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人开始后退了。
而严阵以待的将士们纹丝不动,整个军阵彷佛磐石,只偶尔有人轻蔑地骂两句。还有个身披铁甲的将士前后厮杀两回,浑身湿透了,嘴唇干的粘在一起,但他的水壶早就空了,于是悄悄打着手势,问身边的阿里喜要水喝。
将士们都已身经百战,与蒙古军的厮杀非只一次了。他们深知,蒙古军惯于大进大退,战法变幻莫测,其攻守之势完全不能用中原征战的经验来判断。
所以,将士们保持着冷静,保持着戒备姿态。他们看着蒙古人的战旗后退;看到一批精锐骑兵分成看似松散的四五组,有人直接下马休息,但保持着掩护队列;看着两侧的蒙古轻骑先行撤离,然后精锐骑兵们再上马,轮流交替后退,慢慢往河滩的尽头去。
将士们仍不放松。
郭宁挥了挥手,阿多把战马牵了来。他上马继续眺望,同时沉声道:“等一等。”
又过一会儿,被连绵芦苇荡遮掩的远处,传来了大批战马泅渡的哗哗水声。而芦苇荡深处好几个关键的方向,也适时地响起了某种鸟类有规律的婉转鸣叫。
蒙古人走远了,这一场,是他们输了。
郭宁解开颌下的丝绦,取下头盔抱在怀里。
他环顾四周,看看那些带着轻重伤势但强打精神的将士们。他看到李霆凝视着前方尚未打扫的战场,眼神放光;他看到韩煊握着枪柄的双手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他看到倪一满身满脸的血污,但双手仍然紧紧握着军旗。
郭宁笑道:“我们赢了。”
数百人同时松了口气,他们长吁吐气的声音汇聚一起,像是一阵气浪从军阵的缝隙间掠过。然后所有人都开始欢呼。正在喝水的甲士叫着嚷着,把手里的水壶用力扔向了空中;有将士效彷他,把头盔扔到高处,结果落下来的时候砸到了同伴,引起了身边一群人的大声哄笑。
这些将士们,都是真正的勇士。他们在溃退到河北的道路上,与蒙古军反复地纠缠恶斗,绝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他们也是赢过的。但那时候胜利,规模通常极其有限,大都是依靠某些将士的匹夫之勇,对落单的三五个蒙古人展开偷袭,最多做到暂时性地逼退三五十名蒙古哨骑。
像现在这样,能够在数千人规模的战场上正面击退蒙古军,是从来没有过的。
于是将士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始终不歇。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向着郭宁举起了武器,大声高喊,喊着喊着,有人哭了起来。
喧闹声中,有一名将士叫道:“有两个蒙古使者来了!”
“来找死的吗?”
“其中有个人,是个汉儿呢!他说,他的百夫长带来了蒙古四王子的口信!”
人群中的呼号声忽然一滞,随即有人暴躁地喊道:“宰了他们!宰了就好!和黑鞑子有什么好说的!”
在场众人,几乎全都是和蒙古人有深仇的,一场厮杀下来,又个个热血冲头。听他这么叫喊,好些人应和,周边乱成一团。
郭宁不动声色地扫视众人。须臾间,将士们便恢复了安静。
“带他们来。”他对那名报信的士卒道。
而李霆大步走到适才闹得最欢的将士面前,抬腿飞起一脚:“住嘴!这有你们说话的份吗?给老子列队,打起精神给黑鞑子看看!”
那将士胸口挨了一脚,仰天倒地,然后嘻嘻哈哈地爬起来,挤进同伴们的队列里。
两名蒙古使者骑着马,一前一后地穿过了军阵,一直走到郭宁面前。有士卒从队列里出来,试图把他们拉扯下马,被自己的上司叫住了。
郭宁平静地打量这两个人。
其中一个比较衰老些,椎髻辫发,一只眼睛的眼皮和眼睑都萎缩了,眼珠子爆瞪出来。他穿着镶有羊羔皮的袍子,光着半边膀子,把皮甲束在腰间。在他的马匹旁边,有一条矫健的猎犬前后跟着。
此时李霆从本部队列回来,那条狗见到了李霆,立即呲起牙,凶恶地叫了两声。
另一人,便是那个汉儿随从,比较年轻,身上的衣袍非常破旧,甚至没有鞋子,只往脚上裹了兽皮。
较年老的那个先说了一通蒙语,然后那汉儿随从道:
“尊贵的四王子拖雷殿下,命令他的百夫长纳敏夫前来,向英勇的女真人将军致敬,并询问你的名字。拖雷殿下说,他很欣赏将军的才能,但大蒙古国的军队宛如猎犬般矫健勇勐,女真人终究只是围场中的獐鹿。当金国覆灭的时候,女真人或者死,或者变成奴隶,但殿下愿意接受将军的投降。到那时候,你可以做一个千户,殿下还愿意与你结为亲卷,彼此不负。”
聚拢在郭宁周边,听到这段话的人,足有数十上百个,他们的视线立刻投注在郭宁的面庞上。
“我是昌州郭宁,你可以把我的名字告诉你的四王子。另外……我不是女真人。今日在此厮杀的将士们,都不是女真人,我们是汉人。”
郭宁单手控马,用马鞭敲打了几下鞍鞯,不紧不慢地继续道:
“千百年来,曾经统一草原的,有匈奴人、鲜卑人、柔然人、突厥人、契丹人……现在是蒙古人了。但是,汉人始终都在。你去告诉四王子,以前的千百年,以后的千百年,汉人始终都在。”
他身披重甲连续厮杀两回,身上受了好几处轻伤,流了很多血,人很疲惫了,说话的声音并不响亮。边疆的将士都是粗鲁之人,对他们来说,郭宁这段话的意思也不大好懂,但所有的将士们都安静的听着。
汉儿随从的神情有些复杂。他稍稍俯首,将郭宁的言语转述给那名蒙古百夫长。
百夫长嘿嘿冷笑两声,拨马回去了。
草甸上的风,也把郭宁的话语声带到了更远处。
正快步走向军阵的靖安民稍稍停步。
骆和尚拄着铁棍,昂首挺胸地走在靖安民身旁。一不留神,发现自己走到前头去了,他连忙止步回身:“怎么了?”
靖安民有些感慨地看了看骆和尚,再看看走在另一边的杜时升。
过去的两天里,杜时升带着几名随从从平虏砦出发,轻骑快马奔走于塘泊深处的好几处聚集地,几乎完全没有休息过,这时候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窝凹陷的厉害,两眼全都是血丝。因为两股被马鞍磨破的缘故,他走路的姿势也有点古怪。
但杜时升的神气全不狼狈,反而多出了强韧精明的风范和一股特别的自信。那种自信,在他被朝廷通缉,流落湖泽渊薮之后,已经消失几十年了。
见靖安民注目,杜时升笑道:“安民兄,真的不去见见升王殿下么?”
靖安民加快脚步:“先和郭六郎谈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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