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那小哥出来,我们有话问你!”
外面粗犷的嗓门儿响起时,陈鸢正在房中翻看《黄川杂疑》,那伙计所言里正遇到的事,感觉在书里有看过的,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是哪一页。
屋里,胖道人摆弄符纸折成纸鹤,听到门外动静,心里刚念及的法咒被打断,不耐烦的将纸鹤拍扁,起身过去把门拉开,就见门外是五个敞襟露脯,晾着两条胳膊的汉子,浓须凶目,一看就是镇上厮混的流氓。
“找谁?!”
孙正德也今非昔比,自然是不惧这几个闲散汉,此刻他并未穿道袍,给人一种寻常胖子的感觉,那几人也不跟胖道人客气,为首那人直接挤了过来,却是发现胖乎乎的身形犹如一座大山矗立,纹丝不动,反将他肩头挤的生疼。
那人捂着肩头,下意识的后退,与带来的手下面面相觑,不过街边浪荡子的脾性,打不过,也会放几句狠话。
“屋里那位兄弟,俺可是瞅着你了,里正说了,这镇上别弄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演戏也不成,最好赶紧滚蛋,不然兄弟们几个,可就砸了吃饭的家伙。”
“对,咱们这镇上,里正说了算。”
“县尊来了也没用,那可是我家里正的姐夫。”
陈鸢在屋里听得真切,不由皱了皱眉头,原本还想着那里正若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帮他祛邪,也好让镇上讨这口饭的手艺人,有条挣钱的门路。
可听到这几人说话,想来这里正也不是光明磊落的人,烦不着劳心劳神。
“那好,明日我等就离开,你们走吧。”
陈鸢的话语传出,外面几人互相看了看,啼笑两声,“知道厉害了?兄弟几个正好手里没钱使唤,不如……”
回答他们的,是陈鸢偏头看来,声音中正响亮。
“滚!”
几人不由自主的齐齐后退,像是被一双看不到的大手给推到了门槛外,下一刻,那门扇吱嘎一声,自行碰上。
咕~
见识到这一幕,这几个闲散汉冷汗都吓了出来,回过神飞快转身屁滚尿流的冲下楼梯,有人不小心踩滑,推着前面的同伴连翻带滚落到客栈大厅里,滚做一团。
“几位,你们这是做甚?”掌柜的是本镇人,自然认得这几个街上混子,不过因为跟着里正做些事,他可得罪不起。
那几人没理会过来搀扶的掌柜,不顾疼痛起身就往跑,然而刚到门口,就撞上发髻花白,衣衫破旧的一个老疯子,正咧嘴朝他们傻笑。
“敢吼老夫徒弟!”
抬手抓过一人拖到腋下夹着,又拉了另外一人,右手同样如此,街上行人目瞪口呆的视线里,那疯老头两条胳膊,腋下夹两人,双手拽着两人,正看向最后一人。
“跟老夫过来,要不然老夫把你含在嘴里!”
“是……”
最后那闲散汉吓得不敢挪出一步,只得跟着老头去往客栈后院,四个同伴就被丢到了地上。
“老牛过来!”
老头朝棚里咀嚼草料的青年招招手,从车厢里拿出一卷麻绳,在老牛疑惑的目光里,几人一一捆在了它身上。
“带他们出去熘熘。”
说完,疯老头拍拍手上灰尘,撩了一下头发,摇头晃脑的负手走回客栈,边走还边滴咕:“敢吼老夫徒弟,不打死你们,都是老夫今日心情好。”
走去客栈的背影后方,老牛回过头,看了看被捆在身上的五人,无语的迈开蹄子走出了后院侧门,穿过巷子朝镇外郊野过去,一到没人的地方,陡然加速,横冲直撞的在原野撒蹄狂奔,吓得被捆缚的几个闲散汉哇哇大叫,胆子稍小的直接哭了出来,双腿间,还有焦黄的液体顺着狂奔洒在半空在地上浇出长长的直线。
夕阳西下,染红了山头。
接连彭彭几声,老牛挣开绳索,叼着绳子慢慢悠悠的散着步回去客栈,而那边地上几人相互搀扶起身,脸上全是泪水、口水,甚至还有呕吐的东西,双腿抖得跟筛子似得,叉开双脚,一步步回去。
“这他娘哪里是卖艺的。”
“说不得是个世外高人。”
“……等高人走了,咱们把那说书的打上一顿!”
“先回去,跟里正说说。”
几人七嘴八舌的说着,走去的方向是镇子东头,霞光收敛,夜色正降下,此间里正是一个三十好几的男人,瘦瘦弱弱,个儿还不高,一对八字胡,给人一种奸猾的感觉。
与寻常乡里推举不同,他这里正是利用自家姐夫的关系,还有纠集一帮地痞硬夺来的,几年下来,家底还算丰实,住的是两进的小院。
不过最近一段时日,他活得太累,总觉得身边潜伏着一个人,明的暗的盯着他,甚至有一两次,还差点看到对方,只不过一偏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直以来,觉得是自己撞邪了,还请了附近村寨有名的灵媒过来帮忙看看,结果都是一些骗财之人。
“老田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里正这段时日不敢一个人,婆娘又嫌他神神叨叨,带着孩子回娘家暂住,眼下偌大的院落,就剩他一人,也没个仆人护院,天刚一黑,院里静得能听到呼吸声。
风跑过屋檐,挤进窗隙,立在圆桌上的油灯摇摇晃晃,里正坐在凳上喝着茶水,不时抬头倾听院门方向,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等他们回来,好好叱责一番!”
他滴咕一句时,身子忽地抖了一下,便僵硬的保持坐姿一动也不敢动,那偷窥他的感觉又来了。
“谁?!”
里正急忙转身回头,床帏在吹进来的风里微微抚动,寝房里除了他,连给鬼影子都看不到。
……呵呵。
刚转回来,里正好似听到一声细细的笑声,在侧后响起,再次看去,又什么都没有。
“估摸是跟王寡妇玩得久,劳累所致……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在的,自己吓自己。”
看不到那东西,里正也只好这样宽慰自己,可呢喃的话语刚一说完,陡然有风吹在耳边,还有一声若有若无的声音。
“要不了多久,我就吃了你。”
然后……里正唰的从凳上跳起来,‘哇’的尖叫一声,冲出寝放跑到院里,看着亮着黄昏的窗灵门扇,他是不敢进去了。
就在这时,院门那边响起敲门声,还有几个熟悉的话语。
“里正,咱们兄弟几个回来了。”
只不过声音显得有些有气无力,里正急急忙忙跑去拉开门栓,开门后,看到手下几人一个个灰头土脸,衣衫不整,像是被几十个粗糙大汉蹂躏过一般。
“你们这是逃难回来?”
听到里正问道,为首那汉子露出苦脸,说起那演木凋戏的手艺人。
“那说书的骗人,哪里是什么寻常人,根本就是世外高人。里正也知道我兄弟几个本事的,十来人都近不得身,可那人身边的仆人,咱都挤不过对方。还有一个老头,还有一个能听懂人话的大青牛……咱们败在高人手下,也是不冤的。”
其余四人连连点头。
“刚刚你说什么?高人?!”里正全然没在意这句话,而是注意到‘世外高人’这四个字眼,一把将那汉子揪住,“你确信?”
“确信。”
见手下人肯定的点头,里正顿时兴奋的搓起手来,若是真如这几人所说,那他这事说不得就有转机,赶忙道:“速速去将那高人请过来……算了算了,我亲自去,这样显得有诚意不是?”
里正是不敢一个人在院里待了,叫上两个人一起回到院里,拿了一些银两,匆匆忙忙的又出来,与一帮手下赶去镇上的客栈。
……
嗷呜——
狼嚎凄凉悲壮,在镇外远方的山麓响彻,传来这边时声音已变得飘渺,甚至难以听到。
客栈二楼的房间里,师父睡着床上,响着鼾声。孙正德在一张床上躺着看书,架起来的一条腿,悠闲的晃荡。
偶尔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床底下响起,小白蛇翻着那本《鸳鸯断》看得仔细,一旁的大蛤蟆不识字,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法术,屏气凝神的跟着在旁边仔细端详,虽说看不懂……
陈鸢拨了一下灯芯,继续翻着《黄川杂疑》,微微摇曳灯火照着上面一竖竖字迹,读出声来。
“魂以精为根,魄以目为户。三魂可拘,七魄可制。三魂为君曰:爽灵、胎光、幽精;七魄亦有名,一曰:尸狗,二曰:伏失,三曰:雀阴,四曰:吞贼,五曰:非毒,六曰:除秽,七曰:臭肺。”
“……尸狗警觉,人有疑心、恶念,可游离身外。勤县有学士徐姓,春来踏青,遇一男子,身着黑衣,起初不觉有异,交错而过,余光之外,男子手中竟有一物,圆脸红目,锯齿獠牙,蹲地而行,正眼视之,空无一物。”
看到这里陈鸢不由笑了起来:“这还有人把自己七魄之一,当狗来熘?”
这上面内容,当真稀奇,不过眼下夜已深了,陈鸢阖上书放去桌上,脱去衣物后,指间一弹,桌上立着的油灯‘呼’地熄灭。
微微摇晃的床架下面,小白蛇盘着一团,想着今日看得书里内容,不觉有些羞涩,瞅了眼那边亮着肚皮呼呼大睡的蛤蟆,悄悄滑出了床底,顺着床脚蜿蜒而上,瞧去枕在木枕上的脸庞,小白蛇吐着信子,滑进了褥子里。
一片温热里,是柔柔、凉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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