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满堂文武只是在听着徒单镒指示方略,到蒙古纲问出这句话来,便说明这批人开始认真考虑此举的可行性了。
而这句话,实际上等若是蒙古纲出面,向徒单镒、乃至向徒单镒看中的那位宗王,要一个明确的承诺。
众人都知,徒单镒是国朝大定十三年的第一批进士,此后十余载,历任中都路教授、国子助教、国史院编修官,是女真人里少有的儒臣。此后他在政坛数十载,最主要的支持者,也是国子监里冒出的一批批进士、文臣。
蒙古纲正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和徒单镒都是东北内地出身,都是女真人的辞赋进士,也一样当了十几年的国子助教,两人的关系一向亲密。
不同的是,徒单镒性格绵里藏针,愿意妥协。而蒙古纲则刚毅严正,信赏必罚,故而官品虽不甚高,却隐约得到众人敬畏。
这样的问题,也就只有蒙古纲会这么坦然发问。
而徒单镒竟然不答。
他笑了半晌,气又接不上了,只举手,连连指着完颜合达。
众人都把视线转去。偏偏完颜合达是那种极其规整的武人性格,徒单镒再怎么指,不明确说话,他就不应,甚至都不躬身示意。
直到重玄子上来拍着徒单镒的后背,让他顺过了气。
“景山,可以把人请进来了!”
完颜合达是成长于行伍之间的女真良将,绝擅弓马,以骁勇著称,同时又颇通文学,有个汉名唤作完颜璟,字景山。
皇帝即位以来,因为觉得自家身边没有可靠之人的缘故,颇提拔了一批地位卑微之人,充入近侍、护卫。完颜合达便是数月前被擢为近侍十人长的,因为勇健果敢而得到皇帝信赖,不久便被提拔为尚厩局副使,再转从五品的宿直将军。
理论上,完颜合达掌总领亲军及宫城诸门卫禁,并行从宿卫之事。他与皇帝的亲近程度,还超过负责拱卫直使司的苗道润、张柔两人。
在场的好几人都是刚晓得,原来这位近来地位飞速窜升的皇帝亲信,其实也是徒单镒夹袋里的人物。此等宦海浮沉数十年的不倒翁,其人脉真是深厚得可怕。
听得徒单镒吩咐,完颜合达肃然行礼,转身出外。
过了会儿,他又领了一人入来。
今日徒单镒紧急召见众人,谈论的事情何等机密,在场众人的傔从伴当,都被留在了府外,有专人陪着。完颜合达便是领了自家的伴当来。
这伴当作寻常武士打扮,但外罩兜帽,看不清面容,似乎身份有些特殊?
这人不紧不慢地跟着完颜合达,除下兜帽,向四周看看。原来是个十五六岁,身材甚是壮硕的少年。
少年在众目睽睽之下,并不显得紧张。注目已毕,他先向完颜合达颔首:“有劳将军!”
完颜合达侧身让过:“不敢。”
他再看向徒单镒,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老丞相费心了。”
徒单镒呵呵地笑着,气管里又发出嘶嘶的声音。
转回身来,他又向着蒙古纲微微躬身:“老师,许久不见。”
蒙古纲一时间有些失神:“是你?徒单丞相说的那位宗王,是你?”
少年沉稳地道:“正是我。”
蒙古纲往后退了一步,郑重地以女真人礼节撒速参拜:“拜见遂王。”
在场诸多文武全都惊骇,随即哗啦啦俯身拜倒:“拜见遂王。”
就连端坐在旁的杜时升,脸上都流露出了一抹讶色。他望向重玄子,仿佛在问,这也能做到?
重玄子尽量保持着世外高人姿态,却忍不住捻了捻胡须。有些事看起来耸人听闻,但有徒单镒的政治人脉为依托,有全真教在宗教上头的灌输为手段,想要做到……
确实也很难,简直难以想象。但终究做成了,不是么?
这位被称为遂王的少年,不是什么完颜氏其他支脉的宗王,而正是当今皇帝完颜珣之三子,遂王完颜守绪!
此前徒单镒解说自家计划时,众人的疑虑有相当部分,都集中在这个宗王的身份上。
毕竟大金宗室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简直太频繁了。徒单镒说,这位宗王去了南京以后,当能激起皇帝的猜忌疑虑,但谁晓得皇帝会怎么样?万一这个人选触了皇帝的霉头,皇帝来个暴跳如雷,不顾一切地玉石俱焚,那可不就完蛋了?
此时完颜守绪出面,所有人才恍然大悟。
原来遂王是徒单丞相这边的人!
遂王是皇帝的亲儿子,亲儿子坐镇南京,统领本路军政以供中都,有什么问题?
谁都知道,天家无父子的道理,一旦遂王到了南京开封府,为了这份重权,皇帝和儿子之间必有冲突。可问题是,这冲突拿不上台面啊。皇帝随便怎么提起,以徒单镒为首的朝中儒臣,有一千种一万种说法,去堵皇帝的嘴,让皇帝把他的不舒服吞回肚子里,然后老老实实在中都守着!
现在,蒙古纲的问题只剩下后半段了。
遂王信不信在场众人,而在场众人又能否信得过遂王呢?
此去南京,是要办大事的,遂王和部属们,虽然是今天才头一回摆明车马见面,却必然是同舟共济,必须得上下同欲才行。这上头,不能有半点含糊!
徒单镒这时候再度开口:“遂王,请来老臣这边。”
完颜守绪站到徒单镒身前。
“我需要你做的,大金需要你做的,早就已经说明白了。我现在问你,你下定决心了么?你决定要听从我的建议,做这场大事么?”
完颜守绪沉默了半晌。
众人偷偷去觑他,以为他是犹豫了,然后发现,他只在安静地思考,脸上并没有动摇的神色。
“我下定决心了。徒单丞相的建议很好,我必然遵循,绝不会改变。”
完颜守绪说话时的姿态,根本没有少年人的跳脱,而像是成年人那样老练。真是不可思议,外界可谁也没传扬过遂王的名声,谁晓得遂王年纪轻轻,竟能有这样的稳健气度?
在场许多人同时松了口气,吐气的声音甚至像是厅堂里的风声。
徒单镒点了点头,继续道:
“如今蒙古勃兴,兵强势盛。我大金的局面,较之于当年宋人丢掉开封的时候,也差不多了。方才我和众人说起,如今的南朝宋国,便是当日宋室的九王赵构一手开辟。”
大金国的文武,对南朝宋国大抵有些鄙视。谁也不知道徒单镒为何忽然说起这事儿,只默然听着。
“那九王赵构,其实是个庸碌之辈,之所以能建业定基,挽救危亡,是因为他一度信用能臣,放手让能臣去施展。此刻身在这厅堂里的,除了那两位以外,都是我大金的能臣。蒙古纲曾是你在国子监的师长,这些人的身份,才能,你慢慢询问就行。”
徒单镒喘了两口气,提高嗓音:“遂王,我不知你的才能,究竟比那赵构如何。但要办大事,一定离不开群贤襄助。我现在问你,你能坚定不移信用他们,放手让他们施展么?你能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公平待他们么?”
完颜守绪应声道:“本该如此。只要他们以诚意待我,我完颜守绪必定也以诚意对待他们。”
“这话不必对我说。”徒单镒笑了两声,牵着完颜守绪的手,让他转过身:“你对他们说。”
完颜守绪点了点头。他很小心地捧着徒单镒的手,将之慢慢放回锦被上,然后才向前两步,站到了一众文武之前。
他仔仔细细地看看每一个人,像要把他们的面貌记牢那样。过了好一会儿,他弯下腰,行了个极其隆重的大礼:“小王在此谢过诸位了。南下以后,我们彼此扶持,绝不相负。”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徒单丞相就在后面的榻上看着呢!遂王把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
所有人再度拜伏回礼:“彼此扶持,绝不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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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觉得,金哀宗完颜守绪比章宗、宣宗都要强得多,或许比世宗也强。他大概可算是中国历史上最强的亡国之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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