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岛颇大,成椭圆形。将泥沱湖,一分为二。两片湖水,东西相连,恰如两轮半月,拱卫着湖心岛。湖心岛上,原是一处道观,亭台楼阁,修建的甚是雅致。绿树连荫、小径幽深。
如今被王世元占据,一通大改,变成了山寨。整个山寨,以道观前后,分为两个部分。观前一片演武场,场地阔大,足有百亩。四周皆是军帐,驻扎着不少寨兵。
观后一座矮山,山上,修建着连片的屋舍。寨兵的家眷,都住在这里。各家的门前,都有一块菜地,种些蔬菜瓜果。不少的小孩子,跑来跑去,甚是欢快。不像匪寨,倒像是一处村庄。
湖边儿上,只有一条大船。刚接了于飞等人,现今停在那里。其余的大船,根本不见踪影。于飞等人随着寨兵,一路往道观后走。沿途警哨密布,林子里,更藏着暗哨。
突的,一阵笛声传来。声音清越、曲调婉转,煞是好听。于飞转头看去。只见道观西边儿,把头儿一座楼阁。有笛声传出,却看不见人影。楼阁的窗户,垂着白色的窗帘,随风飘动。
此时,一轮弯月,正挂在楼角。
王世元很高兴,设宴款待王元。宴席露天而设,火堆上,架着整只的羊,香味扑鼻。王元等人,与山寨大多相识。如今见到,自是一番热闹。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好不快意。
于飞啃着一块肉,悄悄打量王世元。王世元身材瘦小、头发花白,看上去五十多岁。最奇特之处,却是一双眼睛,竟出奇的大。好似鱼眼一般,向外突着。与王元说笑,声如洪钟。
这些时日,王世元很是苦闷。本打算带手下儿郎,跟随赵宗咏,搏一世富贵。谁知,就像六月的雨,来时倒是猛烈,霹雷闪电、地动山摇。只一转眼,烟消云散,万事皆休。
泥沱湖水寨,最多时,聚集着上万人。三山五岳、两水漕帮,无不相投,赫然绿林魁首,声势一时无两。但是,随着赵宗咏失踪,绿林势力顷刻瓦解。各有心肠、四散而走。
泥沱寨,只剩下一片狼藉。而且,时刻提防官军。泥沱寨杀官造反,裹起巨大声势。等朝廷缓过手,怎么可能放过?清剿泥沱寨,只是迟早之事。小小一座水寨,如何抗衡朝廷?
如今,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王世元酒喝的不少,有些醉意。突地,人沉默下来,盯着西边阁楼,深深看了半晌。摇摇头,长叹一声,意兴阑珊。端起一碗酒,直直灌进嘴里。捋一把胡须,长长吐出一口酒气。
“大哥,那是阿芷?”王元问道。
他来过泥沱湖,与王世元莫逆。有一些事,他知道。
“唉,把自己锁在西楼,不肯下来。”王世元叹气。
说起来,这件事,也是奇巧无比。
王世元曾在登州水军,因得罪上官,一门老小被杀绝,只他一人跳入海中逃走。王世元再未娶亲,到老无儿无女,孤身一人。今年春上,他有事去京城,却无意间,救下一名女子。
那女子名叫阿芷,为情所困,投河自尽。正叫王世元遇到,一个猛子扎下去,将人从汴河救起。女子死了一场,想是心结解开,也不再求死,感念王世元救命之恩,认为义父。
王世元如获至宝,视为己出。带着阿芷,回到泥沱寨。
哪料到,阿芷与赵宗咏,竟是旧识。
阿芷色艺双绝,乃是东京城中,翠云楼花魁。机缘巧合,让阿芷遇上赵宗咏。赵宗咏玉树临风、风流倜傥,阿芷生出爱慕。
来来往往,一颗芳心,早已托付情郎。
但她身份低贱,却入不得王府。被赎了身,养在外宅。偏生世事无常,汝南王府谋逆,一夜间灰飞烟灭。所幸,阿芷不在王府,没有受到牵连,逃脱了性命。
她只当王府中人,已是全部被诛。心念俱灰,投河自尽。
无巧不巧,她来到泥沱寨,竟遇见情郎。
二人相见,恍如隔世。鹣鲽情浓,再续前缘。
然而,好景不长。赵宗咏失踪,又丢下了阿芷。
这次,阿芷没有寻死。把自己关在西楼,弹琴品笛、作歌起舞,却再不肯下楼。无白无黑,一时哭,一时笑。
王世元心疼不已,却是无能劝慰。干着急,没办法。
忽然一阵歌声,随风飘来。闹酒的一帮人,霎时安静下来。端着酒碗,支棱着耳朵,听的甚是入神。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听到这首词,于飞一阵恍惚。辛老爷子的名篇,因为他,提前出现在大宋。静静的听着,不由站起身,向着阁楼走近。楼中女子,歌喉婉转,音色绝佳,演绎这首词,令人神往。
歌声倏止,一个白衣女子,立在阁楼窗边。
女子仰起头,看着天上弯月。
下一瞬,她纵身而起,扑出了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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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飞一惊而起,天魔步踏出,身形直如幻影。女子还未落地,已经被他一把抱住。顺势一个旋转,轻轻落下地。再看怀中女子,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已经晕了过去。
直至此刻,才传来惊呼声。王世元扔了酒碗,三步两步,已经跨了过来。嘴里惊叫着,“阿芷,阿芷,怎的这般傻啊。”
“王寨主莫担心,只是晕过去,不碍事。”
王世元接过阿芷,抱在怀里,一叠声道谢。
“多谢,多谢。救命大恩,某记下了。”他担心阿芷,匆匆说罢,向宅院里走去。边走边吼道,“快去,找王瘸子来。”
发生了这事,宴席自然无法继续,各自散去。有管事领着,安排王元等人暂时住下。后边的行动,是继续呢,还是等等?一时间都没了主意。大家伙儿的目光,都看向了于飞。
于飞有些挠头,这事儿仓促。骤见女子跳楼,于飞下意识扑出救人。救人不为错,于飞不后悔。只是人家女儿昏迷,正忙着救治。此时发动攻击,未免趁人之危,总觉得不太地道。
但从兵法来说,敌方心慌意乱,正是突袭良机。
于飞犹豫难决,沉吟不语。猛然发现,自己像个坏人。
而且不止一次,总是扮演坏人。
曾经,潜入黑虎山寨,却见到邹七姐。石彪子两口子,恩恩爱爱、与世无争。自己好端端杀出,一掌打伤石彪子。若不是西军故人,最后解除了敌意,于飞真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
就像此时,人家女儿为情所困、寻死觅活,老父心疼不已,正忙着救治。自己偏要杀出来,再毁了他们家,岂不是坏人?
“我怎的,像个坏人?”心中所想,不由念叨出声。
“啊?”王元几人,面面相觑。这位小殿下,莫不是心软了?王元凑上前,小声说道,“公子,要不,先和王世元谈谈?”
“如何谈?”于飞问道。
“在下先探探口风,或许,他肯接受招安。”
于飞沉吟不语,这番试探,是有风险的。若肯接受招安,自然万事大吉。若不肯,岂会留他们再住?即便让住下,也定是百般警惕。他们再要突袭,可就增加了难度。
思忖片刻,于飞说道,“我与你一起去。”
于飞有了决断,跟着王元一起。若谈成,一切好说。若不成,立即动手,将之擒拿。到时,以王世元为质,控制住泥沱寨。若有寨兵反抗,自然再不会容情。
他要跟着去,是担心王元的武艺。万一不敌王世元,岂不是闹了笑话?算计的再巧妙,打不过人家,一切白费。
刚要动身出屋,门外传来话声。
“王元兄弟,可歇息了?”王世元找上门来。
“大哥怎的来了?快请进。”王元忙出门招呼。不一时,引着王世元进屋。于飞等人不及避让,忙抱拳见礼。
“哥哥来的不巧,打扰几位说事?”王世元一看,屋里坐着四五人,像是正谈事情,脚下不由一顿。
“哪有什么正事。”王元一个哈哈,请王世元坐下。其余几人施礼告退出去。于飞留了下来,就在王元身边站着。
“小兄弟如何称呼?老夫要好好的感谢。”
“在下姓种名玉昆,在西军效力。”于飞不打算绕圈子,单刀直入,报了自己姓名。既然进了屋,谈不成,那就别出去了。
王世元腾的跳起,双眼瞪着于飞,难以置信。
种玉昆之名,天下皆知。王世元不久前,还在与西军作战,怎会不知种玉昆?虽未见过面,但白马银枪,早已如雷贯耳。
“种小将军,果然好胆色。”王世元缓过神,冷冷赞道。
“在下来意,想必寨主尽知。”于飞说道,“听王元说,寨主为人侠义,从不害民。虽在草莽,却身心持正。种某钦佩不已,故来相招。渴盼寨主,将一身本事,为国为民所用。”
“王某杀官造反,朝廷容的下?”王世元冷笑。
“种某既来,前罪当然赦免。”于飞说道。
“你做得了主?”王世元心动,却不敢相信。大宋军武啥样,他一清二楚。招安这等事,什么时候,能轮到武将做主?即便种玉昆名声不小,怕也是身在人下,听命行事而已。
“大哥,莫再犹豫,都使做的了主。”王元急道。王世元不知于飞身份,他可是心知肚明。奈何于飞不露,他不敢说破。
“王寨主若受招安,可归于种某麾下,建立水营。水寨内一应寨兵,只要没有沾染百姓鲜血,全数入营,仍由寨主统领。”
“当真?”王世元惊诧不已。
历来受招安,哪有这好事?麾下人马,无不拆的七零八落。即便头领授官,也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根本不受重用。除了混一口饭吃,别无他用。如今的禁军,可不就是混吃等死?
王世元心中纠结,脸色阴晴不定。
正这时,门外一声唤,“义父。”
阿芷闯进屋来,一眼就看向于飞。她本无大碍,只是望月思人,一时迷了心窍。纵身跳下阁楼,晕了过去。等苏醒过来,已是啥事没有。生死之际又走一回,心神反变得清明。
王世元见她无恙,赶来感谢于飞。阿芷得知被人所救,再躺不下去,让侍女陪着,也来感谢救命之恩。到了门外,正听见说话。遂站下等着,却是越听越惊,那声音似曾听过。
秦红英曾藏身翠云楼,对阿芷多有照拂。陈景元去找秦红英,也常带着于飞。阿芷不止一次,见过于飞。
她习歌练曲,对声音极敏感,于飞说话的强调,自然能记住。此时听来,却不敢相信。因此急急闯进屋来,一眼看向于飞。
“殿下,果然是你?”阿芷惊喜叫道。
“你是?阿芷?”于飞略一愣神儿,倏地记起。
“殿下,还记得阿芷?”阿芷突的哭出声。
一旁的王世元,早已经傻眼,愣愣回不过神。
殿下?哪里的殿下?想破头,他也想不出。
明明是种玉昆,怎的又成了殿下?竟然,与阿芷相识?听着话音儿,很是熟悉,可不是敷衍的交情。
“义父,快答应啊。”阿芷扯住王世元,急急说道,“打虎殿下的承诺,定然说到做到,义父莫再犹豫。”
“他是打虎殿下?”王世元大惊失色。
“大哥,还犹豫什么?”王元一声大喝。
王世元惊楞抬头,看向于飞,心神激荡,嘴唇哆哆嗦嗦,却是说不出话。好半晌,一步跨前,扑通跪倒在地,涕泪横流。
“罪民王世元,拜见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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