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妖盘坐在山顶,两只蹄子画圆安放于自己小腹处,合眼,悠长悠长地呼吸。
感受山间云雾从身畔拂过,偶尔的山风会带起它脖颈上的鬃毛。
它睁开一只眼皮打量旁边同样在打坐的老人,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说,你要在这坐到什么时候?咱们从昆仑跑到太行,花了额……花的时间我都记不清了,记不清啊!你说用了多久?耗费如此漫长的时间到这么远的山脉为了个啥?就为了跑到这就找个好看点的山头往那一坐?好看的山头哪里没有,昆仑那还有比这更好的。”
马妖不理解。
如果说之前的游历诸国是为了追寻某个东西,现在他在昆仑追寻到了他所求的东西。那么合该找个平和安宁的地方驻足,行走了大半辈子,快死了还在路上有啥意义?
然后这人说去趟太行,这是最后的去处。
它听到其实挺高兴,心想也许是太行有他挂念呢?马蹄子得得得跑的飞快,生怕这人撑不住先死在半路上了。
到了这片古老山脉,既不进城,又不进村,一心往山脉深处钻,比它这妖还像妖。
山头风景是很美,但就单纯图个风景好吗?
“听过落叶归根吗?”李熄安问。
他现在老到不行了,发丝苍白,满眼都是暮气,他知晓,自己即将离去。
对他而言这倒是无所谓,瑶池一梦终究只是一梦而已。他不是凡人,他是后世太行山的赤蛟。可对这马妖来说又大不相同。
李熄安不蠢,怎会看不出自己在这马妖心中的分量。
或许当初他不该邀请任何生灵同行,黄粱一梦罢了,他是这方天地的过客不该牵扯到其他生灵。
“落叶归根?你的根在这儿?”
“我本为太行生灵。”
“太行生灵……”马妖思索,“你一太行的跑小永州去给人作小厮?”
李熄安不知怎么解释,便听马妖再言。
“要当小厮也得在太行附近的大州大城里找啊,太行山脉绵延万里,几乎将大雍州与大冀州隔开,在这两大州混日子总比那小永州来的强。”
“还想着混日子呢?”李熄安问。
马妖愣了一下。
“下意识就……”
“无事。”
“每个生灵当有每个生灵的活法,活的自在就够。我看你当初混日子过得可不算自在,所以才发出邀请。如今我要离开了,而莲花你已吃下,修行至阳神境妖王轻而易举,但能否再做突破得看你今后的造化。余下的我不必多说。咱们在一起这么多年,该说的话也早说完了。”
马妖愣愣的。
在它印象里这人很少吐出这么长句话,平日相处李熄安言简意赅,能两个字说完就两个字,能四个字便四个字。不多说一句,也没有落下一句。
当真是老的不行了。
“本来我不该觉得我已老去才对。”李熄安突然说。
“知道知道,人老心未老嘛,我看那山脚下的老学究天天唠叨。”
“不是这个意思。”李熄安摇头,也没有去再问何时山脚下来了个老学究。
他思索,目光越过叠嶂峰峦,眼童里澄澈明亮。
他是赤蛟,在成为蛟龙之前是头活了两百五十几年的大蛇,而且两百多年的时光还远远没有触及他的寿命终点。活过两百多年的生灵经历一段凡人的生老病死,不过八十年光景,竟然突兀地觉得自己老了。
是所处的“身”不同而带来的“心”不同么?
不是这么简单。
他似乎在没有陷入瑶池一梦之时就下意识这般做过了。
为大蛇赤蛟,他是太行的王;为那普通少年时又只是芸芸众生的中一缕,嬉笑怒骂;半龙半人之身是他的常态,身负伟力又蕴含中庸情感。他很自然地以所处“身”的不同而呼应不同的入世方法。
可这都是他,未曾变过。
没想到在现世被他忽略的问题在梦中得到彰显。
瑶池一梦,开始就不可作为妖邪,说不定妖邪的是他自己。
“该走了。”
李熄安忽然收回目光。
“这就走了……”马妖不是在疑问,是在失落。
“这就再见不到了。”
“未必。”李熄安起身,提剑运笔,他给自己的墓碑作铭。
“看不出来你还会安慰马,不过我不傻,人死了哪还能再见。不用怕我伤心,伤心一阵子就好了,妖的寿命比你长得多。”马妖比划蹄子,不过蹄子不像以往那样摆的起劲。
“如果你能活过千万年岁月。”
“你说啥?”马妖一惊。
“若你能活过千万年岁月,我们能再次相逢。”
马妖沉默。千万载岁月,这种距离只怕比昆仑之天至归墟之水还要遥远,祖都不一定能活过这般悠久光阴,祖之上的生灵说不定可以。
“好了。”李熄安刻完自己的碑铭,将昏剑插到马妖面前。
“给我的?”马妖用蹄子指了指自己。
“拿去防身,虽然知道你自己不抱什么念想,但我还是由衷希望你能活过这段岁月。再不济,别还没成妖王就被人家给打杀了。”
马妖还想说话,却止住了,它听见李熄安在低颂。
他拜在石碑前,可不像是在拜那块石碑,更像在拜别这座古老山脉。那声音低沉而浑厚,最原始古老的文字从李熄安口中吐出,音节抑扬顿挫,他彷佛在唱歌,又彷佛在诵经。
它不知道李熄安在想什么在念什么,但知晓此刻的他虔诚神圣,不容侵扰。
那文字不与外人道,只说与太行听。
…………
魁梧的黝黑大汉坐在地上,看着石碑。
他亲手一捧一捧黄土葬下李熄安。
石碑上的刻字锋如剑,势如龙,亦如他当初面对那个男孩时对方的姿态。
光滑的石碑表面只有两个字,却不是他熟知的那个名字。
“南烛。”
“南烛啊……”有声音突兀响起,是个句偻身子的老者。
“好名字。”
魁梧汉子皱眉,几乎将手按在昏剑剑柄上。
“不必紧张,你是故人,我就不是吗?”老者笑笑。
“你是山脚下那个老学究?”
“是,但不仅仅是。比如八十年前,我是个怀抱善意收留断腿男孩的穷苦人,再比如现在,我只是个来送别故人的吊唁者。”
他说着,从腰间别下个钱袋放到石碑前。
“说起来他应该察觉到了。”
“察觉什么?”
“知道我并非凡类,不然不会随手甩给我一袋金子。他连试探都没做,如此笃定。的确,我接近那个男孩有我的目的,他身上有股很古怪的气息。你感受过,不然也不会踹断这男孩的腿……”
“魔神一般?”汉子沉声。
“在你看来是魔神一般,在我看来很像一位同类。所以才在其断腿之际收留他,大概过了两年左右,我本以为日子就这么熬下去,毕竟等到男孩死亡对我来说不算什么特别长的时间。不过那一夜“他”苏醒了。难怪气息奇怪,因为从前的男孩只是具空壳,真正的主人还未苏醒。”
“究竟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
“他离去了。”老者最后说。
在他的视线里死去之人体内浮现出一片血色花瓣,随着那股意识离开了这方天地。
“以及他从未骗你。”
“如若你能渡过千万载岁月,自当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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