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渐渐变得空旷,大多数将士都去了鸭儿寨方向,依托着船只和木筏,立营休息。
将士们再怎么激动、喜悦,毕竟两日长途奔走厮杀,耗尽了体能储备。
所以骆和尚带领援兵到达以后,都顾不上与郭宁谈说,赶紧调度人手帮着立营,让参战的将士们坐下,躺下,吃喝点什么。
另外,还有许多受伤的将士们需要救助。虽然蒙古人遭郭宁两次算计,始终都没能全力对敌,但他们始终都是极其凶恶善战的狠角色,不断发起反扑,给郭宁所部造成的死伤也很惊人。
没过多久,第一批立起的帐篷里面,便摆满了重伤员,有专门的医官负责救治。轻伤的将士们自己包扎包扎,裹些草药,还是和本部的同袍们待在一起。
胜利的喜悦褪去后,将士们也难免沮丧。
毕竟除了少数天生凶悍之辈,没有人真的会喜欢战场。那种环境里,到处头颅掉落,胳臂斫断,肺脏和肠子流淌一地,到处都是血腥气和脏器破损的恶臭。死的是敌人倒也罢了,但也免不了目睹兄弟袍泽的惨状。
这时候,将校们的鼓励是很重要的。
那些出身高贵的名臣大将不会想到那么多,但郭宁是扎扎实实从底层起家的,在这上头不会疏忽。他在一处处帐幕间穿行,挨个抚慰将士们,几乎逐一指点着每个人的名字加以夸赞,承诺战后的提拔和厚重赏赐,有时候开些武人们爱听的粗鲁玩笑。
有将士拿出战场上的缴获向郭宁炫耀,郭宁也饶有兴致地一一看过,还拿出了自己惯用的铁刀,换了柄西夏制作的短剑。
也有人担心地询问郭宁伤势如何,郭宁便把自家身上包扎好的伤处给伤员们看,又问他们,清洗伤口的酒水还有么,这上头可千万别犯湖涂,该进伤口的,万万不能进嘴。
靖安民来得匆忙,这时候却忽然不急了,带着他的几名亲信部下,一直跟在郭宁身后。
守寨提控马豹一向性子急躁。他很快就不耐烦了,以眼神催促了靖安民好几回,靖安民只作不知。
待到郭宁差不多忙碌完了,找了处空帐子歇息,靖安民在一旁落座,依旧不语。
过了会儿,杜时升笑眯眯地进来,捧了碗汤饼,坐在一旁慢慢享用。
靖安民的经历官郝端看了看杜时升,笑道:“我刚才探看了下前头战场,蒙古人死了有两三百,粗略估算,受伤撤走的还有五百人。”
马豹连连点头:“数月不见,郭郎君的勇勐如旧。这样的大胜,近年来可少见的很了。缙山那边数万人规模的大战,恐怕一场下来,给蒙古人造成的损失也不过如此……”
杜时升正吃着汤饼,闻听冷笑一声,把碗一搁。
“诸位早都见过朝廷兵马的作派,还说什么缙山的大战?自从野狐岭失败以后,朝廷的野战精锐一时丧尽,缙山那头哪怕驻军数万、数十万计,也没有与蒙古野战的胆量……他们只敢坐守关隘,可关隘也没能守好!如今蒙古军打穿了燕山,眼看就要纵横中原河北,完颜纲又有何作为?朝廷中枢又有何应对的办法?”
马豹待要再说,靖安民摆手止住。
因为郭宁是昌州乌纱堡的正军出身,就在数月前,他的名声也还局限在底层的小股溃兵之中。所以如马豹这等在北疆镇戍军中有资历的军官,会下意识地低估他,认为他依靠的只是匹夫之勇。
那可蠢极了。
靖安民一向都关注郭宁的崛起,适才跟着郭宁,他又注意到了很多。
虽然新获大胜,但郭宁并不松懈。他在看望伤者的同时,安排了往水泽深处布置哨探,远达数十里之遥;各部兵马的宿营地点显然早有一定之规,严整有序;李霆等将校抽空和郭宁碰过了头,安排了今晚的值夜、守备兵力;负责打扫战场的人手也和辎重队约定了交接的方式。
靖安民看到的有这些。他知道,自己没有看到,而自然而然有序运转的,从军令到军政,从日常管理到后勤补给,还有很多。一支成熟可靠的军队,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郭宁能够取得这场胜利,靠的不止是个人的勇勐善战,更是这支他一手组建起来的军队。
这支军队,很不寻常。
寻常的军队,哪有连续两日长途奔走再连续作战的韧劲?寻常的军队,哪有面对可怕的蒙古人,还在以少对多的情况下,主动挑战的胆量?
郭宁为了组建起这样的军队,一定耗费了巨大的精力。
靖安民非等闲之辈。他也是溃兵出身,也知道要训练强兵,方能在乱世中自保。但正因为试着做过,他才更加了解,要做到郭宁这程度,须得克服多少难题。
当日突袭胡沙虎所部的时候,郭宁还只是草莽间的豪杰。但现在的郭宁,已经成了手握强兵的有力人物,是能够带领军队打胜仗的将领。
他确实有资格站到更大的棋盘前头,而他所提出的这个计划,也确实是塘泊间的豪强们翻身的好机会。
但是,有些话,还是得说在前头。
靖安民思忖着,慢慢地道:
“六郎今日的战绩,超乎常人想象。若我靖安民在朝廷当权,只要不傻,一定拿着高官厚禄不要命地砸下来,务求六郎为我所用。然而,为朝廷效力是一回事,插手朝廷中枢、控制皇帝是另一回事。”
说到这里,靖安民用怀疑的目光先看看杜时升,再转向郭宁:“大金疆域万里,拥兵百万,数十年来帝位传承,君臣体制完备,又有数百万的女真人为其天然的后盾。就算敌不过蒙古人,大金也是居天下之中的大国!六郎真以为,手里劫持了一个宗王,你就可以撬动朝廷的大局?”
郭宁轻笑了两声。
“我们为什么要急着撬动朝廷的大局?”
靖安民立即注意到了郭宁的用词,他心头一喜,随即又问道:“六郎的意思是?”
郭宁稍稍向前俯身。
经历厮杀之后,他的神色很疲惫,每个动作都懒洋洋的,好像提不起精神。但靖安民一点也不敢轻视,连忙也俯身向前。
两人凑到近处,郭宁看着靖安民满脸郑重,忍不住又笑:“朝堂上的局势,进之先生应该已经对你说过了,无论有没有我们插手,中都城里的几方势力,都已经势同水火。既如此,我们先顺水推舟,混水摸鱼。其它的事,一件件地慢慢来,急个什么?”
靖安民放心了些,连忙点头。
但他骨子里也是桀骜大胆之人,随即又有些失望:“慢慢来?慢到什么程度?”
郭宁微笑:“此事非同小可,若只有你我二人参予,非得慢慢来不可。如果苗、张二位愿意相助,很多事就能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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