”
耳边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李泰先是有些错愕,抬头一瞧,见是侯莫陈崇正望着自己说话,他连忙放下酪浆,开口说道:“彭城公少年成名、功勋卓着,伯山亦多有所闻,自然有宠辱不惊的襟量。后事者焦躁攀比,也是因为彭城公丰功醒目!”
侯莫陈崇听到这话,原本颇为阴沉的脸色略有好转,还待开口说些什么,谒者来告大行台召见他。他便连忙起身,走出几步后又折返回来,对着李泰点了点头。
侯莫陈崇登堂大半个时辰才行出,左近候召官员也都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情,纷纷行出庑舍想看看侯莫陈崇将要遭受怎样的惩罚。
李泰也来到廊下,一脸关切的瞧着侯莫陈崇。他倒不是担心侯莫陈崇前程如何,心里还巴不得侯莫陈崇遭受严惩、宇文泰借此彰显狠抓皇城治安的态度。
侯莫陈崇出堂之后,眼眶红红,脸庞也有些红肿。
李泰见状后不免有些诧异,在皇宫里打架斗殴、性质恶劣,该严惩就严惩,这咋还把人抽哭了?
“李郎教我宠辱不惊,大行台评此诚是良言。人事变迁,势位渐隆,反倒因为俗计埋没了初心,忘记了乡党客远创业的艰难,受教了!”
侯莫陈崇走到李泰面前,小声说了这么几句话,然后便转身离开了这朝堂大院。
李泰听到这话则有些傻眼,感情进去这大半天,只是在上心理教育课,宇文泰你脾气呢?你得弄他啊!
他这里正自腹诽宇文泰遇到老兄弟犯事就和稀泥,谒者又匆匆来到他面前说道:“大行台着高平男登堂入见。”
听到这话,李泰连忙收起心情,低头拉了拉衣服。大约西魏大臣们多数都有将军肚,他这新官袍便也前腹宽大,兜在腰带上有些不雅观。
偌大厅堂里只有十几名侍者卫官站立着,显得有些空旷。谒者径直将李泰引入旁边的一间耳室门前,先入内通报一声,旋即便出门向李泰点了点头。
李泰见状后便趋行入内,视线快速一扫,见房间里除了高坐于上的宇文泰,在席还有三员。他也不敢细作打量,连忙入前作拜:“臣高平县男伯山,叩见丞相、大行台。”
“免礼吧,先入席坐,稍后论你。”
宇文泰仍穿着朝参时的礼服,垂眼看了看李泰,便抬手说了一声,接着便继续低头批阅桉卷。
李泰心情多少有些忐忑,闻言后便退行坐入房中最末尾的一席,坐定后便察觉房中正有一道视线一直注视着自己,抬眼去瞧,便发现苏绰那炯炯有神的视线。
李泰认识苏绰,还是早前在若干惠府上远远见过一面,见状后便连忙颔首抱拳致意,却发现苏绰比自己之前所见要瘦的多。
他记得再过大约两年,这位宇文泰霸府最重要的幕僚便会积劳成疾而死,此时见到苏绰已经瘦得有点脱形,也能想象过去大半年苏绰是承担了怎样繁重的政治任务。
李泰心里顿时更有决断,绝不能被宇文泰当牛役使,别的卢没当成,先被西魏的政务给累死。
房间中另外两人也在好奇打量着李泰,直到宇文泰开口垂询才收回视线,认真作答。
听他们一番对话,李泰才知在席两人分别为原岐州刺史郑道邕与司农少卿薛善,郑道邕新迁雍州长史,薛善则领岐州刺史,宇文泰召见向他们交代新一年的州务重点。
李泰在席又等了一刻多钟,宇文泰才把正事交代完毕,也没让他们三人退出,只抬手指了指李泰道:“三位皆事国良臣,今向你们介绍一位曾寂于野的名门少俊。李伯山,到近席来坐!我举你入朝,可不是为的让你不群于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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