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宁笑得轻松,群下却难免吃惊。
好几人当即问道:“来得好快!蒙古军不管咸平府了么?”
郭宁把军报递给移剌楚材,摆手道:“那哲别留下附从军万人监视咸平府,自领五千轻骑急速南下,沿途还举火焚了沉州和辽阳府。两天前,他们经过了澄州,这会儿,应该已经在盖州境内了。”
众人一片哗然。
有将校怒道:“就靠几千轻骑,真敢来撩拨我们!这些黑鞑子,忒也托大了!”
也有人立即道:“那哲别非同小可,咱们须得赶紧安排支援,万不可轻忽!”
纷扰之际,郭宁低声问道:“给辽东的武器、甲胃,已经发运了么?”
移剌楚材应声道:“是昨日起运的,李云会负责分派;韩总管那边,也已经开始遍集部伍。”
郭宁点了点头,缓缓道:“蒙古轻骑难以攻城,我们毕竟经营数月,几座城池都靠得住。他们至多袭扰一番,应该没什么大碍。”
顿了一下,他又道,“只是,恐怕散居野外的部落百姓,难免死伤。其中契丹人的数量不少,是不是需要安排船队……”
“不必,船队有船队的用处。”
移剌楚材垂眼看了看地面:“这世道,黔黎草民,便如野草。昨日杀别人,今日被人杀,都是理所应当。宣使,咱们只看大局!”
郭宁拍了拍移剌楚材的手臂。
随着局面越来越乱,移剌楚材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书生性子,心肠越来越硬了。郭宁想夸他几句,又不知该怎么说,眼看众将还在盘算,他轻咳两声,站起身来。
辽东和山东之间,纵有海路通信,消息总会延误一日两日。
当郭宁得到军报的时候,韩煊正站在盖州城上,眺望远近。
在他视线所及,一处又一处新修建的村落被烧毁了,烟火熊熊,升腾的黑烟如巨柱,直上云霄。
盖州的地形东高而西低,东部和东南部多低山丘陵,河道蜿蜒;而西北一线,多属于平原。故而城池的分布,也多沿着西北平原地带,由北向南绵延。
这些城池,大都兴起于汉时,到汉晋以后,辗转于鲜卑诸燕国、高丽、渤海、辽、金政权,历来多有厮杀争衡。
比如最北面的扼守青石岭的汤池县,便是唐时太宗皇帝征伐高丽,薛仁贵白衣登城之所。而盖州的治所建安县,便是当时大将张俭驻军之地。再往南的秀岩、熊岳等城,直到辽时尚有军州节度的建制,被视为要冲。
这诸多城池里,本来都有定海军的驻军,用来弹压周边部落民暴动的。但蒙古军进入辽东以后,韩煊立即就将各部收缩回建安县里。他又派人晓喻分布在此地的诸多部落,让他们或者去往山间暂避,或者向南到复州,等待定海军山东方向的接应。
可是,或许因为依附定海军以后,每天只要卖力干活,就有一捧杂粮饭吃,这待遇实在太好了些。许多胡里改人或者野女真怎也舍不得离开。
这寒冬时节去往深山,也的确是艰险异常,许多契丹人是耶律留哥的旧部,他们已经农耕为生许久了,压根没有在山林野地里吃饭的本事,更不愿去山里送死。
所以任凭定海军的将士怎么驱赶,好些人依旧留在原处。
现在,这些人或者被杀死,或者,被蒙古人驱赶做攻城的肉盾,死在攻打下一处村寨的战斗中了。
勐然间,有风吹到;而铅灰的空气中,有细碎的雪粒落下。风把雪粒拍在韩煊的脸上,冰冷刺骨。
适才他巡视城防,把自家的皮袍脱给了一名士卒。这会儿绕行半个城池,冻得不轻。不过,这点寒意,较之早年在北疆雪堆里打滚的时候,实在算不得什么。韩煊久经沙场,也早就不在乎这些身体上的艰苦。
在他身旁不远处,点起了篝火,几名军官正在那里伸手烤火,有个都将把双手暖和了,挺身站到堞墙上头,伸手去比划远近,盘算着烟柱升起的位置。
因为大风袭来的缘故,烟柱被吹散了许多,他盘算了好一会儿,才对韩煊道:“甲字、乙字各六个寨,还有丙字第一寨到第四寨,都已经被烧了。估算时间,是甲字六寨先破,隔了两个时辰,才轮到乙字和丙字。蒙古人当是率先攻打甲字六寨,然后挟裹了甲字六寨的契丹人,一路烧杀下去。”
这就是面对蒙古人的难处。
若出兵野战,很容易吃亏;若据守城池,就只有坐视着蒙古人把村社集镇一一攻破,然后不断挟裹人丁,拿他们的命去趟平更多的村社集镇。
最终,当外围全都被扫清,被蒙古人聚合到城池之下的,就是整片区域所有的活人。这些人唯一的生路,就是攻破城池,拿城池中人的性命,换他们自己的命。
“最多还有小半个时辰,天就要黑了。”
韩煊看了看天色:“丙字第五寨规模很大,也比较坚固,可惜顶不住蒙古人的,天黑以前一定会被打破。不过,丙字第六寨,还有后头丁字六寨,应该没有问题。契丹人一向都服管,还是要救一救的,告诉兄弟们,抓紧时间休息,养足精神。”
部将们俱都应是。
韩煊的判断没错,丙字第五寨左近,此刻战事正酣。
飘拂雪粒之间,数以百计的人奋力厮杀,用刀剑或者木棍,彼此噼砍或敲打。环绕村寨土墙以外,有人浑身浴血,犹自嘶声惨叫着攀爬;有人畏缩向后,双手捂着脸大声哭嚎,随即被一支远远飞来的箭失射中后脑,立即毙命。
而场上厮杀之人没一个蒙古军将,全都是契丹人。
双方高呼呐喊的,也都是同样的口音。
所谓成王败寇,就是如此了。大辽灭亡以后,一大批契丹人被强迫迁徙入东北内地,遭受本地女真人的监管,受了数十年的罪,待他们追随耶律留哥起兵,一度造成了相当声势,然后又迅速失败。
耶律留哥身死以后,契丹人已经没什么心气了。他们中间,就算较有眼光的,也不知道自己,乃至契丹族的未来在哪里。
他们是蒙古人的工具,是女真人的奴隶,是汉儿的……或许汉儿待他们好些,但也不过是俘虏的身份罢了。一天天的劳苦,换来的不过是一口饭,还能如何呢?
他们麻木了,绝望了,于是也不再多想。
当战斗猝然爆发的时候,有人在蒙古人的威吓下冲杀,也有人下意识地聚集在聚落的土墙后头,绝望反抗。因为两边都没什么趁手武器,战斗并不激烈,却非常之凄惨,就在哲别的注视下,有人赤手空拳地与敌人厮打,甚至哭喊着撕咬对方的咽喉,把稀碎的血肉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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