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城,大相国寺。
时至傍晚,热气稍稍褪去。一辆马车,施施然驶来。
今日,大相国寺有贵人,百姓不许入内。正门前,一队队禁军肃立,全副武装、警戒森严。往日的喧嚣,已经消失不见。路上行人商贩,一个个变得小心翼翼。
马车不走正门,斜刺里一拐,走进一条小道。小道的一侧,就是寺庙的西墙。往前走了百十步,树荫里露出一道小门。此刻,小门敞开着,正有内侍等在那里。
马车并不停,直接驶进了院中。内侍关了院门,一溜儿小跑,追在马车后面。不一刻,到了一处院落。院落不大,却甚是精致。端地粉墙青瓦、翠柏浓荫,曲径通幽、凉风习习。
朱贵下了马车,左右扫了一眼。也不言语,抬脚往院里走。他的心情不好,脸色阴沉。但进了院子,一下堆起满脸笑容。
今年陕西、河东大旱,滴雨未降。三皇子心念百姓,请求皇帝同意,在大相国寺斋戒三日,为陕西、河东祈雨。
当然,三皇子年纪太小,贤妃朱氏陪同一起。
朱贵进了屋,忙低头行礼。偷眼一扫,不见三皇子,只有自己的姐姐,以手支额,坐在软塌上。瞧着,神情憔悴。
“三姐姐。”朱贵轻轻叫了一声。
朱贵行五,家中老幺,最得兄姐疼爱。但有所求,无不应允。朱氏听见叫声,抬起头看到朱贵,登时一喜。
拍拍身边坐塌,说道,“小五儿,快过来,坐姐姐这里。”
朱贵自小,与姐姐亲近。现在一下见到,不由红了眼睛。他心里很清楚,二皇子将要回来,姐姐心慌了。
岂止是姐姐心慌?整个朱家,都是如遭雷击。
那日,韩琦在朝堂上,一句话石破天惊。满朝文武,愣愣回不过神来。安平郡王啊,已有多少时日,没有过这样的称呼?但是,转瞬间,所有人都反应过来。涨红着脸,急急向皇帝道贺。
或许有很多人,都不想二皇子回来。最起码,也要等储位确定之后,再迎回二皇子。但是朝堂上,谁敢如此说?
韩琦当日的话语,犹在朱贵耳边。
“安平郡王,化名种玉昆,投身军伍。绥州之战,单枪匹马,杀入西夏军中。一枪刺杀籍辣那仁,遂有绥州大胜。”
这些事,朝臣个个耳熟能详。谁能想到,勇冠三军的种玉昆,就是失踪的二皇子?如今联系起来,人人惊诧莫名。深宫的皇子,何时变得如此勇武?哪来的这般武艺?
就在当日,入内都知何正,奉旨出京。带领皇城司军兵,星夜赶赴沂州,迎接二皇子回京。皇宫里,风头大变。沉寂多时的皇后,出了延福宫,正大兴土木。亲自监工,翻新玉璋苑。
京中豪门贵妇,带着自家女儿,花枝招展,排着队往皇宫去。闻听,延福宫收到的庚帖,满满装了两大箱。
“且容你等,得意两日。”朱贵暗暗咬牙。
最近一段时日,朱贵极不适应。从前没富贵时,自也不惦记。但富贵之后,突又被打回原形,却是再难忍耐。手掌物流集团,那是何等的奢遮?亿万财富,呼风唤雨。
真所谓,乐极生悲啊,朱贵后悔不已。他大肆敛财,手下人自然有样学样,甚至比他更狠。平叛的关键,竟把手伸向了军粮。
事情漏了陷,皇帝雷霆震怒。总算姐姐求情,自己才能脱身。但物流集团这只鸭子,眼睁睁又回到曹佾手上。失去物流集团,朱贵从云端,直坠凡尘。朱家的声势,一落千丈。
这段时日,朱贵不敢出门。每日躲在家中,长吁短叹。
权贵富豪,精明的人太多。物流再次易手,不难让人想到,皇帝的态度,已经发生变化。曾经趋之若鹜,如今避如蛇蝎。
偏这个时候,二皇子找到了。这对朱家,如同雪上加霜。
不过两日,朱家门庭冷落,再不复往日煊赫。
朱贵心中愤懑,却是无可奈何。
朱贵想到此,不由暗暗撇嘴。哪有什么士大夫,满朝朱紫,也不过是趋炎附势,蝇营狗苟。读书人?还不如屠夫仗义。
“小五儿,姐姐可该怎办?”朱氏叹气。
朱氏虽久在深宫,却是谨小慎微。事事藏拙,从不敢出头。直到生下皇子,她才有了些底气。但那时,二皇子受宠,他们娘俩儿,看不到出头之日。二皇子被掳,朱氏才风光起来。
有了皇帝的眷顾,三皇子炙手可热。朱氏娘家,一步登天。眼看着储君之位,就要落在儿子头上,朱氏心花怒放。
谁料,二皇子命大不死,又要回来了。
“姐姐莫要忧虑。”朱贵笑着说道,“大哥说,两府之内,起码半数心向鄂王。姐姐且宽心,只管好好教导外甥。”
他们的大哥朱哲,已是三司副使,位高权重。近一年经营,广结善缘,更兼合纵连横,身边羽翼俨然。所谓功不唐捐,三皇子得众人拥趸,早已今非昔比,投效者众矣。
朝堂,从来就是名利场。为着各自利益,每个人都在赌。既然投下赌注,当然不愿蚀本。即便是蚀了本,也总会想方设法,再重新夺回来。何况如今,谁输谁赢,尚未可知。
安抚住姐姐,朱贵告退,离开了大相国寺。
夜色中东京城,灯火绚丽,丝竹隐隐。朱贵坐在车里,眼睛却盯着窗外。他的目光所及,正是巍峨的宣德楼。朱贵的眼神,越发的阴沉。抬起手,一拳击在窗上,发出“嘭”的一声大响。
如此花花世界,岂能拱手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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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的夜,分外明亮。辽阔的原野,蒙上了一层青纱。随着地形起伏,青纱泛起波纹。一座浩大营盘,矗立在原野上。
此刻,夜已深。大营一片静谧,只剩下数点灯火。
突地,十数道人影,从树林里窜出。
一个个黑衣蒙面,纵跃如飞,向军营扑去。手里的刀剑,明晃晃闪着寒光。来到军营边上,迅速匍匐在地。
有人慢慢站起,弓着身,靠近了营栅,打量着营中动静。
月色下,大营一目了然,静谧无声。
过了片刻,他返身回来,低声说道,“兄弟们性命,都在我等身上。一会儿进去,千万小心,得手就撤,莫伤人命。”
众人闻言,齐齐点头。
他们是一帮绿林,叫号鬼见愁。五年前,占了东蒙山险地,开山立寨。寨主王元,武艺高强、为人仗义。几年下来,兵强马壮,积攒了不少财富。沂州王伦叛乱,王元最早投靠。
凭着一身好功夫,王元很快出头。他手下的人马,原本只有百十人。但几仗下来,收降官军、裹挟百姓,人马越打越多。赵宗咏亲自接见,授予指挥使之职,独领一营,追随王伦征战。
狄青初到泗州时,王元受命偷袭。不料,狄青早有防范,设下了圈套。一时伏兵齐出,飞箭如蝗、喊杀震天。
王元损失惨重,带着百十嫡系,冲出包围、仓皇而逃。
使出了吃奶劲,终于逃过泗水。一众人精疲力尽,躲进一处小村庄,呼呼大睡。等再睁开眼,百十人众,已被捆成了粽子。
巡检司撞上大运,不费一刀一枪,平白捡了个功劳。
王元欲哭无泪,被关进安抚司大狱。杀官造反,哪有活路?事至此时,王元再无念想,一心等死。谁知,竟有人找上他,给出了一条活路。当然,这条活路,也得拿命拼。
“潜进军营,杀几个女人,你百十兄弟,皆可活命。”
军营重地,岂是能随意潜入,何况潜进去杀人?不用想,也知危险重重,必是九死一生。但是如今,自己等人,还有活路么?既然有人要利用自己,那说不定,就能搏出一线生机。
“此话可当真?”王元急急问道。
“当然。只要事成,某立马放人。”
“我怎么相信你?”王元当然不信。江湖鬼蜮伎俩,他见识经历的多了。此人鬼鬼祟祟,利用死囚杀人,自是见不得光。
事成之后放人?王元不信。倒是被灭口,可能更大。
“你没得选,想活命,就赌一把。”
“好。”王元没犹豫多久,一口答应下来。
王元深陷大狱,已必死无疑。有了活路,怎的也要抓住。狱中百十号人,都是多年兄弟,出生入死、情义深厚。既有活路,王元不能不救。即便有什么不妥,也顾不得了。
当下,选了十四人出来,具是身手高强。
那人交代,有十名女子,被西军种玉昆,掳进军营。现在,就驻扎在临沂城外。军营阔大、防守严密,足有七八千人。况且,种玉昆其人,王元听说过,西军悍将,勇猛无双。
王元的任务,就是潜进军营,找到这十名女子,然后杀死她们。至于,这些女子是何人?为什么要杀?王元不知道。
此刻,王元趴在地上,从怀里掏出张纸。轻轻展开,趁着月光,再次看了一遍。这是一张草图,画着军营规制,中军、辎重、兵营、医护队,各个区域,都标注的清清楚楚。
那人交给王元时,曾说道,禁军扎营,规制大同小异。若按图寻找,一般不会出错。但也有例外,是以只能参考。王元的目标,正是医护队。军营中的女人,都住在那里。
王元收起地图,小声问道,“香都带着吧?”
“带着呢。”有人答道。
那人的命令,是杀死这些女人,但王元另有打算。
那人的承诺,王元压根儿不信。真要把人杀了,对方翻脸不认,再来个杀人灭口,如何是好?王元思前想后,定下了计划。他要迷晕这些女子,然后带回去,与那人交换。
有把柄在手,那人不敢不换。
至于迷香,更不是问题。俗话说,蛇有蛇道、鼠有鼠道。王元久在绿林,想买到迷香,自然容易的很。
“走。”王元一声令下,起身窜向营栅。十数人紧跟其后,抓住营栅轻轻一翻,跳进了军营。脚下轻巧,向着营中摸去。
巡逻的警哨,不时交叉穿过。王元甚是机警,总能提前避开。一直潜到医护队,十几人安然无恙。但是营中巡防,确是严密,虽有惊无险,也是人人紧张,汗透衣背。
医护队单独一处,外围圈着栅栏。栅栏里面,一排排帐篷,整齐的排列。纵纵横横,足有三四十座。如此多的帐篷,却是没想到。王元一下犯了愁,那些女人在哪?这可怎么找?
正犯愁呢,有兄弟碰碰他,伸手一指。
王元顺着手指一看,只见一座帐篷前,晾晒着女人的衣衫。顿时眼睛一亮,医护队女兵,穿的都是军服。这几件一看,就是百姓的穿着。帐篷里住的,岂不正是要找的人?
王元大喜,上天眷顾,得来全不费功夫。
王元一挥手,有人弓着身,悄悄的摸过去。找个背风处,取出火折子,点燃迷香。顺着帐篷的缝隙,探了进去。
约莫有一刻钟,王元潜过去,耳朵靠近帐篷,仔细的倾听。里面呼吸断断续续,没有了鼾声。一个接着一个,摸进了帐篷。
帐篷里,两排通铺相对,一边睡着五人,正好十人。此刻,这些女子中了迷香,一个个昏睡不醒。王元等人立即行动,抓住床单子,把女子一裹,一人扛起一人,出了帐篷,顺原路返回。
直到出了大营,王元犹不敢信,这也太顺利了。心中默念神佛,感谢了一圈儿。背着女子,一路狂奔,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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