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氏入厨不久便整治出几种菜式并着仆送入堂中,一份荷叶做盘的细切鱼脍,一份葫芦煨肉,一份羊肚羹以及一盒时鲜齑菜,主食则是粉蒸牢丸。
除了李泰这个主要的客人,他那十几名随从也都在堂外用餐,寒具、笼饼以及满满的一盆羊杂汤。
李泰看着桉上色香精致的菜式,越发有感卢柔一家在长安生活应是颇为清贫。荷叶、葫芦作用餐的器皿,看来虽然新奇有趣,但换言之主人家可能连像样的漆器餐具都无。
而且这些食材也多寻常可见,价格不高。像那一份煨肉,羊肉剁碎共茄子干一起细煨,再用青葫芦盛装、隔水蒸煮,也没用什么名贵的调味,唯火候手艺让食材变得风味十足。
李泰注意这些细节,倒不是瞧不起表哥的意思,反而对这位出身北魏宗室的表嫂更增好感。
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概家里也很少招待这么多客人,本身家境也不富裕,储备食材不多,但仍努力整治餐食,待客周全。
这一餐饭虽然谈不上丰盛,但李泰也吃出满满的人情味。卢柔夫妻是真的将他当作一个久别重逢、关系亲近的亲人在接待,既不摆阔也不诉苦,平澹中透出一股温馨。
让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是,他这一次登门造访,礼物还是贺拔胜提供的。他想送那乖巧伶俐的表侄女一个珍贵有趣的见面礼,身上都没有合适的礼物。
用餐完毕,李泰又与卢柔夫妻共坐堂中,一边喝着茶一边闲聊人事过往,主要还是他们夫妻在说、李泰在听,偶尔问一问他们在长安的生活日常。
原本他还担心同这些素未谋面、感情不深的亲戚见面会有点尴尬,聊着聊着反而渐渐喜欢这种居家温馨的氛围。
午后又过了一个时辰,崔家有人到来,告是郎主已知故亲来访、正从官署返回,并带来了一驾马车,邀请卢柔一家和李泰一同前往做客。
崔家位于长安城北,一座占地数顷的大宅,与其说是宅院,不如说是庄园。这座庄园直跨城池内外,本身就属于城防的一部分,但跟其东侧的一座庄园相比仍然相形见绌。
“那里是章武公在京邸居,再向东行里许便是皇城所在。”
卢柔指着那座规模更大的府邸对李泰说道,李泰闻言后不免多看了这座规模不逊于一座兵城的府邸。
章武公名宇文导,宇文家的二号人物,也是宇文泰最为倚重的子侄,若非去世太早,后来北周辅政完全轮不到宇文护。
李泰和卢柔并诸随从在崔家门前下马,元氏母女则乘着马车由侧门直入内宅。
崔谦、崔訦两兄弟虽然在西魏各拥势位,但仍遵循河北大族的规矩,兄弟并不分家别处,两家一起住在这大宅。只不过崔谦在渭北任事,并不在京。
崔家这大宅单从门面上看,就比卢柔家里气派得多。
这倒也正常,他们虽然从南朝梁一起返回,但在西魏的仕途际遇还是有所差别。卢柔比较偏于文士,来到西魏后也在大行台担任文职数年,之后入朝同样担任中书舍人这样的文官。
崔氏兄弟们本就颇具武力,入关后担任的官职也文武兼涉,还直接参加了两魏之间的几场大战积累战功。
如今的崔訦官居京兆尹并加帅都督,掌管京畿军政,其兄崔谦担任的瀛州刺史虽然只是侨置,但权事范围也远比卢柔的中书舍人要更广泛。
关西新客想要获得经济地位的改善,第一就是通过军功获取,第二就是立足乡土经营。
李泰是深刻感受到乡土经营的难度不小,卢柔并没有获得军功的能力和途径,西魏爵位也根本不给实封,只凭西魏朝廷断断续续的俸禄,加上田园佃租的收获,生活环境不如崔氏兄弟也是理所当然。
由此李泰更加觉得他并不急于谋求官职是对的,若真乡土还未立稳便被官事缠身,未来怕也要和大表哥卢柔一样清贫度日,等着大行台哪天高兴扒衣服给自己穿。
不先在乡土谋求自立,且不说自此以后数年间鲜少刷军功的好机会,即便是有,他家那百十名部曲壮丁只怕也维持不了几场硬仗的消耗。
崔家几名门生迎入,将两人引到中堂坐定,又闲聊了一会儿,堂外才大步流星的走入一个身穿官袍的中年人。
这中年人身高足有一米九,臂膀粗壮长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颌下胡须也颇浓密,瞧着像是一个勇将。若非卢柔并在堂诸门生都起身见礼,李泰险些没猜到他就是主人崔訦。
“伯山见过、使君。”
之前他还在犹豫该称呼对方表兄还是姐夫,见崔訦在家也是甚有官威的模样,索性作此称谓。
崔訦先对卢柔点点头,然后上上下下打量了李泰几眼,饶有兴致的笑语道:“前大行台将一篇雄文发送诸府,我也有幸得览,原本以为是阿舅用智,后来才知竟是晚辈手笔。
子刚告我十三郎你奋立乡中,少壮可观,我便想季后事闲招你来见。之前署中家人来告,我也高兴得很,临行之际又遭事扰,让十三郎你久等了。眼前所观,我亲党于西的确又添少壮,真是让人兴奋!”
卢柔说话有些口吃,但崔訦却是另一个极端,开口就跟机关枪一样突突个不停,让人完全插不上话。
一直等到崔訦把话讲完,李泰才又作揖道:“使君谬赞,伯山愧不敢当。幸在故长扶立乡土,亲门讯息不知,今始来见,实在失礼。”
崔訦走入堂中主位坐定,又抬手示意几人入席,视线一转便皱眉道:“阿摩呢?亲长在堂,他竟不来拜见?”
堂中门生闻言,忙不迭告退行出,不旋踵便引入一个长得虎头虎脑的小童。
那小童站在堂外还挣扎着不肯进来,察觉到堂上崔訦的注视目光,顿时变得异常安分,乖乖垂首走进来小声道:“阿耶……”
“口舌里吞了烂泥,声气任小?跪下!”
崔訦本来还在谈笑风生,见这小童行入,脸色顿时拉下来,拍桉呵斥道:“家长不在,亲友来访,你既当户,缘何不见?速速向你表叔告罪!”
“表叔?”
那小童不敢看父亲,瞥了一眼卢柔,也不敢发问父亲是不是说错了。
崔訦瞧着这儿子就变得很暴躁,站起身来下堂提起这小童就摔在李泰席侧,并对李泰抱歉道:“这狗货痴劣,让十三郎见笑。在席这位是亲门李氏你的表叔,还不快叩首请罪!”
李泰瞧着这小孩被自家老子吓得手足无措的模样,一时间也有些尴尬:“小郎稚嫩,难免不识生人。有此严肃家教,久必优成。”
“十三郎你也不必为他开脱,谁无少年拙劣?难道闭门等他十年,我家才可开门同亲友聚会?”
崔訦又踢了儿子一脚,这才返回席中。
李泰看到这狂野严肃的家教,不免觉得这小表侄有点可怜,从小遭此毒打,未来得留下多大的心理阴影啊!
崔訦归席后又问起李泰入关以来近况,并特别讲起之前京兆史氏前来求告的事情:“那户胡奴着实可厌,欺我不知、诬我亲徒。如此浊性,焉可荐上?唯大行台赏格分明,他家输物有功,我亦不可轻夺,发付陇西边戍听用,不准眼前扰人。”
李泰听到这话,不免又为史家默哀,惹谁不好、偏来惹我,破财也没能免灾。这大表哥瞧着性格虽然有点急躁,但也怨憎分明,还是挺能罩住的。
当他将贺拔胜准备的礼物奉上时,崔訦便抚摸着那弓胎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喟然一叹:“形势催人,故情凉薄。虽然错不在我,但也每思伤感。
既然相处见疏,我也不想留物扰怀。见十三郎你肩宽臂壮,想来不是子刚等唯运笔墨之流,稍后着家人上定弓弦、将此转赠给你,盼你能不辱太师故器。”
李泰听到这话,也感觉到崔訦对与贺拔胜渐行渐远颇感伤怀。他们追从贺拔胜从荆州一路逃到南朝又返回,情义自然深厚,纵有什么心结,也不是他能开解的,于是便点头应了一声。
崔訦这人虽然性格直爽,但官威也大,李泰与之对话起来,便觉得不如大表哥卢柔那么融洽,彼此间有着一些隔阂,感情上不能快速拉近,话题就有些枯燥乏味。
李泰索性又掏出之前在北华州向若干惠展示的公文底册,将自己与贺拔胜、若干惠要搞的这桩产业略作介绍。
崔訦见到实物、听完李泰介绍后,顿时也大感意动,同时也皱眉道:“现在尚未作业?自此到十月之前,能不能供给文册万张?若可,十三郎你可帮了我的大忙!”
“眼下技法还缺造纸工类……”
“这不是问题,户中纸匠不乏,十三郎明早引回,尽快作业!我也不贪少辈智功、夺你资业,郡府量买、资货实给。”
崔訦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又敲桉正色道:“唯独一桩要求,今年以前,唯可供给北华州与京兆。待到明年,你可自由作业。”
这个要求,李泰自然不会拒绝。且不说现在产能多少还未可估计,就算产能足够,肯定也得先关照自家人。
讲完这一件事,崔訦又捧着那底册仔细看了起来,片刻后突然从桉旁抽出一杆竹杖,指着儿子呵斥道:“瞧瞧你表叔,没有亲长庇护传授,也不患养家自立。这书体美观,更让学术之士感叹!入前领罚,然后归舍临摹,不准留堂用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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