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作院掌兵器制造,最是紧要之处。平日,驻扎着一营禁军,警戒森严,寻常人等不容靠近。都作院设在延水边上,围墙高耸。若非有物资运送出入,几乎与世隔绝。
鄜延路都作院,设在华州,称东院。延州造箭工坊,原本隶属弓弩造箭院。后来,朝廷改设军器监,造箭工坊归入都作院。依然留在延州,专事制造各式箭矢,称为西院。
西院院事,由华州都作院派遣,管辖着一千多工匠。官虽从八品,但是权力可不小。造箭所需木料、铁料、漆料、羽料,皆从其手中进入。各军箭矢补给,必得他的许可。
一进一出,财源滚滚而来。西院院事以下,签押、管事,大小作头,无不肥的流油。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都作院,自然是铁料、木料通吃。至于箭矢能不能用,谁去管它?
库中也有好箭,备着上官巡查。上官一走,转手卖掉。西北战乱纷纷,通过关节买箭的人,可是一摸一大把。即便是横山羌民,也拐着多少弯儿,买走大量箭矢。
石彪子换装之前,见着西夏的刀枪,都舍不得丢掉。不是西夏刀枪锋利,而是大宋刀枪太差。稍稍劈砍两下,动辄刃崩枪折,谁敢用之战场拼杀?奈何好铁,都被蠹虫吃了。
明珠族之事,种诂早已上报主帅。夏州战事稍止,种世衡已派出军队,追缴明珠族羌人。但是,仅数天耽搁,明珠族驻地,已经不见一个人影,举族上下逃窜无踪。
明珠族投靠西夏,对汉人杀戮甚众。屡屡侵入宋地,烧杀抢掠,浑身沾满汉人鲜血。如今银夏易手,成为汉人天下。明珠族自知难逃清算,岂敢多留?早逃入西夏。
大军无功而返,但箭矢流失之事,种诂却一直惦记着。宣勇军叛乱,军械全被查封。种诂亲自清点过,除了霹雳弹,其他军械都未流失。那换给明珠族的箭矢,从何处来?
据俘虏交代,宣勇军换马这事,做了好几年。每月都有交易,少则十数匹,多则四五十匹。如此算下来,可是数百上千。这么多的战马,却不在宣勇军,那又去了哪里?
种诂回到延州,交卸了差事。带着缴获的箭矢,直奔都作院。延州各军的箭矢,都有西院补给。若要查问来处,避不开都作院。大宋军械,包括箭矢,都有花押。
箭矢的尾羽之下,铭刻着制造日期、批次,以及匠人、监官的花押。军械箭矢出库,皆有去向、数量记录。只要查阅卷宗,自能知道,羌人的箭矢来自何处。
第一次来,种诂没能进门。都作院守卫声称,没有庞帅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入。防范如此严密,种诂倒有些欣喜。他一直担心,怕都作院失察,导致箭矢流失。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
返回头,请了庞籍手令,二次来到都作院。查验过手令,果见真实无误,守卫只得悻悻放行。但守卫并不离开,跟在种诂身后,目灼灼的盯着。这番做作,让种诂很是不自在。
不一时,有管事过来,询问种诂来意。种诂取出箭矢,令几人辨认。箭尾花押具在,只要找出记录一查,这一批箭矢,何人领取,分发到何处,立时一清二楚。
“好叫机宜得知,这支箭矢,不是出在西院儿。”一名管事,端详了半天,一抱拳,向种诂说道。
“那箭尾花押?”种诂愣住了。
“花押乃是伪造。”管事言之凿凿。
“伪造?”种诂一把抓过箭矢,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管事呵呵一笑,叫人取来一支箭矢,递给种诂。说道,“机宜细看,监官的花押,却是不同。”
种诂细看之下,果见不同。一支花押是个从字,另一支上,却是个丛字。虽只是差了一笔,却是截然不同了。种诂有些失望,还以为到了都作院,一查一个准呢。谁知,竟是伪造的。
种诂无由再留,团团一抱拳,向着门外走去。恰在此时,西院院事谢桂丛,闷头往里走,正与种诂撞上。谢桂丛正是得了信儿,才急急赶回来。打眼一扫,已经心知肚明。
“机宜难得来一趟,实是西院喜事。”谢桂丛殷勤说道,“下官这就命人准备酒宴,还请机宜赏个薄面。”
种诂正自郁闷,哪有心情饮宴?寒暄客套一番,抱拳告辞。正自出门,陡听身后一声大叫,“种大爷,小人举告谢桂丛,贪赃枉法、倒卖军资。请种大爷明察啊。”
这一声叫喊,惊呆了所有人。种诂倏地转身,只见不远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破衣烂衫,跪倒在地,不住的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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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飞赶到都作院,此地已被封锁。西院内外,站满了军兵。庞籍收到传信,惊得跳了起来。哪里还坐得稳?放下手头琐事,亲自赶到这里。此刻,西院一应官吏,全数被捉拿。
举告的老者,名叫祝七,今年五十四岁。祝家世代工匠,到他这里,已是第四代。工匠都被圈禁,没黑没白的做工。一月下来,工钱没有几文,倒还欠下债务。
谢桂丛虽是文人,却是性情暴戾。克扣工钱不说,一言不顺,动辄往死殴打匠人。有人若敢顶撞,不几日,就会消失不见,生死不知。一众工匠,惧其淫威,敢怒不敢言。
这些制箭匠人,皆属厢兵。亲眷人等,具登记造册。世世代代、子子孙孙,只能在此为工匠。不能科考、不能从商,更没有田地。全家口食,都指着工钱。活不下去,也逃不了。
恰巧今日,种诂到了都作院。种家军的名声,祝七当然知道。当下死里求活,豁出了老命。抢身出来,扑倒在地,举告谢桂丛倒卖军资。他的心里,抱着一丝希望。
他们这些匠人,虽被压迫,但手艺不差。所制箭矢,皆是上等。奈何谢桂丛一赴任,立马改了规矩。箭簇换了杂铁,一磕就断。箭杆、尾羽,形制虽未变,但换了材料。
时日一久,大伙都看出门道。谢桂丛上半月,安排制作好箭,花押标的是丛字。下半月制作次箭,花押标的是从字。次箭补给延州各军,好箭却转手倒卖。
种诂听老者举告,才知自己差点被骗。喝令石彪子,立刻控制住都作院。亲自带人,砸开库房,一一检视箭矢。果如老者所言,箭矢分为两种,花押不同,品质不同。
一面急报庞籍,一面就地审问。一顿棍棒下去,个个哭爹喊娘,问啥说啥。庞籍还未到来,种诂却审出一桩大事。十日前,一队京东客商,买走五万支透甲箭。
闻听京东,种诂心里咯噔一下。京东这地方,他可不陌生。短短时日,已听到了两次。头一次,是姚斌所说。汝南王四子赵宗咏,逃入京东沂州,收服了水匪泥沱寨,正招兵买马。
这件事,当时报给了梁适。梁适没有耽搁,当即呈文上报。赵宗咏可是谋逆,一旦抓住,那就是大功一件。只是至今,并没有后续消息。也不知,朝廷是如何处置。
但种诂今日,再次听到京东。前后联想,答案呼之欲出。五万支透甲箭,寻常人要之何用?除了赵宗咏,还能是别人么?小吏虽未招出买家,但种诂确认,箭矢去了沂州。
只是,此事已过去十日,怕是追之不上了。
“大郎,玉狮子能追上。”石彪子说道。延州至沂州,两千多里地,山高路远。大队车马,装载着五万支箭矢,路上快不了。十日功夫,能走到伏牛山,就很不错了。
“哦?对啊,玉狮子。”种诂顿时大喜。玉狮子日行千里,或许有些夸张,但七八百里,却是毫无问题。只消两日,就能追上运箭的车队。只要截住,他就跑不了。
“速速找玉昆来。”种诂命令道。
玉狮子是快,奈何除了于飞,谁也骑不了。种诂盘算着,于飞骑着玉狮子,先一步追上车队。想办法骚扰,阻碍他们行进。大队骑兵,跟在于飞身后。只等赶到,将人、箭一举拿获。
这一等,快两个时辰。种诂眉头,青筋隐现。石彪子后知后觉,似是明白自己,给于飞招惹了麻烦。忙陪着笑脸,开解种诂。
“或许,觉的没事了,带着花花玩耍去了。”
“哼。”种诂没有好气儿。
种诂倒是没生气,只是心急而已。何况,自家宝贝女儿,如今是个啥状况,他清清楚楚。只恨不得,变成一朵花,长在于飞身上。偏偏古灵精怪,一会儿一个花样。
于飞赶到正堂,正瞧见种诂。满头青筋,来回踱步,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慌忙上前行礼,嘻笑一声,抱住种诂胳膊。
“师傅,有何事差遣?弟子立马去办。”
种诂甩开胳膊,向堂上一拱手。“庞帅在此,不可造次。还不赶紧拜见庞帅。”转眼瞪着于飞,眼神严厉。
“种玉昆拜见庞帅。”于飞躬身施礼。
庞籍呵呵一笑,起身离了座。走到于飞身前,手捋胡须,眼光闪亮。盯着于飞,一眨不眨的看。好半晌,于飞被盯得发毛,庞籍才收回目光,哈哈大笑。
“果然,果然。”庞籍感慨说道。似觉不妥,又加了一句。“果然良才美玉,大宋之福也。”
庞籍不吝赞赏,且评价之高,令种诂意外。忙一扯于飞,两人躬身逊谢,口称不敢当。他们哪里知道,庞籍目光如电,言之凿凿,却另有所指。只是,不便说破而已。
于飞领受任务,即刻回家。前番赴银夏,皆是步行。他已好久,没有骑过玉狮子。神驹玉狮子,被窝在马圈里,想必也是烦闷的紧。这次正好,可劲儿撒欢儿吧。
于飞牵马出门,又碰到麻烦。于飞要孤身出行,香草怎会同意?一意要跟着去。问题是,哪有另一匹玉狮子?寻常的战马,可跟不上玉狮子。眨眼,就甩的没影儿。
“我们同骑一匹。”香草说道。
玉狮子一仰脑袋,猛的打个响鼻儿。眼睛盯着香草,分外的不善。于飞双手抱头,作痛苦状。“玉狮子不愿意。”
“一匹臭马,还治不了你。”香草不忿,想强行上马。玉狮子陡然一窜,前蹄扬起,冲着香草就踢。香草侧身躲过,不料,玉狮子张口就咬,吓了于飞一跳,忙喝止住玉狮子。
这匹马,脾气太大,还能听懂人话。
“哼。”香草悻悻罢手,但她是一定要跟着的。“没有马,我也追的上。”她话音刚落,玉狮子一声嘶鸣,翻眼看着香草,神情很是不屑。下一刻,马蹄轻踏,悠悠出门而去。
香草顿时气急,玉狮子的眼神,她竟看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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