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门前,气氛陡然紧张。隔着六七十步,两军弓弩齐举,紧紧盯着对方。黑黝黝的神臂弓,一人多高,郭凯没见过。但模样霸道,瞧着让人发憷。郭凯异常恼怒,却也不敢冲营。
这部兵马人不少,而且,正是屠杀禁军的元凶。四百多人,说杀就杀,可见主将凶狠。真死在这里,那可太不值得。犹豫片刻,郭凯挥手叫过军兵,持着自己官凭,跑去营门前交涉。
号角声响起,那就是军令。各营军兵,已快速整队集结,全副武装,等待着出击命令。原本热闹的军营,陡然肃静下来。
“都使,来者不善啊。”柳礼跟在于飞身边,看着营外的阵仗,心里有些打鼓。皇城司的军服,他认得。
“皇城司的人,来此作甚?”于飞琢磨着,不得要领。
于飞对皇城司,可是很熟悉。不少军兵,都曾在皇宫值守。万一被人认出来,岂不麻烦?于飞有些头疼,不让进怕是不行,这些人奉皇命而来,谁敢阻拦,那就是抗旨。
“让领头儿的进来,其他人留在外面。”于飞命令道。
“卑职遵命。”邢况领命,转身出了大营。
过了好半晌,郭凯走进大营,身后边,跟着十来个军兵。郭凯有些气急败坏,边走边高声吆喝,“种玉昆在哪,速来接旨。”
郭凯要带兵进营,被邢况拦住。纠缠半晌,他也没拗过邢况,自不会有好心情。心里气急,却拿邢况没法子。暗暗发狠,你个不长眼的贼配军,等咱家拿下种玉昆,再好好摆置你。
郭凯张狂大叫,无意间一转头,正瞧见于飞。高大的身子,冷不丁就是一塌,嘴里的话生生止住。张大了嘴巴,瞪眼瞧着于飞,就像一只鹅,被人猛然掐住了脖子。
下一刻,郭凯一个激灵,张口就要大叫。
“不许说,不许说出来。”于飞眼见要坏事,纵身跨过去,一把揪住郭凯衣襟,瞪着眼威胁说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于飞一见郭凯神情,立马就知道,他认出了自己。
郭凯官职不低,常在宫中行走,岂会不认得二皇子?
乍然见到于飞,郭凯难以置信。转瞬就是万分惊喜,浑身都激动的发抖。一场天大的功劳,突兀的砸在他头上。
一句“殿下”未叫出口,硬被于飞堵了回去。郭凯一下子,被噎的满面涨红,有点喘不过气来。眼里精光四射,异常兴奋。哈巴狗儿似的,塌低了身子,只瞧着于飞傻笑。
这变故,看的一旁众人,都有些发懵。
于飞不由分说,扯起郭凯就走。郭凯的护卫,刚想上前阻拦,就被郭凯一脚踹开。喝道,“都在此等着,不许乱动。”
刚进了大帐,郭凯扑通一声,跪拜在地上。
“殿下啊,小的可找着你了。”郭凯话带哭腔。
于飞仰天长叹,无可奈何。他想瞒着身份,估计是没戏了。即便现在不说,这内侍回去京城,也必然要禀报皇帝。想到此,于飞颓然坐下,瞪着跪倒的郭凯,暗暗磨牙。
“说说吧,你来此作甚?”于飞恨恨的问道。
“殿下,京东安抚使陈执中,弹劾狄青杀害禁军。官家震怒,派了小的来,抓捕狄青一干凶手,押回京城受审。”
“什么?”于飞大吃一惊,腾的跳了起来。
“种玉昆是元凶,小的来此,是要捉拿此人。”郭凯说着,声音越来越小。他又不傻,二皇子和种玉昆,同在一处军营,谁知是个啥交情?郭凯心里,有些犯嘀咕。
“他娘的,敢颠倒黑白?”于飞怒喝一声。
随着于飞怒喝,从帐外冲进来四五人。噌噌抽出长刀,架在了郭凯脖子上。郭凯惊得大叫,“不关小的事,不关小的事啊。”
于飞挥手,让军兵退下。心里也是苦笑,这帮军兵,一个个愣头青。不认得皇城司么,这可是皇帝的人,抽刀就架人家脖子上?
于飞却不知,他手下这帮军兵,追随的是白马银枪。
在这里,除了于飞,军兵谁也不认。
于飞此刻,愤愤不已。有人颠倒黑白,把范家村之事,告上了朝廷。恶人先告状,给他的头上,扣了一个屎盆子。
“这件事儿,前前后后,给我说说清楚。”于飞说道。
郭凯从京城来,朝堂里的事,知道的自然不少。当下,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说的明明白白。
陈执中此人,于飞没见过。性情如何,不得而知。范家村之事,想要查清不难。偌大的坟头,就在那里。即便傅永吉栽赃,只要陈执中想查,一定可以查的清清楚楚。
但是,陈执中没有查清。或者说,他根本没查,而是完全听信了傅永吉指控,附上家属血书,弹劾狄青。若说这其中,陈执中没有盘算,于飞难以相信。若有盘算,他要干嘛?
“京城里,还发生什么大事?”于飞皱眉问道。
“还有么?哦,对了。”郭凯略一思量,立马说道,“监进奏院苏舜钦,祀神时召妓作乐,十数人被御史弹劾,丢官去职。”
苏舜钦可是名人,于飞后世就知道他。只是时运不及,被猪队友坑了,一生郁郁不得志。而这件事,成为变法失败的开端。范仲淹、韩琦等人,相继被贬出京。庆历新政,从此化为流水。
“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于飞冷笑。
“啊?殿下也知这句诗?”郭凯惊愕不已。
于飞不理郭凯,犹自琢磨着心事。
新旧之争,刀光剑影。杀巡检司军兵之事,无疑被人利用了。苏瞬卿,狄青,都与范仲淹有关。先有祀神召妓,再有屠杀禁军。旧势力联手,向庆历新政,发起了一场完美狙击。
范仲淹完败,比历史上更惨。
“陈执中,好手段。”于飞赞道。
青州安抚使司,一片肃静。傅永吉上身赤裸,背后血肉模糊,趴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行刑的军兵,目有不忍。奈何,他不敢触怒陈执中,低头看着,无力救助傅永吉。
陈执中官老成精,并不好糊弄。没用几天,范家村之事,被他查的清清楚楚。严刑拷打之下,傅永吉招认,郭效武杀良冒功,乃是他的指使。不仅范家村,还有更多村庄,被他们灭绝。
被屠戮的百姓,超过两千人。
再是久历官场、八风不动,陈执中也难安坐,惊得面无人色、浑身发颤。那是两千条性命啊,谁能不动容?
参与杀戮的军兵,全被抓捕下狱。
对于傅永吉,陈执中就一个字,“打。”
陈执中不喊停,行刑的军兵,只能不停打下去。
此刻,陈执中心中发紧,骑虎难下。因为傅永吉招认,范家村没有被杀绝,有人逃出了生天,落在种玉昆手上。
这是巨大的纰漏,足以翻云覆雨。
最好的办法,就是抢在前面,处置了这帮野兽。不仅摘清自己的嫌疑,还能落个明察秋毫、为民做主的名声。但如此一来,自己先前弹劾狄青,打击新法之举,就成了一个笑话。
陈执中左右纠结,杀不杀傅永吉,难以决断。
不杀傅永吉,他就是证人。指证狄青,范仲淹难辞其咎。所谓新法,必将遭受沉重打击,自此烟消云散。而自己,作为此事功臣,也会收获巨大回报,登堂拜相,亦是等闲。
但若留着傅永吉,就要承担风险。因为一旦事发,傅永吉就是丧门星。到了那时,自己难逃受他牵累,名声尽毁、丢官去职。两千人命的恶名,背在自己身上,还有颜面活着吗?
那种凄惨景象,只是想一想,就让陈执中不寒而栗。
陈执中眯眼坐着,心中思绪纷乱。
平叛之初,陈执中手中,最主要的兵力,就是巡检司。但巡检司战力衰弱,与叛军遭遇,连连大败,损兵折将。
战事失利,京东路一片糜烂。陈执中无奈,向朝廷请援。
狄青帅西军平叛,不受京东路节制。京东安抚使司,只负责提供粮草军械。朝廷如此安排,让陈执中极为不悦。
他乃一路帅臣,节制平叛大军,理所当然。如今,令出两门,到底听谁的?况且,狄青一介武夫,数万大军,岂能由他统帅?这番莫名其妙的安排,对陈执中来说,简直就是侮辱。
当初,物流集团运送辎重,期间上下其手、倒卖军粮,陈执中不闻不问,就是要看狄青笑话。他的算计,就是等狄青断粮。到时狄青上门求粮,自是可以随意拿捏。
却不料,狄青兵进清江浦,竟找到了军粮。
狄青恼恨安抚司,更不与其交道。独令专行,追踪叛军、展开围剿。狄青有了军粮,大军气势如虹,连战连胜,杀的叛军大败亏输、四处逃窜。不几日,追到扬州,堵住了王伦。
狄青大军势如破竹,频频获胜,让人眼红嫉妒。京东驻军,眼见西军挣功劳,心下极是不甘。平叛的功劳,岂能全让西军得去?一帮军校堵在安抚司,纷纷请求带兵出战。
陈执中老于世故,眼睫毛都是空的。他岂会看不出,这帮将校眼红西军,这是要抢功啊。不过,他乐见其成。
果然士气如虹,巡检司连连得手,战果丰硕。
陈执中虽疑惑,却也未深究。巡检司有了战功,他的脸上也有光彩。当下,命人撰写战报,飞速报上朝廷,为诸将请功。
至于他的功劳,不言自明。
陈执中以天章阁待制,出知青州。然而时日长久,却一直无法回京。为此,陈执中绞尽脑汁、却不得计,郁郁寡欢。
青州虽好,哪及得上东京?
若想回东京,他缺少一件大功。但是很快,契机来矣。
沂州虎翼军叛乱,陈执中仰天大笑。
平定叛乱,回京之路,还会远吗?
正当他熏熏然之际,一瓢冷水,浇在了头上。傅永吉麾下,一指挥四百多人,被人残酷杀害。死难军兵家属,捧着血书,跪倒安抚司门前。声声泣血,指斥狄青骄横跋扈,纵容麾下、杀人抢功。
陈执中惊骇万分,实难相信。
沉思了一夜,陈执中做出决定,上书弹劾狄青。
四百二十六条人命,狄青在劫难逃。
朝廷反应很快,郭凯带领皇城司,星夜而来。追到扬州,不容分说,解除了狄青兵权,押送回京受审。
平叛大军,交由副将率领,受陈执中节制。狄青在军中,威望素高。岂能任由皇城司,平白抓走主帅?军中顿时鼓噪起来。
陈执中随同而来,带着数千巡检司。但凭着巡检司军兵,哪里能压住西军悍将?眼看着,又是一场暴乱。好在,狄青出面,安抚住大军情绪,没有造成太大的麻烦。
只是这么一闹,已被截住的叛军,却趁着空隙,绕过扬州城,向西逃去了和州。再想堵住,却要费不少功夫。
“禀相公,傅永吉昏死过去。”军兵上前禀报。
陈执中回过神儿,扫了一眼傅永吉。挥挥手,闭上了眼睛。军兵领命,上前抬起傅永吉,匆匆向外走去。
院子当中,站着四五十名将校。顶着太阳,被勒令观刑。一个个无不是双股颤颤、冷汗森森。此刻,见傅永吉被抬走,不由暗暗长出一口气。打的再狠,总是活了下来。
既然傅永吉不死,他们也可以活下来。
突然,有快马奔来,踏踏蹄声,分外的响亮。
“报。”一声高喊,惊醒了陈执中。
“发生何事?”陈执中身旁,有幕僚问道。
“禀相公,桂阳监洞蛮叛乱,乱兵已至潭州。”
“什么?”陈执中腾的站起,满眼惊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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